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先生走了。师母在朋友圈发了讣告,配图是一株孱弱的零零星星开着的栀子花。
去年秋后,先生和师母回到了师母的故乡绍兴。他们在乡下买了一处幽静的住宅,种了满院的花草,室内大致照着故乡老宅从前的样子做的布置。
先生说,他恍若又回到了童年。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棂,穿着长衫的父亲躺在藤榻上,母亲放下水汽四溢的茶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轻轻地放在父亲的枕边。
这里离孩子们近,以后,他们会有个去处。
先生是我的老师,故乡在与我的老家毗邻的临海。他和师母退休后,一直住在学校当初分给他们的老房子里。先生的普通话里蕴含着浓浓的泰如方言味。
每次,聊起家常,提起故乡的变化,先生总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先生第一次带着师母从西北边城回到故乡,大概是四十多年前。
先生是独子。父母过世后,老宅一直被他伯父家的二哥住着。小院中青砖垒砌的花台早已被夷为平地,原先那些花花草草也已荡然无存,唯有那株上了年岁的栀子花还在。先生在饭桌上跟二哥提起,退休后,想要回到故居养老。
二哥拉长了脸,一声不吭。二嫂摔了碗,亏你还是个吃着皇粮的城里人,咋还惦记着这点家产,这房子要不是我们住着,时常拾掇,早就塌了!
我们离退休还早呢,他只是故土难忘,并不是真的要跟你们争这老屋。师母打了圆场。
先生执意挖了一棵不大的栀子花侧枝,顺便装了一大包泥土。离开故乡的那天清晨,天很冷,小河里结了厚厚的冰块。
我呀,就剩这么点念想了。想家的时候,就看看它。
先生家阳台一角的花盆里,栀子花叶片蔫蔫的,挂着几颗瘦小的花苞。没有老家雨露的滋润,几十年来都这样。不过还好,亏了那堆土,它才能活到今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这南方的花,我硬是把它养在北方,说实在话,真是委屈它了。我想,先生的唏嘘,是为花,亦是为他自己。
从那以后,你们再没回去过?我问。
有一年清明前回去了,具体是哪年记不大清了,人老了记性真的不好。老屋被二哥家拆了,盖了新房。站在父母满是杂草和灌木的坟前,感慨万千。
我在镇上招待所住了两天,临走,去跟二哥二嫂道别,他们冷着脸,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后来,写过几封信,也寄了几回衣物,可一直没收到回音。
边城少雨,那天傍晚的雨却出奇的大。过几天,这花该开了,到时满屋子都该香气四溢。先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泪水。
你这死老头子, 都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槛。想家了,我就陪你回去转转。师母给我们的茶杯了续了水,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先生。
先生一言不发,眼睛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先生,楚水的泥螺好吃还是临海的泥螺好吃?我没话找话。
都好吃,都是家乡的味道。
今晚不回了,我们爷俩喝一杯,再尝尝你师母的拿手菜,梅菜干蒸肉。先生缓缓地转过头,一脸温和地看着我。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答应过先生,等他安顿好了,就去绍兴看他。在老家期间,苦于母亲身体抱恙,一直侍奉左右,未能成行,想不到去年一别竟成了永别。
那株从边城移栽过去的栀子花,可好?
好着呢。栽花的那天,先生一边浇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以后,我们都有家了,再也不用漂泊。只是他没能看到今年的花开。师母哽咽着说。
我,瞬间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