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只有两户人家。岗子不高,但却足以把其他人隔开,成为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在这世界里,埋藏着一些几乎被我忘记的童年记忆,那个飘渺的老人,在我心里留下了独特的印迹。

?两户人家也不连在一起,最高处的是爷爷奶奶的家,土坯的房子,老是有叫不出名字的绿草从炸裂的墙里长出来 ,我就一根根的拔掉,随之带下来一块墙皮,奶奶就生气的教训我,不让我把光滑的墙面抠的坑坑洼洼。

?厨房也是比堂屋矮一截的土坯房,一整天黑洞洞的,只有从高墙上留出的通风洞口里照射进来的阳光,才能带来一道倾斜的明亮。这时候我就在地上跑来跑去,扬起灰尘,看着一粒粒尘埃精灵在耀眼地翩翩起舞,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那些在黑暗里的尘埃也是这样的盘旋、飞舞,只是没有阳光洒下来,没有观众在喝彩。

?往下走一个斜坡,是一块平地,在一堆杂草里,是另外的一家人。这是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一家,虽然相隔不远,但我从未去过。虽然离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远,但是从来没有访客,没有人踏足这一片土地,没有人拨开这一片杂草,没有人想去了解这一户人家。他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的隐居了。

?那是一对老哥俩,一个行二,一个行三。弟弟从来没有出现过,哥哥我还见过,他偶尔会去到奶奶家里,和奶奶闲话家常。爷爷不爱说话,对家里来的客人一律不理,对于近在咫尺的邻居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这时候我就在房前屋后捉蚂蚱,看着它们吐出绿色的汁水,看他们锯齿一样的腿有力的蹬着,为了逃脱而挣扎。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叫做生命,只是为一个玩物有如此剧烈的反应而动容,就放它们去吧。

? 偶然的一个假期,我和一个小伙伴去奶奶家的树下荡秋千,那天我们还不知道,自己无意做出的一个小小选择,会给自己的后来带来一段奇特的回忆。

?上岗的路有很多条,都是在其他邻居家的房前屋后,但是那一个安静的夏日傍晚,我们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从那个隐逸在眼前的小屋前经过。

?杂草很高,我们感受着小腿上的痒,看见一个老人从屋里走出来。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老人,他的腰已经弯到直不起来,并不比我们两个孩子高多少,我们看到他油亮亮的头顶,四周点缀着一圈稀疏的白发,最难让人忘怀的是他的眼睛,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上下眼皮可怕的翻卷出来,带出鲜红的颜色,遮挡了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眼球,原来他是盲的。带着几分恐惧,几分好奇,我们两个慢慢的走近,想去看看这个生活在我们身边但却从没见过的老人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房子就像他们的身躯一样佝偻、倾斜着,一间低矮的堂屋,隔几步是一间更低矮的厨房,行三的盲老人就拄着拐杖,孤独的站在堂屋门口。他面朝门外,可是他也许不知道自己面朝门外。

?我们两个试探着走过去,想看看盲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见到盲人。他的身上散发出汗水混合着岁月的味道,软塌塌的皮肉皱缩着堆积在脸上,骨节粗大的枯手紧紧握住拐棍,和这草这屋这天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轻轻的走近,他嘶哑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我们俩吓了一跳,怎么盲人也会说话。后来才醒悟,我们更应该害怕的是他居然听得出我们是两个人。在我们的认知里,残疾人都是可怕而陌生的,甚至不知道盲人本来就会说话。

? ?我小时候还是比较腼腆的,当时就要哭,还是同行的小伙伴琳琳比较大胆,自报了家门,我也跟着讲了,算起来原来他还跟我们有亲。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他问了我们好多问题,许多问题听起来都惹人发笑,他还不知道已经到了哪一年,颇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味。

? 聊了不多久,他的哥哥从厨房出来,叫他吃饭,我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盲人是如何吃饭的。

?我以为他看不到会很麻烦,却原来他完全用不着眼睛。他们坐在低矮的凳子上,趴在低矮的桌上上。那桌子凳子已经黑的失去了原来的颜色,用指甲一抠,就会抠下一块黑色的物体,让人很不舒服。他能够准确的一下子摸到碗的位置,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喝汤,吧唧嘴。

?两个人没有菜,每人一块红薯,却居然有飘着干草的鸡蛋汤,那是因为烧火的时候眼神不好,把柴草的碎末弄进了锅里。发黑的手指掰开烤的发黑又热的发软却没熟透的红薯,喝着油腻腻黑乎乎的瓷碗乘着的带渣的鸡蛋汤,两个人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几十年,两个人都是这样,他们没有人可以交流,互相之间也把能说的话早已经说完,但是我看不到厌倦。生活已经没有目标,也没有希望,但是活着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他们一直在坚持。也许这样的人生麻木混沌毫无意义,但是在他们身上,我模糊的明白了一些事情。

? 两个老人热情的请我们一起吃,我们坚决的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嫌脏。但是我庆幸自己从小就能明白尊重他人的自尊,我坚称自己吃过饭,所以吃不下。

?那行二的老人哈哈笑起来,露出上一下二三颗牙齿,得意地说道:“你们小孩子不懂,早上喝米汤,中午喝面汤,晚上鸡蛋汤,长命百岁啊?!?/p>

? 我相信那是老人知道的唯一一个成语,那也是他唯一知道的自认为的养生之道,他毫不犹豫的分享给了我。无论如何,我应该心存感激。

? 那一天过的很慢,阳光也变的很暖,我居然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和自己最陌生的两人,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产生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关系---友谊。

?后来我们就去的频繁了,一个假期里去了很多次。但我始终没有问过关于老人眼睛的事情,不去提及别人的伤痛,我从小就知道。

? 后来,就开学了。我不得不承认,少年人的感情,也许浓烈,也许迅即,但很难持久。慢慢的,事情多了起来,考中学考高中,家也回的少了。

? 偶然一次回家,爸爸跟我说,银全死了。我问谁是银全,爸爸说就是你小时候老去找他的那个瞎子啊。我才想起来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踏足那个地方了。

?我也才想起来,我对这个奇特的玩伴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因为每次和他在一起,要么他就翻来覆去的问我是谁,要么就沉默异常。听爸爸讲,在银全年轻的时候,那可真是坏事做尽,我有些不信,那个看起来和蔼又有些可怜的老人,怎么会很坏。

?但是爸爸说,那个时候,银全已经二十多岁,父母死的早,从小没人管教,就喜欢偷鸡摸狗,还喜欢在河里洗澡,有年轻的姑娘路过,他就从水里站起来,吓得那些人掩面而逃。结果有一天,他早上起来,就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了,没有人同情他,也没有人帮他治,都说是报应来了。他也竭斯底里过,却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 现在他的坟头也已经长满了杂草,就像他院子里的那些杂草一样。他的哥哥我见了,已经是风烛残年,拄着拐杖,五分钟也走不过一个门口。

? 这世界有很多这样不重要的人,没人会为他们的死生而喜悲。我一直都有一种感应,我觉得我应该记住这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人记得他们,现在他们死了,如果连我也忘记了,那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印记,也就没有了。

? ? ? ? ? ? ? ? ? ? ? ? ? ? ? ?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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