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下

(部分内容改编自莱谢克·柯拉柯夫斯基先生的《马姚尔大神丧权退位》一文,向作者与译者杨德友致敬?。?br>

永昼使人不解疲惫

永夜使人倍惧微寒

世界当有昼夜交替

无尽星辰莫测变幻

故他当有毒蛇之智慧

也当有鸽子之温柔

“唰,唰,唰……”

模模糊糊地,安杰莉娜瞥见了身边坐着的黑袍。

她缓缓爬了起来,呆坐了一会儿,沙哑地开口:“我妈妈在哪里?”

“不要急?!焙谂坌ψ潘担澳憔涂煲剿??!?/p>

这是一切的诱因,一切的开端。无数人渴望赋予它一个结尾,却始终难以完成。安杰莉娜捏紧了拳头。一滴眼泪滚了下来,沾湿了她怀中的羊皮本。她松开手,颤抖着抚摸那页脚卷起的纸张,重新翻到扉页,借着地狱那昏暗的月光与火光,吃力地读起上面的文字。

“大神马姚尔三分世界:天堂在上,地狱在下,有城在中央。天堂温暖,地狱寒冷,于是城中有风形成,其声‘噜噜’,取其谐音,即为‘鲁鲁城’。

“此前,天地未开,宇宙混沌,神使、魔鬼、凡人共处一处,繁繁杂杂,事端四起。大神慈悲,为使人得到幸福,命神使居于永昼天堂,贬魔鬼藏于永夜地狱,凡人浑浑噩噩,即处中央。大神智慧,有预测之力,判得日后魔鬼定要作乱,敕令其不得出地狱之门,如有违者,灭于天地间;判得日后凡人灵智将开,难定品性,敕令其死后据生前作为入天堂或地狱;判得我等神使必忠神之事、传神之道,敕令我等侍神左右以为仆从。大神又作三条法则,命众人遵从:

“其一,神使所传为神之意志,故司判断、惩罚众人之职能,无人可违背。

“其二,凡人生前不曾犯错,死后亦不会犯错;凡人生前犯错,死后亦无法改正。

“其三,凡生前犯错者,死后将入地狱;凡生前未犯错者,死后将升入天堂。恶魔将终生困于地狱之中,无可能行于地上。

“而后大神授我等使命:扩充法则之枝叶,使其繁盛于世间;我等需有判别,行此法则于世间;而神将离去数年,我等皆以虔诚之心待神归来。……”

黑袍对着削了半天的木箭吹了口气,细细碎碎的木屑乱飞,有几片转圜落在安杰莉娜的书页上。安杰莉娜几乎在瞬间将它扫到地上,抬起头,狠狠瞪着黑袍。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仍不急不慢地持刀削箭。宽大的兜帽遮住黑袍的半张脸,只露他出苍白的下巴。除这两处,黑袍没有任何地方暴露在外,但即使裹着宽大的黑袍,他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修长消瘦的。

黑袍的身后放着一把弓,月光洒在那上面,看起来十分柔和。在弓的两侧,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笔直的木箭。过了会儿,他将那刚削好的木箭随手放在其中,又从旁取来一个箭筒递给安杰莉娜:“安杰,帮我把他们装进来?!?/p>

安杰莉娜接过它,将木箭从高处一根根往里面扔去。偌大的旷野中,只听得到“咚,咚”的击打声,叫人的心发空,发恐。

“她到底在哪里?”安杰莉娜装完箭后问黑袍。

黑袍笑笑:“前面的沼泽地里?!?/p>

“你没骗我?”安杰莉娜冷笑一声。

“骗你做什么,安杰?!焙谂鬯档煤芪氯?,“我不是安迪,我为什么要骗你?!?/p>

“你永远也比不上他?!?/p>

“我是不会愚蠢到去与死人相比的?!焙谂鬯档煤苁娉?。他透过兜帽投下的阴影看着安杰莉娜满是厌恶的面孔,安杰莉娜也看向那对她来说几乎一无所知的黑暗。

然后她看着黑暗,想起了光。

一切的诱因与开端,是一个既普通又不寻常的愿望。大概很多人都曾向上天如此祈祷过,却没有人能像安杰莉娜那样接近过它。十三年前,还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的安杰莉娜在鲁鲁城中央的圣坛旁喊出了这个愿望:

“您可以带我去找我的妈妈吗?她说她去了我不能去的地方?!?/p>

圣坛上的神使背对着安杰莉娜,面向蜂拥的人群,尽管安杰莉娜实际上也在其中?;疑娜撕V猩斐鑫奘?,似是在等待神的恩赐,安杰莉娜也是其中一个。神使四望,听见了她的呼喊,将她拉到圣坛之上,向众人宣布——这个女孩拥有最难实现、最感动人的愿望,这就是选择她的原因。

随后,神使将她带到天堂的门口。那是安杰莉娜此生唯一一次见到大神。在那之后,大神找到了她的母亲所处之地,指点她去寻找母亲。而那位神使也会随她一同上路。

“安迪……黑袍……死啊……”

黑袍瞧了安杰莉娜一眼,向火堆中添了些木柴。梦呓的姑娘睡在火堆的另一侧,右臂压在胸口前——下面正是安迪留下的羊皮本。

四周常有野兽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总有那么几只野兽会跳进火光之中,一边嘶吼一边将利爪对准熟睡的安杰莉娜,不过大多一看到旁边的黑袍便逃之夭夭。

这样过了有几个小时。又有一只野兽冲着安杰莉娜低吼起来。安杰莉娜悠悠醒来,睁开眼,尖叫声还未出喉咙,一支白木箭便擦耳而过,正中野兽的前胸。身后又传来弓弦紧绷的声音,紧接着,又一支箭射中了野兽的喉咙。

“可怜的小绵羊,既没有毒蛇的毒牙,也没有鸽子的温柔?!?/p>

安杰莉娜仍是惊魂未定,扭头看向黑袍,正见对方的袍服重新将手臂覆盖。黑袍站起来,越过安杰莉娜,将那死去的兽拖走。

安杰莉娜向着火堆移了移,哆嗦着将安迪的羊皮本翻开到某一页,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步入荒原之中,我遵神谕?;ふ夂⑼?,使之于路途中不受饥饿寒苦。她也常向我道谢,只是看上去不十分快乐?!?/p>

读着读着,安杰莉娜的眼神飘向那跳跃的火焰,思绪飞到进入荒原不久之后。那时他们曾碰上一次下雨,安迪将安杰莉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使她免被雨水浸湿。雨停之后,安迪又叫安杰莉娜乖乖留在大路上,他到荒原深处捕来了野兽当做食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干树枝,架起火堆将肉烤熟,递给安杰莉娜。

神使不用吃东西。所以安杰莉娜自己烤着火啃着肉,安迪则烤着火看着安杰莉娜。眉宇间似乎满是淡然,又好像有一丝愉悦。安杰莉娜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流泪,她想起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被人护着。

她扬起还挂着泪痕的小脸,满足地笑着说:“太谢谢你啦,安迪!”

安迪微微点头,说:“大神命我?;ず媚?,这是我该做的?!?/p>

听到这样的回应,安杰莉娜莫名地有些失落。

安杰莉娜感谢过安迪很多次,但无一例外,安迪的回应永远是这句“大神命我?;ず媚?,这是我该做的”。

安杰莉娜的脑袋突然疼了一下,她抬起头。原来是黑袍用白木弓敲了她的头一下。

“两个好消息,想听听哪个?”黑袍在她对面坐下,将处理干净的肉串在树枝上,放在火上慢慢地烤了起来。

安杰莉娜看着那火舌和开始变色的烤肉,没由来地鼻子一酸。她低下头去,说:“随便哪个,有什么可分的?”

“第一个好消息?!焙谂刍夯核?,“地狱越来越热闹了?!?/p>

安杰莉娜抬头看他一眼,颇有些讽刺地说道:“这可不得了,你不是想把地狱里的魔鬼们全都带出去吗?”

黑袍低声一笑,并不回答她。安杰莉娜只好接着问:“那第二个呢?”

“翻过前面这些山,就能看到大沼泽,你的母亲就在那里面?!?/p>

安杰莉娜说:“你的这两个好消息,听上去怎么就那么好笑呢?!?/p>

黑袍像是没听到,认真烤着手中的肉串。安杰莉娜于是又重新翻开安迪的本子,阅读其中读过不知多少次的内容。

“数千年如流水,浩浩荡荡洗涤世界,自此无人不知大神之慈爱、无人不晓大神之智慧、无人不从大神之教导。我等日日传教,虽唯天堂永存光明,鲁鲁城与地狱却也能见智慧之光、幸福之兆,世间已无半点瑕疵。

“终有一日,大神归来。神命我随行,于天堂一游,只见众神使与人魂皆白衣素净,处处含笑,虔诚祈祷:

“‘我等皆幸福,我等皆幸福。凡在天堂皆幸福,生活富足无怨愁。不似人间苦饱暖,地狱灾祸成对照。我等幸运实难言,大神天堂永驻存?!?/p>

“大神满意,随后又前往鲁鲁城巡视,见闻之后,说:‘鲁鲁城不如天堂,我们应寻找方法,使凡人如天堂众人一般幸福。’

“我说:‘谨遵神命。恕我愚昧,不知有何方法?’

“神指过凡人,说:‘凡人活于世间皆有不可得,你从中选取一人,实现他的愿望,昭告世人,使人心中有光。’

“我便从人中宣告神之旨意。众人争先恐后,我选一个孩子,她拥有最难实现的愿望。

“神问孩童:‘你有何愿望?’

“孩童说:‘仁慈的大神,您能带我去找我的母亲吗?她去了我不能去的地方?!?/p>

“于是神将孩童带至天堂门口,取出金盆,倒入最为纯净的水,将孩童的一缕金发放入其中施法。随后神说:‘孩子,你的母亲犯了错误,此刻正挣扎于地狱沼泽之中。’

“孩童哭道:‘您能救救她吗?’

“大神不语。我说:‘凡人生前犯错,死后亦无法改正?!?/p>

“孩童又道:‘请让我见她一眼,哪怕我将走过刀山火海?!?/p>

“大神说:‘你是活人,更没有犯错误,不可进入。你将穿过空无一人的荒原,忍受无尽时间的折磨,最终也只能在地狱门口看看她。即使如此,你也执意要去吗?’

“孩童说:‘我愿意?!?/p>

“大神叹言:‘我将派遣安迪与你同去。此去路途遥远,地狱中的恶魔必将向尔等伸出魔爪。安杰莉娜不可离开大路,因为唯有安迪知晓从荒原深处回到大路对的方法,那方法要求同伴留在路上;安迪,你需竭尽全力?;ぐ步芾蚰?,除非遇到极大危险,不可动用神力,否则你二人都将受到惩罚?!?/p>

安杰莉娜突然头上又痛了一下。黑袍将烤好的肉递到她手里,安杰莉娜接过肉串的那一刻,看到黑袍捏着树枝的修长又苍白的手指,想起了安迪的手。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倒是有趣了?!焙谂叟套磐龋皇种ё畔掳退?,“你是嫌我肉烤得不够好还是不喜欢吃肉?”

安杰莉娜低着头说:“我只是……”过了好久,她始终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黑袍转过头去:“我知道了,吃吧,快凉了?!?/p>

那是在妈妈去世之后的当天夜里,安杰莉娜被赶出她们母女曾住破棚屋,流浪在街头。妈妈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留给她,只有一个黑色的蝴蝶结。安杰莉娜小心地用蝴蝶结扎住自己毫无光泽的金发,在某次被人揪着头发打致使蝴蝶结差点被弄丢之后,她将蝴蝶结用旧绳子绑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一天,她听到蝴蝶结里传来了一个好听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就是黑袍的声音。男人说:“可怜的小安杰,神这样对你,你不怨恨他吗?”

安杰莉娜被吓了一跳,不过当她听到男人解释说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并给她讲了个故事之后,她就慢慢接受了蝴蝶结会说话这件事实。于是当男人再次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安杰莉娜认真地回答:“神使大人说,活着便是恩赐,我又为什么要去怨恨神呢?”

“因为神对你不好啊?!蹦腥怂担吧袢媚慊钭?,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却使你受尽艰苦;你的母亲明明也什么都没做错,却仍被神使斥责说做了错误的事。她因此死去了,而你在将来也将这样凄惨而终。你难道不难过、不怨恨吗?”

怨恨的种子从这时便在安杰莉娜心中生根。哪怕到大神选择实现她的愿望的时候,她心中仍是有着怨恨的。她早就不相信大神了,可她又有什么办法?仍然只能跟着安迪去完成那不知是否能完成的愿望。因为她是如此的思念妈妈。

早已深种的种子开始茁壮成长。黑袍的教唆、自身的怀疑、安迪对大神错误的遮遮掩掩都成为了肥料,让那怨恨的树苗抽枝长叶、成为参天大树。

所以,怎么可能不难过、不怨恨呢?安杰莉娜摸索着安迪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安杰问:‘世上有什么马姚尔大神所不知道的事吗?’

“我道:‘马姚尔大神的智慧无人能及,但即使如此,世上也会有他不知道的事?!?/p>

“安杰问:‘既然如此,马姚尔大神是否知道,他定下的法规究竟正不正确呢?’

“我感到荒谬:‘难道世上会有人认为自己比大神更具有智慧吗?大神的法规必定是最完美的?!?/p>

“安杰问:‘那你们呢?大神隐退后,是神使完善的事件诸多规定。你们又知不知道自己定下的规则是否正确?’

“我说:‘神使是神忠实的侍从,自然会传达神谕,定下与大神一般正确的规则?!?/p>

“安杰又问:‘可是你们不是大神啊,怎么能定下与大神一般正确的规则呢?而且大神的规则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啊。我的妈妈说,穿衣服系错扣子是错误,但只要把扣子解开系对就是改正了错误,这样说来,大神的第二条法则不就是错误的吗?凡人在世,必犯错误,地狱因此太拥挤。那么空无一人的天堂又有何存在的意义呢?所以,天堂不该是处于地狱之下吗?为什么还会有人升入天堂?大神说要让人得到幸福,可是我的妈妈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无数的人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我们这些被留在鲁鲁城的人又如何幸福呢?这难道不是大神的错误吗?’

“我立刻捂住她的嘴,严厉地斥责道:‘安杰,你在说什么?你脑袋疯了吗?’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因为我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冷汗浸湿了我的脊背,我从未如此恐惧过神罚,不是为我,而是为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在几日前逃离了大路,我不得不用神力将她带回。神罚随时会来,我却只能带着她坐以待毙。我是神使,我只能为神而死,而这个凡人,她使我头一次对大神的决定产生疑惑。为什么偏偏规定凡人生前犯错,死后便一定会下地狱呢?而这些错误,又为何直到死后也得不到改正?

“我不能再写下去。我怎能写下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

“她问我神?;崾鞘裁囱?,我说,大神如此仁慈,必定不会降下危及生命的咒。但我心中知晓,令活人与死人相见本就算是莫大的错,倘若我们再犯错,所得的惩罚大约十分可怖。但我怎忍心见到安杰不再笑呢?因此即便未来的终点已经无比接近,我也断不能告知她实情。”

安杰莉娜“啪”地合上本子。

安迪永远都不会不知道,安杰莉娜所说的那些话大部分是出自黑袍之口。因为他至死都不知道这旅途中一直存在着第三个人。黑袍总是将出现的时间选得很准,只有在安迪离开大路寻找食物和水时才会出现。

黑袍就是这样。他能够找到机会带领着众多魔鬼们从地狱里逃至人间,能够找到机会跟随在安杰莉娜母亲的身边,能够找到机会去启发和影响安杰莉娜的母亲,在她死后又去影响她的女儿。他知道如何躲过神使去玩弄人心,也知道如何在数个神使对着安杰莉娜和安迪发出足以使人灰飞烟灭的力量时?;ぐ步芾蚰忍尤氲赜萑ド硇?。

他狡猾又聪明,懂得等待时机,知道什么时候在人群中煽风点火就能获得最好的效果,也知道什么时候凡人的心最脆弱,最容易动摇。

这世上,也唯有他敢说:“我要将天堂踩在脚下?!?/p>

地狱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安杰莉娜刚进入地狱时,零散的沼泽中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人,更多的时候她能看到游荡着的黑袍魔鬼,他们会向黑袍伸手致意,随后匆匆离去。而现在,周围魔鬼的数量似乎正在剧增,地面上沼泽也变得越来越密集,每个小沼泽中都有许多人挤在一起。黑袍叮嘱她只能走他走过的地方,否则就会陷入沼泽之中。

又往前走了许久,没有陷入沼泽的人开始出现、且变得越来越多。沼泽里面哭号声满耳,人与恶魔的面孔都狰狞可怖,安杰莉娜向四周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有个没陷入沼泽的人看到她和黑袍,张开双臂用力挥舞。待走近了,那人十分兴奋地说道:“嗨,你们也是才下了地狱吗?”

安杰莉娜有些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下了地狱还这么高兴的人。黑袍沉默地站在一边,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我叫克里。”对方接着说道,“两位是?”

“这位姑娘叫安杰莉娜?!焙谂鬯担爸劣谖?,叫我黑袍吧。我们在地狱待了很久了?!?/p>

“原来如此。我看这位姑娘往四周看来看去,还以为是觉得新鲜呢!”克里自来熟得厉害,“既然如此,你们肯定不知道鲁鲁城还有天堂发生了多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呢,我也是和以前那些家伙一样,恪守规矩,从不逾矩,就盼着死后能上天堂享福呢??墒悄悴恢溃硪Χ砼蛋镏桓龉媚锫阋桓鲈竿?,可他最终却命令那个陪同小姑娘的侍从对小姑娘痛下杀手。这可把大伙气坏啦!再加上马姚尔以前还派他的侍从做过许多坏事儿,天堂和鲁鲁城都不安分了!所有人都在喊,‘我们要下地狱!我们要下地狱!我们不上天堂!我们不要见那讨厌的老头!’真是,哈哈,现在天堂里的人都在不断往下头跑呢……”

“请等等?!卑步芾蚰燃泵Υ蚨纤澳闼?,侍从杀了那个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侍从和姑娘的名字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好像是叫什么……安迪,安杰莉娜……咦,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样呢?”

安杰莉娜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她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她看向黑袍:“这又是你做的吗?”

“这本来就该是计划的一部分?!焙谂塾锲统?,将“该”字咬得很重。这话不像是对安杰莉娜说的,倒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接着,他转过头来,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安杰,你想点燃他们吗?”

“什么?”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你会想点燃他们吗?你会想杀死他们吗?”黑袍抓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认真地重复道。

安杰莉娜呆呆地看着那阴影好久,终于说:“我不知道?!?/p>

马姚尔大神三分世界:天堂在上,地狱在下,有城在中央。非其神力不能支撑此格局。

规矩说,地狱的恶魔应视天堂与鲁鲁城为禁地。但没有人喜欢布满沼泽、潮湿而暗无天日的地狱。不知有多少恶魔悄悄离开了地狱,潜入鲁鲁城中。他们会变成各种不起眼的东西,在睡梦中、在闲聊时无人知觉地出现。他们会说很多东西:比如谁死去的亲人犯了什么错误,这个错误有多么莫名其妙,大神的规矩似乎不太合适,每个人都会犯错误……

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但这就足够了。因为不论人们是相信还是不信,他们总归都会知道。在这个无趣的城池里,一个消息只要有人知道,就一定会传遍。

最近,有一个新故事出现了。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仁慈的马姚尔大神欲满足一个鲁鲁城女孩寻找母亲的愿望,于是派遣他忠心不二的侍从护送女孩前往地狱去寻找母亲。有一天,侍从去寻找食物,女孩因担心他而离开大路,侍从知道了,竟然认为女孩破坏了规矩,于是对她痛下杀手。后来据那侍从说,是马姚尔大神下令命他杀那女孩的。

鲁鲁城中人太多了,于是流浪汉讲给其他的流浪汉听,商贩讲给其他的商贩听——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全城的人也都知道了。城中每天又都有人死去,去往地狱的人便与地狱中的人说,升入天堂的人便与天堂中的人讲。很快,最后一个虔诚地诵读“我们很幸?!钡娜艘膊患?。

故事传得越来越玄。越来越多的人咒骂侍从与大神,越来越多的人投入了地狱。现在的地狱变得十分拥挤,那些新来的人不了解情况,于是一脚踩入沼泽,还有些人和魔鬼是直接被挤进去的。沼泽缓缓吞噬着他们的身体,越挣扎越深陷,而沼泽外面没有一个人能将他们拉出去。

安杰莉娜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这无边的绝望沼泽。她向前走去,甩开黑袍拉住她的手。

“安杰……”

安杰莉娜又一次甩掉黑袍的手:“我只想找到妈妈?!彼釉笈苋?,还没跑几步就又被黑袍拉住,而这次她也没有再甩开黑袍的手。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月下的千万张面孔。

一般的痛苦、一般的荒唐,这样又要如何去分辨她要找的人?

滚烫的泪水从眼中涌了出来,安杰莉娜感觉又回到了地狱的门前,数个神使放出的光球刺眼又灼热,她的呼吸好像停止,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生生扼住,浑身上下都暴露在纯洁的白光内,皮肤仿佛都被烧焦。

但她动弹不了分毫。

这就是绝望。

不顾黑袍的阻拦,安杰莉娜大吼一声,拼命向前跑去。黑袍紧随她。

炽烈的白光来了。地狱的天空突然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仿佛突然有了白昼。星星的微光被灿烂的光芒遮盖,每个人惊恐的脸却被照得秋毫必现。水汽开始蒸腾,地狱的温度开始升高,那些本深陷在沼泽中的人们仿佛沸水中麻木的石块,任火焰灼烧。地表破裂,滚滚的岩浆从巨大的裂缝中涌出,烧焦了本来就寸草不生的土地。

而安杰莉娜还在飞扬的火中寻找着妈妈。

干涸的沼泽中,滚烫的岩浆中,蒸腾的地表上,暗淡的天空下……没有,哪里也没有。安杰莉娜扑进干裂的沼泽,拿着黑袍给她的白木箭拼命挖掘起来。她不管如鸟般盘旋在天空里的天使,不理天使投下的一个接一个的火团。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土地。她幻想着妈妈从土里出来,用枯瘦的手抚摸她的头,用那沧桑的眼凝视她的眸。

一定在这里面,一定在。她口中不停自语。

泥土仿佛都变成了岩浆。安杰莉娜的双眼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越来越强的白光了。她的眼中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用那已经折断好些次的白木箭,一次又一次挖掘坚硬如钢铁的沼泽。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将她拉走,几乎是瞬间,她方才所在的地方被白光生生将地面砸出深坑。

安杰莉娜看着那巨大的坑洞,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四周凡能动作的人虽不知往哪里逃却仍在四处逃散,而她定定站在那里,看起来那么瘦小。

“你想点燃他们吗?”

同样的问题,却是安杰莉娜向黑袍的提问。

黑袍没有回答。他的袍子破了很多,露出苍白的皮肤。但他的眼睛依旧隐藏在黑帽之下。

“我只想找到妈妈,”安杰莉娜说,“但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扯上我?”

黑袍说,“机会难得,不能放弃。”

安杰莉娜冷笑起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黑袍说:“我的同胞们一辈子被困死在这鬼地方,我想带他们离开。我答应过他们。”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安杰莉娜摇着头笑着,“安迪不会死,可笑的流言不会如此传播,地狱不会变成火海。结果呢?谁也逃不出去?!?/p>

“这件事我们筹备了几千年,你觉得,我会因你而放弃它吗?”黑袍说。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力。

世界突然隆隆作响。天使们纷纷飞离地狱,世界瞬间又归于黑暗,只有暗淡的月与暗红的岩浆发出的光不断冲击着人与魔鬼。颤抖着的土地载着无数人缓缓上升。土粒石子蹦起来,飞向天边,所有的人仿佛也都飘了起来。终于,地狱天空中出现的第一丝真正的曙光。

可黑袍没有笑。

马姚尔大神三分世界:天堂在上,地狱在下,有城在中央。非其神力不能支撑此格局。倘若三界的格局忽然改变,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马姚尔大神退位了。

那是天地失色,山川动容。地面在开裂,在上升,新的山峰在形成,遥遥指向天空,似要将其戳个窟窿。群星闪得凶猛,迫近地面。抖动的沙粒跳入干涸的沼泽,被凝固的泥浆包住的人们在拼命往外爬去。安杰莉娜仍在沼泽中拼命地挖掘着。她的手被木刺扎破,红肿不堪,殷红的血液染红了白木。

黑袍已经无暇去顾及她了。四周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困在沼泽中的恶魔和死去的人们因地势的变化而挣扎,黑袍数不清有他们中的多少在被撕裂,多少在被埋葬……天空越来越亮了,闪烁的星星越来越难被看到,月亮几乎完全融入天空。

安杰莉娜双手都磨出了血泡,木箭也已折断,她口中的话语都成了谁也听不清的呜咽。折断的木箭突然被勾住,向上一扯,一段被血液浸透、被尘土沾满的黑布挂在了上上面。

这是谁的衣服?

安杰莉娜嚎啕大哭。但她的哭声在满世界的嘶嚎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创世般的白光从天际爆炸,一切都看不见了……炽热,无力,干枯,死亡在临近。一种强烈的窒息与压抑感突然出现。安杰莉娜只觉喘不上气来,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

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罅隙瞬间变成深渊。安杰莉娜猛然下坠。

一双手拉住了她。在光下,那手显得更加苍白。

“安迪?”恍惚中,安杰莉娜轻声叫道。

那手微微一紧。在灿烂的白光中,安杰莉娜看到了黑袍与袍下隐藏的面孔。

“是我。”黑袍说。他的手一用力,将安杰莉娜拉了上来。他的手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羊皮本从安杰莉娜的怀中滑落,没入地上的滚滚岩浆之中。安杰莉娜伸出手徒劳地向下抓了几下,便再不动了。

“安杰……”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天堂下降,地狱上升,被夹在中间的鲁鲁城化为乌有,而前二者会和于中央,碰撞着爆炸,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世界——有昼夜,有日月星辰;有四季,有花开叶落;夏日里会有倾盆暴雨,冬日里会有大雪纷纷;世界不再是单调的,花草有红有绿,山川有大有小。有的地方干燥,有的地方潮湿,有的地方炎热,有的地方寒冷。这里不是天堂,不是地狱,不是鲁鲁城。那些地方都不存在了。

新世界的花鲜艳娇嫩,叶翠色欲滴,而殒命于创世之时的人们沉睡于泥土之中,并渐渐成为新世界花草鸟兽的一部分。少量的从夹缝中逃生出来的人们重新回到了地面。他们中有的人来自于天堂,有的人来自于地狱,也有曾经鲁鲁城的住民。他们中有分别多年的兄弟、亲子与夫妻,也有孤苦伶仃的无依之人。

曾经相距千里的亲人们互相拥抱、互相亲吻,形影相吊的人们与别人相爱、重新拥有家庭。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原谅,所有的声音都能被接受。

“——这,就是人间?!?/p>

高山上的安杰莉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黑袍站在她的身边,兜帽罩住他的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大风卷山岗。安杰莉娜的长发被吹乱在眼前,她将头发收拢在脑后,用一段白色的布带扎紧,转身欲离去。走了两步,她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块被洗得发旧的黑布,扔下悬崖。没和黑袍说一句话,她消失在丛林里。

黑袍又在那里站了很久。他想起那个纠缠自己多年的梦。那梦他做了很多年,即使在新世界创生很久很久之后,里面都还充斥着同类的哭喊与血液和他曾经的壮志。黑袍抬头,看着当年许诺给他们蔚蓝的天空与温暖的太阳,兜帽在他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他还做过一个梦:在最接近天空的山顶,站着穿黑袍的他们,袍子就像旗帜在山峰上猎猎作响。他们或伸出苍白的手指着瑰丽河山,或张开双臂拥抱无垠天空,他们在白日沐浴阳光,在黑夜仰望星空,在山间嗅花香,在河边看潋滟……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他一个,独自面对浩瀚宇宙。

他这样想了很久,直到山间又吹起冰冷的风,将他刮回到山崖上??醋派较卖留炼拇堆?,他微微笑起来。

“这样算不算将天堂踩在脚下呢?”

他又站了一会,喃喃说。

“‘人间’,会是个好名字?!?/p>

黑袍消失在山间林中。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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