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和朋友布衣聊天,他跟我谈及余华、土家野夫、慕容雪村等作家的写作习惯,谈至兴起处,简直眉飞色舞。我忽然灵机一动,给他说:“布衣,干脆咱们做一个公众号吧,就叫‘文艺老男人’?!?/p>
他略作沉吟回复我说:“应该是‘文艺老男孩’?!?/p>
布衣是一个比较内敛的人,内心颇有些书生气的孤高。这种孤高尚还不能上升到崖岸自高的危险角度,却又比平易近人高出了不少。对于投脾气的文学爱好者,他能侃出个天花乱坠,而一旦面对的是另一类作者,他马上又能换出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臭脸,变脸之快骇人听闻。
这么一个受生活所累的闷骚老男人,内心却一直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净土——文学。
布衣少年时代家境贫苦,父亲是个辛勤躬耕的老农,每年靠着农作物收成养家糊口,还要供他读书学习。第一次进书店买了本《新华字典》,足足半个月没吃肉。
那时候他就喜欢看书,买不起,就守着南方人摆的盗版书地摊看。而且这人从小口味奇葩,不合大众,看的从来都是纪实文学,严肃文学,对于武侠言情反而兴趣缺缺。
要说小资情调,那是在高中以后才养成的。说来也无非就是买几张盗版磁带,听听邓丽君杨钰莹的“靡靡之音”。偶尔有点青少年的愤怒,也不过就是魔岩三杰鲍家街43号,鬼佬的艺术尚无力接触。
之所以在这一阶段养成了万恶的小资情调,是因为高中以后家庭条件好了。由于他爹老布衣的辛苦耕耘,他家的小麦年产量过了万斤,殷实的家底给了他培育文艺细胞的底气。
因此他经常调侃自己是“地摊文艺青年”,还讽刺我行文好卖弄文采,喜用成语,严重不接地气。
我行文带着陈旧气味,也是有原因的。
我家境比布衣要强不少。我爸九几年就是副科级干部,手头又有点小生意撑着家庭,而且他对于有一个喜欢读书的儿子是很满意的。所以我从小就不缺书看,只要一有要求,家里面款项分分钟划拨到位。
我就不比布衣的骨骼清奇,有着再正常不过的文学品味。什么才是正常的文学品味呢?对于少年时期的文学品味,陈撄宁大师有着这样的总结:
“孩子们看小说,最欢迎的是《西游记》、《封神榜》、《济公传》一类的神怪小说,其次是《水浒》、《彭公案》、《七侠五义》一类的武侠小说,再其次方是《三国演义》、《说唐》、《征东》、《征西》、《岳传》等历史战争小说。最讨厌的是《红楼梦》、《花月痕》、《儒林外史》、《品花宝鉴》、《官场现形记》、《九尾龟》、《繁华梦》等类爱情社会小说。一箇孩子是这样,十百千万箇孩子,也是这样。因此可以晓得人类的先天根性,就是布满了神怪种子,兼带点侠义的气味。除此而外,什么爱情呀,伦理呀,国家社会呀,道德学问呀,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我们不要笑他们知识幼稚,要晓得这纔是人类先天本来的根性?!?/blockquote>我相信这个读书次序,应贴合于大多数人的少年时期文学品味。反正我当时的读书顺序就几乎全被陈撄宁大师言中,直至多年以后看到他的说法,才升起“原来人人都一样”的恍然大悟。
但他说这是人类的先天根性,我倒不完全认同。我认为这种好奇,并不应该是起始于先天带来的神怪种子、侠义气味。更多的,应该是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可知面、我们日常知见难及之处的浓烈好奇,因此爱上了这种从小说探索世界的享受。
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学给我带来的第一个明显应用,是可以在同学面前装逼。别人不知道的故事我能讲、别人好奇的东西我能解释,这多有面子呀?而且还有一个良好的副作用——作文成绩优异,常因为知识面广受到老师表扬。
读初中以后,这种简单的心理享受已经满足不了我了。于是我开始写古体诗、现代诗、骈文、歌词,换着花样来装逼,刷存在感。
那时尚且年少懵懂的我不甚明白,无论文学还是艺术,走到后来都是一个逐渐向内求的过程。这都是债,你越是向外张扬,越是张得开,未来你想把它收回来就越难、越辛苦。
因为我年少时的虚荣带来严重的根基不扎实,文风太过飘逸,后来受到了编辑的批评:“写东西要朴实接地气,不要老是端着,既不讨读者的喜,又让自己太累,为了遣词造句词藻优美反而怠慢了内容?!?/p>
我对此深以为然,同时又永远难以把文风真正沉浸下来,为此痛苦了很久。
其实按说当时我已经会很多东西了,也有不少人接受我的东西,甚至是喜爱我的作品。我完全可以靠着这个混碗饭吃,写点好吃不涨肚的鸡汤,一方面博取文名一方面混点经济,皆大欢喜。但最终我没能昧着追求继续给杂志供稿,因为我特别明白,这种文艺不是我想要的。
这也就是布衣常给我说的一句话:“咱不用靠着码字找钱,虽然收入上少了人家一截,但至少保证了对内心的忠诚嘛?!?/p>
有的读者可能觉得这是酸儒的自我安慰之言,惺惺作态令人作呕。这就是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想从文字上获得的东西也不一样。对文字的这种信仰,就是我从文字上面获得的东西,也是我保证我写的东西不会泯然众人矣的立足之本。
前天看蒋方舟写的《“文艺青年”是怎样被妖魔化的》,深有戚戚。
文艺青年成本太低了,甚至很多人除了文艺再无别物,所以只能文艺。而真正的文艺青年之所以对所谓的文艺青年嗤之以鼻,是因为劣币驱逐了良币,以文艺寻求与世界相处之道的真文艺青年被坏了名头,不得不为之而反抗。
生活中充满无奈,我楼下原来只卖豆浆油条的王阿姨,现在都卖起了原来嗤之以鼻的油炸饼。谁都在不断的对生活妥协,所谓的正宗和邪见在生活这个庞然大物倾轧下来时变得微不足道,那些原则、坚持,最终都会渐渐被抛弃,直至泯然众人,浑然大同。
因此自始至终的和光同尘是一种好事,至少你不会碰到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限制,坚持那些在未来看来愚蠢而无用的底线。
所以现在我们大凡所能看到的文人,往往分成了两波。一波是郭敬明那样的不谈社会险恶人心难测,只谈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借以达到安抚躁动平静社会动荡的目的。
一波则是韩寒这样文风犀利褒贬时弊,启发公民自主权,借以掀动国民觉醒,推动社会进步的。
这两种文人孰优孰劣我无权发表意见,这需要后人结合当代社会形态、人类进步程度才能做出结案陈词。但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看来,这两种文人,都是必不可少,如同阴阳两极对立而又互补的。
他们一个满足的我们的娱乐需求,一个满足了我们的思想需求,在贡献上难分伯仲。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应该对此感恩。若缺了他们哪一个,我们心间的文艺标尺都会失衡,进而影响我们的思维。
当然,春花秋月各有所好,你可能喜欢此一点,可能习惯彼一点,这并不冲突??茨闼舶?,写你所想表达的,这就已经是对文艺的最佳表态了。
我也好,布衣也好,甚至是大多数正在看文章的你们也好,我想也正在经历,或是曾经经历过这样对自己所钟爱的文艺的不自信。我所写的、我所看的、我所表现的,到底是不是有用的,能够被大众所接受的?
这样的问题没有人能够给你答案,甚至连市场也不行。我半年未曾动笔,动笔的第一篇稿就被网易录用了,这难道就能证明我之前多年坚持的自我,就是完全的正确吗?我想不能。
文艺,归根结底是我们寻求和这个世界怎样相处、在这个社会怎样立身处世的一条道路,而不应是一种手段。它最终通往的不应是五花八门的末路殊途,而应是人心最深处那一点最微末、最真挚、最干净的东西,人人都一样。如果不一样,就证明这是假的,不是我们要找的,文艺是没有意义的。
今天布衣让我给公众号写一首诗,我想了半天,给了他一首龚自珍写的诗,是这样的: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既壮周旋杂痴黠 ,童心来复梦中身 。愿把一切都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