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儿子,一直就喜欢。最初在女儿面前说这话时女儿还小什么也不懂,说的时候我是愤愤不平的。后来女儿大了,再说喜欢儿子,我得看看女儿的表情,揣度一下女儿的感受。好在我的女儿是一个滥好人,从小时候吃布丁我吃七个她吃三个开始,她就把这种角色倒置的茫然逐渐演变成一种乖觉的依顺??凸鄣厮嫡庑┠暌恢笔桥诔枳盼摇挥辛斯寺?,再说喜欢儿子我就有些肆无忌惮。 -
…… -
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儿子。 -
泽泽生下来的时候很脆弱,间天地因为缺氧而憋得嘴唇乌青,不断被抱去充氧。每回泽泽躺在保温箱里,我就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发痴,我会由泽泽的衰弱联想到另一个只在人世间留连了几个小时就匆匆去了的婴儿,那个孩子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嘤嘤哀哭的样子,给我的左胳膊以及心脏周边的一大片肌肤留下了一个无比长远无比疼痛的记忆……每次站在诊室门口,我都会噙着泪想象泽泽是属猫的,他有九条命。 -
泽泽是我弟弟的儿子。 -
泽泽缓过来了,一个劲地照着祖辈父辈的设计成长着,再也没有一个人说他像我,那个在泽泽离开母腹时说他像极了姑姑的人除了见证泽泽和我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统之外无意中给了我一个优雅的嘲弄。 -
泽泽是那种迷你型的男孩,精瘦的身体柔韧得可以任意折叠,小眼睛笑得弯弯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魅惑、举手投足间的帅气让你觉得他就是百分之百的明星。 -
泽泽天经地义地成了我的死党。 -
泽泽生下来的时候,正赶上我写戏不用每天去单位,于是,所有的上午都成了我陪伴泽泽的时光。泽泽满月就能认人了,他凭借什么辨认我我不得而知,但我抱着他一般没有人能接得过去,每次他猫在我怀里用小手扒拉那一双双伸过来的手时是我虚荣心最满足的时刻。为报答泽泽的知遇之恩,我抱他几乎抱出了肩周炎。 -
泽泽五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家。 -
好多人问起这事我都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了。唯独泽泽把这个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百感交集。 -
那天我去幼儿园接泽泽,刚出幼儿园泽泽就要我蹲下来,他瘦小的身体倚着我,一只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声问道:“姑姑,是不是姑爷欺负你啦?”说完泽泽拿眼睛紧盯着我的脸,眼神里一派庄严。我一把抱住泽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心头一酸便当街哭了。泽泽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搂着,两只小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好长时间泽泽突然挣脱我的怀抱用衣袖跟我沾了沾眼角,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老姑,不哭,我?;つ?!”语气里稚嫩的愤怒和脸颊上稚嫩的责任把我这个年逾不惑的姑姑震慑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
从那一天起,我变成了老姑。据他解释“老”是从电视里学来的,有个警察的儿子常常牛哄哄地冲同学竖着拇指说:“我老爸”、“我老妈”,那酷毙了的“posi”让泽泽兴奋地模仿了好久。在泽泽看来“老”是一种特立独行的标志。因此我当仁不让地成了老姑,泽泽顺理成章地成了老泽。 -
我以为老泽说保护我只是一句孩子气的玩话,没曾想从那以后老泽真成了我的?;ど?。每次他爷爷奶奶只要一唠叨,他就会不问缘由挺身捍卫我:“你们谁都不许说我老姑”“我命令你们?!薄案彝!?。他平举双臂把我拦在身后的动作成了我离开后疯狂想念他的经典情景……每次我骑着摩托车出门,只要老泽在家他总会站在阳台上边目送边冲我大喊:“老姑,小心开车,注意安全。”除了重复以前奶奶教他的话,老泽偶尔还会别出心裁地加上一些什么“出入平安”、“不见不散”的新词,惹得一院子的大人小孩忍俊不禁。每次我回家他也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我的摩托引擎声,然后,或是停下写字的笔或是跑到后门口大声地呼喊:“老姑,”他用他的方式报告着他的存在,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用他的行动破译着对我的理解,没有人能够复制…… -
如果不是我的不辞而别,老泽也许会将那一份?;の业脑鹑谓械降住沂且酪啦簧岬刈叩摹也幻靼鬃畛醯睦显笫窃趺聪肮呙挥形业娜兆拥摹抑恢牢沂悄茄厮寄罾显?!在家的时候,我们俩永远是“一班”的,我们一起背着他爷爷奶奶搞鬼,时不时地关起门来偷吃一些禁绝食品,我们一起触犯他爸爸妈妈的律条,时不时躲在房间里疯玩。有一回,他奶奶跟我铺了一床簇新的棉絮,棉絮大,是对折着铺的,床的中间明显凸起,老泽看我躺在床上翻来滚去,以为我病了,扒着饭的他把饭碗往床头一搁,急急爬到我床上,他一边用他那油乎乎的小手给我试体温,一边着急地问:“老姑,你是不是病了?”我喜欢老泽那种孩子气的关切,但我不希望看到他哪怕一丁点儿的沉重……于是,我冲他做个眯眼,故弄玄虚地说我在发明一个游戏。这一下他来劲了,兴奋得饭也不吃,坚决要求陪我玩。结果,老泽在翻来覆去中摔下床来。奶奶心疼得大声数落我没正形,迟早会搞出“心憾”来。老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的表情还残留在脸上就开始义正词严地捍卫我了:“奶奶,你不许说我老姑,我一点都不疼?”完了,还拧着脑袋加了一句“朗搞?”那拖腔拉调的豪迈把一个极端的仗义镌刻在我绵长的记忆里!我抱住我的老泽,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湿了。老泽再一次把手臂环绕在我的脖子上小声地说:“老姑,你别怕,疼,我也不告诉爷爷奶奶。”我的眼泪“刷”地一下便从眼眶里滑落下来。那一刻,我充满了对老天的感恩,谢谢老天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儿子一般的老泽,一个落地生根的情分,没有人可以替代! -
…… -
外面的世界是愁苦的……我挣扎着想念我的老泽,却没有勇气去触碰那个温馨的、却不是我想捡就能捡得起的回忆…… -
那一天,娥子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老泽向她打听我的去向,老泽趴在娥子的理疗床头,眼神很忧郁,声音很低沉地问娥子:“娥子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姑姑去哪里啦?”娥子说不知道,然后娥子就看见老泽把头匍在了两只胳膊之间很久没有抬起来……娥子说当时的老泽有点像受伤的兔子……娥子居然由老泽联想到楚楚可怜的兔子!我突然间惊惶了……我麻木已久也闭锁已久的心,感到一种瞬间的尖利的刺痛,我不由得大哭起来…… -
晚上,我算准了老泽在妈妈家,便把电话打了过去。我以为老泽听了我的声音会惊喜,可老泽没有,老泽安静地听我诉说着对他的思念,我让他听话,好好学习……他一直都在小声地“恩”!我受不了那个像绳子一样捆绑着我让我彻骨寒冷也让我彻骨疼痛的思念,我真想抱住我的老泽,可我做不到……我害怕老泽听出我的哭腔,我想结束我们的对话。老泽也许是预感到我要告别,突然,老泽说话了,老泽在电话那头清晰的告诉我“老姑,我想你!”老泽的声音是那样细小,细小到我能感觉他的受伤,是那种快乐打折、自信蜷缩的瑟瑟的受伤……老泽的声音很轻微,轻微得我能揣摩他的失望,是那种童真被困、信任受挫的哀哀的失望……我哭了!我哭命运对我的不公!我哭我对老泽的残酷!当我憋住满心的怜惜、满心的懊悔终于喊出“老泽,我也想你!”的时候,老泽已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