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老头,大苹果为什么不甜啊

? ? ? ? 我自打有记忆起就讨厌那个佝偻的小老头,他是一个矛盾体,打骂我不给我吃饭,把我关在门外面,但又一锤一锤打着铁把我送进了学校念书,我们两个人都填不饱肚子,我饿的不想念书,他就骂我:“当个睁眼瞎就得一辈子跟老子一样砸铁坨子,你瘦的跟个小鸡子,老子死了你迟早也饿死?!?/p>

? ? ? ? 我总饿的想哭,他也饿,把吃到嘴边的饼子掐一小块给我,我对他的恨意变成夜晚被窝里的眼泪,太阳升起时又觉得没了他我也活不久。

? ? ?

? ? ? ? 他总是弯着腰斜着脑袋,嘴里吧嗒吧嗒咂着卷烟。一两烟叶一块五毛钱,他舍不得多抽,拿我写过的作业本裁成长条,粗粝黝黑的大手在称来的烟叶子里搅来搅去,用他那又黑又厚的指甲尖掐起一小撮放进长条里卷起来,再用拇指伸进嘴里,沾一点口水抹到纸筒上面粘住最后一小段,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烟筒,另一只手搓着火柴,已经受潮的红粉色火柴尖在被揉皱的火柴盒上面一次一次地划过,总不见火星子,他嘴里骂着一些听不清的话,搓一搓火柴又使劲的擦,终于小小的火焰点燃了烟筒,他眯着眼睛咂弄着,手底下叮叮当当砸着铁,因为铁条锋利,他的大手上面总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好了结成痂,又被工具刮掉血痂,变成新的伤口,最后留下疤,久而久之两只手都起了一层厚厚的茧,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蛋时,总刮的我嗷嗷喊疼。

? ? ? 一个铁器大约要打三四天,烧完还要磨,磨完继续砸,铁屑满屋子乱飞,呛的人喉咙疼,溅起的火花也总是落在皮肤上,烙出指头大的烧疤,我被烫的疼,疼了就哇哇哭,他就骂我,让我滚出去,我吓得跑出去关上门,从门缝里看着他,他额间的汗珠掉进烧铁的水里,黑黄的牙齿咬着旱烟卷,因为用力脸上的皱纹变成深深的沟壑,汗珠顺着皱纹的沟壑流下去,汇成一道小溪。他赤裸着上身一锤一锤的砸着,胸前能看到一排肋骨,身体又黑又瘦,两条胳膊和手却粗大。

? ? ? 有的砸的是犁耙,有的砸的是锄头,也有镰刀和剪子,年幼的我被他指使着搬着这些铁器出去卖,但开了刃的他从不让我碰,说我一碰磨钝了刃卖不出去。

? ? ? 一个铁器卖五六块钱,后来社会发展起来有了现代技术,只能卖的更便宜。他就这样一锤一锤的砸,砸出了我们俩一顿顿的饭,西北的冬天很冷,砖房四面透风,我们俩穿着单衣一起瑟瑟发抖,他半夜冻的睡不着就起来打铁第二天卖,给我砸出了一件件袄子,把我砸进了大学的校园里。

? ? ?

? ? ? 他不是我亲生的爷爷,我是小时候在河边被他捡来的,我是个女娃子,被亲生父母扔在河边,邻居李婶说那个年代没人想要女娃,路过的人看见我停都不停就走过去,想着扔在河边一夜冻死就冻死了,但我一直哭,嗓子真亮堂,小老头大约是被我的哭声吵的睡不着,天蒙蒙亮便出来,一只手把我拎起来抱在怀里,抱回了他简陋的砖房。

? ? ?

? ? ? ? 小老头孑然一身,他的老婆早些年生儿子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儿子有遗传病,没撑两年也没了,他没钱,性格也古怪,不跟村里其他人说话,续不了弦,久而久之就在这个小砖房里一个人过日子,靠着早些年学下的打铁手艺勉强糊口,捡了我回去,砖房里便是两个人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捡一个没人要的女娃,但邻里乡亲总是能听见他对着年幼的我骂骂咧咧的声音,混合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我的哭声,吵的似乎要掀了房顶。

? ? ? ? 他把我捡了回去,却也没有怎么好好养我,小的时候跟他一起睡在那张硬板床上,下雨的时候头顶总是被漏的雨水砸的睡不着,长大一点了,他在砖房的另一边架了几块砖头,放上另一张木板,铺上布,变成了我自己的小床,床板硬的硌屁股,但头顶却被雨水砸的少了。

? ?

? ? ? 那个年代女娃读书的少,我成天在乡野间跑着,也不想念书,我每天只想填饱肚子,想他能多把饼给我掐一块儿,想他去山上摘了甜苹果能给我吃个大的,同村的小胖子编顺口溜笑我:

? ? ? “小野种,没爹妈,不念书,睁眼瞎,老的打铁,小的摘花,老文盲带着小白丁,死了埋在别人家!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小老头听见总是拿着铁锤跑出来,挥舞着作势要打他,嘴里骂着:“谁家的小兔崽子,再让我听见打断你的腿,老子砸烂你家的门,管好你家伢子!”

? ? ? 之后却硬要送我去学校念书,学费贵的交不起,我们俩就一起多挨几顿饿。我哭着不愿意去,省下学费不如吃几顿饱饭,他的大手在我的背上哐哐的拍,骂我没出息:“当个睁眼瞎就得一辈子跟老子一样砸铁坨子,你瘦的跟个小鸡子,老子死了你迟早也饿死?!?/p>

? ? ?

? ? ? 我长得似乎特别快,我印象中上小学他便是个小老头的样子,我坐上长途汽车要去念大学的时候,他跟在车后面,头发花白,还是个小老头的样子,这些年他似乎更老了一些,骂我的时候却依旧中气十足,他远远望着汽车开走,颤颤巍巍在后面跟了一段,车子开远,我逐渐看不到他佝偻的身影了。

? ? ? ? 大学四年我都没有回那个小砖房,来回的路费太贵了,我出不起,去学校门房打电话给村委会,让村长帮忙找他,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呼哧呼哧的喘,不知道打铁累的的还是跑来的,听我问他要钱说回去看他,他在电话那边破口大骂:“你跑回来干什么?老子有什么好看的,好不容易把你送远了,你还要回来害老子,我跟你说你念书这几年要是敢回来,老子一锤砸死你算求!”

? ? ? 他说两句咳一下,后面咳的似乎喘不上来气,老旧的电话信号不好,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混合着他粗重的喘息和咳嗽的声音,震得我的耳膜嗡嗡响,我心里却不生气,也不知道是这些年被他骂习惯了,还是好久没有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竟生出了几分亲切来,我嗫嚅到:“那…那不回来就不回来,咋咳嗽的这么厉害,去卫生所看看吧?!?/p>

? ? ? ? 小老头不领我的情,继续骂我:“老子不用你管,咳嗽两声就去卫生所,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在学校待着,别回来碍眼,老子好不容易把你这拖油瓶子送走,你跑回来给老子当现世报么…”

? ? ?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楚了,两毛钱只能打五分钟电话,时间到了我挂掉电话,他的声音从我耳边消失了,但似乎我又能听见远方他中气十足的骂声。

? ? ? 我四年没有回去,后面电话也越来越少了,他不让我打,说电话费太贵,让我别浪费他的钱。

? ? ? 直到我快毕业时的一个下午,学校门房说有我的电话,让我去接,我想着是他,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竟有几分急切,跑着过去,是村长的声音。


? ? ? 我回来给他奔丧。

?

? ? ? 村里的规矩,老人死了在家停七天或五天再埋,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他被一张席子盖着,村长说还好他倒在了砖房外面,被邻居发现,要是屋里,那尸体臭了都没人知道。

? ? ? ? 我掀开席子看到他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我们第一次这样安静的相处,他没有大吼着骂我,我也没有大声嚎着哭。

? ? ? 他的脸色是黑黄的,我没有见过死人的脸,是不是都是这样布满了褶皱,皱纹里脏兮兮的混着泥,屋里的寒气从我手上传到了身体上,冷得我打了一个寒颤,我抓住了他垂在身体边的手放在了脸上,是冰冷的、粗糙的,像我记忆里一样把我脸刮的生疼,但没有记忆里的他握了铁锤的手心的滚烫的温度。

? ? ? ? 我摇了摇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知道死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僵硬的、冰冷的、青黄的,骨头似乎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重新把席子盖回了他的脸上,环视着这个小小的砖房,我就在这里长大,烧铁的水还没有倒,上面漂浮着一层灰尘和铁屑,踩着的铁桩上还有打了一半的犁耙,他握了一辈子的铁锤歪歪扭扭的扔在旁边,我走过去抚摸着,铁锤的木柄是光滑的,就是它和小老头一起,把我养到这么大,我很少见到它闲着,像现在一样被扔在这里,就像我也很少见到小老头就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

? ? ? ? 我不知道怎么办丧事,依着村里的规矩把小老头埋在了坟里,我走在队伍最前面,抱着他的牌位,他没有遗照,一辈子没拍过一张相片,我一个人抱着孤零零的牌位走着,我的耳边似乎还能响起他吼着叫我吃饭,骂我没出息,让我别回来看他。这场丧事异常的安静,没有任何人哭,他没有亲戚朋友,村里的人也都跟他不对付,自然没人哭丧,我也没有哭。

? ? ? ? 村长说埋完第二天要在坟头烧他的遗物,他就我一个亲人,剩下的遗物也只能我收拾,我掀开落满灰尘的床单和床板,看见床底下箱子里放到过期的牛奶,是过年村里慰问低?;Х⒌?,二十六盒,整整齐齐的放着,一盒都没少。

? ? ? 旁边竹篮里有几个放到皱皮的甜苹果,是我小的时候,他带我去山里的树上摘的那种,果子长不大但却很甜,他的铁器卖不出去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钱吃饭,就摘这种果子充饥,他只把小的给我,自己吃大的,我恨的咬牙,发誓长大要买一箱大苹果,一个也不给他。?


? ? ? 看着这破旧的砖房,我不知怎么就哭了,颤抖的拿起篮子里最大的那颗苹果,张嘴咬下去,睁大了眼睛,泪水布满了我的脸颊:

? ?

? ? ? “死老头,为什么不甜,为什么不甜???”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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