中京青麻头
? 第28章
悬崖草坪上,纪爷已发完感慨,收了诗兴,正与我并肩站立弓着脊背专心拉绳。
风高雨急,铺天盖地,雨点如飞蝗般啸叫着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打得我脸颊生疼,睁不开眼,耳朵嗡嗡作响。
没有办法,只能硬扛,我顾不得手上汩汩流血的伤口,憋足了劲,死命抓紧绳索,咬牙坚持着。
一碗泡面,再有一碗泡面的时间,乔大哥就上来了,那时胜局可定,收获的幸福将代替此刻的痛苦,丰厚的回报将抚慰我们疲惫的身心——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加油!
正低头自我鼓励呢,就听见旁边的纪爷生气地叫嚷:“窦小弟,别乱动!不要老踩我脚!”
“什么?哪有?我没踩你脚??!”突如其来的斥责把我给搞懵了,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不由睁大眼睛高声辩驳,“蹬着石头呢,全身都用力绷着,哪有闲心干别的事?!”
诽谤,污蔑,无中生有,栽赃陷害——说来也怪,自从纪爷“作法”失败后就走火入魔了,性情乖张,行事颠三倒四,总是疑神疑鬼。
“胡说!强词夺理!”纪爷大怒,暴跳如雷,“这地方就咱两人,小耗子被我扔了,不是你踩我还能是谁?难道老夫贵为一代宗师还会撒谎诬赖你个晚辈不成?”
大雨滂沱,疾风乱卷,草坪上积水成潭,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脚下的情况。
听纪爷的口气,他应该没有说谎,而我又自知根本没有踩他……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双眸猛然收缩,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这草坪上,还有别的活物!是它们在袭击纪爷!
脑海里灵光一闪,我不由想到了那只凭空消失的“硕鼠”,难道是它?亦或它的同伙?
“咦?奇怪,真不是你?”纪爷见我不答话,感觉其中必有蹊跷,于是低声再问。
“嗯?!蔽矣行┬呃⒌氐愕阃贰P睦镌谙?,隐瞒“硕鼠”跑掉的事,确实不应该,之前没有机会,不如趁现在坦白了罢。
“哦,其实,有件事……”我吱吱唔唔,谨慎组织着语言,生怕受到责罚。
“什么?”纪爷没太听清楚,高声反问。
“……”我犹豫了,嗫动着嘴唇,没有说话。
说了又怎样,能改变事实吗,能撇清责任吗,他会相信吗,“硕鼠”被捆绑得如此结实犹能跑掉,这或许就是天意吧,而天意不可违拗啊。
“哎呦~!不好!果然有东西拽我裤管!”纪爷脸色大变,惊呼声中慌忙松开绳索,弯腰在脚踝处乱抓乱摸。
他是吃过苦头的,也做好了防范措施,在把小耗子扔下悬崖后就重新整理了衣裤:所有拉链拉到顶,裤管深埋进鞋筒里,鞋带绕着脚踝缠个圈再系紧,总之,那恶心的小孽畜是再不可能钻进他裆里去胡搞了。
纪爷松手后,所有的拉力都由我来承担,因此我必须全身紧绷、心神合一,才能勉强维持,至于别的事情是顾及不上了。
凄风冷雨中,夜色如墨,纪爷皱着眉、猫着腰,垂下双臂,双手好似摸鱼般地在脚踝周围的水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划拉着——没有办法,根本看不清楚,无法确定那东西的准确位置。
“轰隆~!”
“哗啦~!”
电闪雷鸣,惊心动魄,又一阵疾风暴雨扑打过来,几只荧光棒不堪摧残被卷上高空,远远坠落在黑暗里。
“日够他娘!操!”我悚然吃惊,瑟瑟发抖,恼怒之下不禁破口大骂。
“啊~!是你!竟然是你!”纪爷也在惨叫,面容扭曲,声音凄厉,透着无比的恐惧与不可置信,“你,你不是被网住了么……咋,咋逃出来的?!”
借着转瞬即逝的亮光,纪爷看清楚了那个拽他裤管的东西——正是之前被铜条锁喉,四仰八叉固定在长柄网罩里的“硕鼠”!
现在,它脱离了束缚,正歪着脑袋,立起上半身,恶狠狠地与纪爷对视着。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刻,那大老鼠的眼珠红得快要渗出血来,它张开嘴巴,露出铲子似的门牙,耳朵尖耸着,一副凶狠戒备的样子。
不怪它如此,它被纪爷坑得太惨,祸害得太深,颈骨都给硬生生掰折了,原本从容富态的硕鼠变成了个歪脖子的丑八怪,任谁都会满腹咒怨伺机报复的。
也不怪纪爷惊慌失措,直着嗓子尖叫,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雷声尾音未消散,青紫色的电光一闪即灭,黑风岭上伸手不见五指。
恰在此时,硕鼠出击了,肥胖的身子像皮球般弹起来,利爪张开如勾,扑向纪爷,先抱住右膝蓄力,再反向弹跳到左腰,待纪爷双手来捉时,缩头躲过,匍匐着快速爬上纪爷的右肩,然后咧开长有铲子似门牙的大嘴,毫不迟疑地朝脖颈细嫩处咬了下去!
好厉害的弹跳走位,好敏捷的剽悍猎杀!身姿游走灵活,避实击虚,宛若狸猫般狡黠而凶猛。
“啊~?。?!”纪爷被咬个正着,又惊又痛,惨叫声凄厉高亢。
硕鼠见攻击奏效,更不松口,反而贴上去拿利爪紧紧抱住了纪爷的脖子,那画面,倒似它在贪婪地吸血一般。
“哎~呦~!呜呼……”纪爷双手揪住硕鼠的皮毛往下拽,没拽下来,却使脖颈处的伤口更大更痛了,鲜血顺着雨水汩汩流到了衣服上。
旁边的我听到纪爷连续的哀嚎,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担忧,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哆哆嗦嗦着,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崖壁上的乔四闷不吭声,不紧不慢地踩着节奏往上爬——别的事情他管不了,只有尽快爬上去才有出路。
所以,现在的情形,谁也顾不了谁,唯有自求多福,自己救自己了。
纪爷改变策略,顺着硕鼠的皮毛往上摸,想要扼住它的喉咙,逼它松口;摸着摸着,手指触到了个金属环,他猛然醒悟,这是之前给硕鼠锁喉的铜条,于是他用手指抠住铜环,使劲往外拉。
动物毕竟是动物,能力有限,它即便从网中逃脱也不可能自己给颈骨复位,更不可能解开拧了好几圈的锁住咽喉的铜条。
只需这般勒紧片刻,硕鼠必会因窒息和疼痛而松口的。
果不其然,那硕鼠梗着脖子硬挺了一会儿,终于苦熬不住,咧嘴松开了铲子似的门牙。
纪爷疼痛锐减,心中大喜,于是手指更加用力,试图把那硕鼠给扯下来甩出去。
然尔,硕鼠此刻却不再退让,四肢牢牢抱住纪爷的脖颈不松手,利爪深插进皮肉里,细长的尾巴拼命摇摆,一副铁了心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哇~呀~呀!痛~哇!……不欲生~也?。 奔鸵布淝谢坏骄┫纺J?,唱腔哀怨,余音绕梁。
我在一旁听了,哭笑不得,摇头叹息:这都啥时候了,正经点儿行不行,咱们可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了呢!
没办法,文化人的秉性就是这么爱显摆,单纯又幼稚,无聊且搞笑。
为打破僵局,纪爷除继续用手指拽铜圈外,另一只手也摸上来尝试去掰硕鼠的爪子,逼迫它松手。
起初效果是好的,毕竟就算是如兔子般大小的硕鼠,也只不过是老鼠嘛,不可能比人的力气大的,但是后来,那硕鼠太狡猾,不讲武德,竟扭头咬住了纪爷左手的大拇指,并且转移阵地,肥胖的身躯如狗皮膏药般紧紧粘在了纪爷的左臂上。
“啊~!苦也~?。 奔鸵Р患胺?,被咬得疼痛难忍,凄惨哀嚎,手臂如遭炮烙般乱抖,却一时无法挣脱。
本来这时候,正确的做法是,用手指抠住硕鼠咽喉处的铜环猛拉,逼迫其松口,自然就能解困;但是骤然的剧痛让纪爷失去了理智,他抽出手指,右手张开,急切地去掰硕鼠的嘴巴。
这下问题可就复杂了,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混乱的局面更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停了。
话说那硕鼠正咬牙切齿啃得欢,瞳仁灌血,面目狰狞,突然瞥见纪爷的右手又送了过来,不禁心中冷笑、神情鄙夷,待其手指将触未触到嘴角胡须的时候,一个猛回头,张开铲形门齿,“咔嚓!”咬住了纪爷的右手大拇指!
“啊~呀~!中~计~!悔不该……”纪爷摇头晃脑,手脚乱颤,唱腔依旧苦情,身姿却平添了几分武生的风采。
好~,真汉子,京剧铁粉,赞!
玩笑归玩笑,实话讲,我对纪爷这种大无畏的撬虫乐观主义精神还是很钦佩的。
是的,唱戏吓不走正疯狂撕咬的大耗子,但毕竟,可以娱乐一下观众嘛,比如我,在旁边就差点儿没憋住笑。
哎呀,罪过,罪过,作为同伙,委实不该这般幸灾乐祸;可是,然而,此刻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纪爷扭动腰肢,双臂疾速抡起画弧,想把硕鼠给甩出去,但那孽畜搂抱得甚紧,目标未能达成;他又忍痛将双臂往两侧扩张,试图把硕鼠给硬扯下来,结果那孽畜反而咬得更加狠厉,从手指传来的疼痛尖锐刺骨,几乎令他晕厥,因此也就作罢。
事到如今,硕鼠完全掌控了局面,利爪抱住纪爷的左臂,尖牙咬住纪爷的右手大拇指,只要纪爷敢乱动,它就加大咬合的力度,再乱动,再加大力度,直到纪爷哀嚎着放弃挣扎为止。
再怎么是一代宗师,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承受得住指骨被活生生咬断的苦楚的。
对比之前纪爷肆意虐待硕鼠时的傲慢和畅快,他现在的凄惨狼狈的处境还真让人印象深刻、感慨万千啊。
“轰隆~!”
“哗啦~!”
电光闪耀,雷声隆隆,狂风呼啸,暴雨如注。
纪爷面色惨淡,形容枯槁,须发结成缕,乱糟糟地粘在腮帮上、额头上,脖颈处和手上的血混着雨水像小溪似的直淌下来。
硕鼠很得意,眼珠睁得溜圆,挑衅又嘲讽地盯着纪爷,嘴角咧开,露出凶残的狞笑,肥胖的身躯慵懒地搂抱住纪爷的左臂,细长的尾巴卖弄般地扫来扫去。
我的情况比纪爷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背汩汩流血,胳膊酸麻,两股战栗,只能咬紧牙关硬撑着拉住绳索。
总之,草坪上的局面就是这样了,僵持,无论人或兽,都在默默等待着那个即将出现的破局者——极品带刀侍卫、忠勇侠义无双、顶尖武林高手,乔四。
并且,此刻,乔四已攀爬到距崖顶不足1米的位置了,只需再来两个反复的“蛇缠绳”即可大功告成。
“咕~咯呵,哑!咕~咯呵,哑!”
鬼魅似的尖叫骤然响起,那只鸱鸮又幽灵般地冒了出来,在风雨中盘旋飘荡,卖弄地展示着作为空中掠食者的高超飞行技巧。
我和纪爷俱是一惊,本能地抬头张望时,却被铺天盖地的暴雨打了个两耳轰鸣、晕头转向,根本寻不到鸱鸮的半点影子。
“纪爷!你再忍耐一会儿,那硕鼠的天敌来了,它很快就要逃命去了!”我以为鸱鸮是来捉硕鼠充饥的,因此精神大振,高兴地冲纪爷叫嚷。
纪爷却面色凝重,忧心忡忡,丝毫不见轻松愉悦的样子,他没有答话,只皱着眉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硕鼠也很警觉,耳朵尖耸着,胡须微微颤抖,嘴巴张开着,虽仍咬着纪爷的手指却已不甚用力,肥胖的身躯也直挺起来,尾巴夹在胯下,似乎随时准备着跳跃开去逃命。
“咕~欧哑!咕~欧哑!”
鸱鸮翩跹舞蹈,叫声高亢而低沉,悲戚又欢欣,瘆得人头皮发麻。
我听得心烦,无处排遣,只感觉周身胳膊腿儿的愈发酸痛了:日够他娘!下雨天出来嘚瑟个么,不怕雨水打湿了你的鸟毛么?!
“轰隆~!”
“哗啦~!”
青紫色的闪电如巨蟒般在乌云里翻滚,狂风暴雨如野兽般咆哮着猛扑过来。
大自然雄浑壮阔,无坚不摧,整个黑风岭都慑于这种伟力而瑟瑟发抖,悬崖草坪上的灌木枝和野草更是摇摆得几欲离地飞去,又有几只荧光棒被吹卷到高空,闪着昏黄蓝绿的微光。
情况不妙,之前用来标定边界的荧光棒,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忧心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低下头木然地看着雨水汇聚成片打着旋儿流向凹洼处,雨点如箭矢般在水面上打出密集的水泡,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团黑影投射到水面上,游鱼般快速移动……
转瞬间,闪电熄灭,周遭重又漆黑如墨。
“打它!快打它!快!”纪爷突然摇晃着双手,疯了似地嘶哑着嗓子大喊。
突如其来的状况把我给整懵了,我呆立着,不知所措:打谁?打硕鼠?怎么打?拽着绳子呢,敢乱动么?不怕坠落悬崖,前功尽弃吗?
“打呀!你赶紧的!打它丫的!”纪爷见我没动作,急了,凑过来蹭着我的身子,厉声催促。
我没留意,被撞了个趔趄,差点儿把持不住被拽下悬崖去。
“打谁啊?您倒是说清楚???!”重新调整好姿态后,我也恼了,气呼呼地质问道。
“鸱鸮啊,你没看到吗?它跑到石猴顶上去了!”纪爷很诧异,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说罢,他也不待我回答,便抡起双臂,带着那肥胖的硕鼠朝石猴顶上狠狠砸去!
到底是纪爷,这招“一石二鸟”用得巧妙,既能赶走鸱鸮又可解硕鼠对他的控制,高,实在是高!
“欧哑!欧哑!”鸱鸮猛烈叫唤起来,身形一挫,双爪一蹬,展翅飞到了半空中。
那硕鼠也不含糊,“吱吱”叫了两声,在即将碰到石猴的瞬间,松开纪爷的手臂,宛若狸猫般敏捷地弹跳进旁边的草丛里。
纪爷手臂得了自由,压力和疼痛感消失,却不见他有丝毫欢愉之色,反倒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目光惶急,嘴唇惨白,哆嗦着,似乎喃喃自语,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发冷。
“好~!纪爷,厉害!您这招使得……”我心中高兴,连声喝彩,真诚钦佩的成份居多,附带着拍拍马屁。
话未说完,便见纪爷大手一挥,厉声呵斥道:“住口!集中注意,防备鸱鸮!”
恰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方气流零乱,伴着风雨的肆虐传来了一股股浓烈欲呕的腥臊之气。
鸱鸮!果然是鸱鸮!它不讲武德,竟暗地里搞偷袭!唔,良心大大滴坏了,死啦死啦滴!
尽管义愤填膺,但拽绳任务艰巨重要,我无法抽身还击,只能勾着脑袋、弓起脊背忍耐。
阿弥陀佛,皇天保佑,乔大哥,你快些爬上来吧。
“去!滚开!滚远点!”纪爷跳脚叫骂,手臂乱挥,试图将鸱鸮赶跑。
然而并不顶用,那圆头宽脸大眼珠的孽畜甚狡猾,扑扇着翅膀玩起了声东击西、敌进我退、敌疲我扰的把戏,耍弄得纪爷气喘吁吁,疲惫不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现如今,纪爷赤手空拳,没有长柄网罩也没有哨棒,又不会使“飞石击鸟”的绝技,因此就陷入了捉襟见肘的被动局面。
值得庆幸的是,那硕鼠没有再跑来发难;另外,乔大哥距崖顶已不足半米了。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