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现代民族文学纯粹得可怕。受了西方文学的鼓舞,定要通篇纠缠人性弱点,琢磨情节句式,要以无意或有意中的轻描淡写给人震撼。东西方的魔鬼结合到一起,于是叱咤风云的不止撒旦,东方文学在近代极速衰落而又瞬间复兴,虽然过程短但确实有之,曾经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代表作被人束之高阁,为的就是求新式写法,新式文才。于是一系列中外的东方作家拼了命地将文学与政治画上等号,并要使后者高出一头,至少自己看来高出一头。
仔细看来,明治时代起,通俗文学、推理文学等各种作品倚叠如山,情节走向虽然各异,但文风与笔法却有本质上的类似性,为了渲染气氛(无论是什么气氛),总要低沉地吟诵,仿佛在衰老颓圮的教堂里作祷告,让人看了心伤,却更害怕。害怕什么?
时代路线跳脱活跃,因而害怕。
迷雾重重而不能去,因而害怕。
变革之下不知所措,因而害怕。
人格弱点无法弥补,因而害怕。
文风的指向性极强,因而害怕。
太宰治成功地以半自传体的形式描绘了这种害怕。不仅是由于内心的叩问而自我恐惧、自我空虚,更从文字上使一切读者瑟瑟。在他笔下,仿佛日本大正、昭和年间的社会形貌只剩下大麻、酒精、娼妓与背叛,而人性只有走向末日这一条路。主角叶藏的一步步堕落并非因周遭的一切,实际是隐于每个人心底的魔鬼的生发。叶藏从小便善于伪装,取悦大众,那时他便对这世界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怀疑首先来自于自身优渥的家境与家中千人千面的矛盾,然后是来自于学校的伪装与被揭穿,此时叶藏的人性弱点已然暴露——不是对一切的不郑重与虚伪,而是没有恨。
一个人若没有恨,人生的峰谷便至少去了一半。道家讲求和谐无欲,但这并非是对一切不平一笑了之。叶藏没有恨,但他心里有不平,于是一次次地背叛,一次次地沦落,一次次地不告而别。这时他的第二个弱点也显露出来——人生不能独立,说话再动听也是枉然。
叶藏骗取了无数女子的欢心,他并不以此为荣,反而将其看作是少年同学一语成谶的印证。他心中住的并非是简单的花花公子,而是足以吞噬一切与他有联系的无底洞。在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爱不能被获取,而自己也无法靠近对方时,一切即已注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叶藏的流落从根本上来说,也不能简单看作心理问题,而是经济来源不稳定。一个孤独的漂流的漫画家,心里没有梦想与希望,自然画不出画来。没有钱,只能栖身作“小白脸”,在几千个夜晚做女人脚底的一只猫,即便这只猫可能比她们自身生命还要贵重。
再往下走,叶藏并不是个例。议员的儿子,接受了高等教育,能将简单的共产主义经济学基础理论一眼看穿,本该是个得意的大家子弟,有才貌有底蕴,照理说是承继父业的希望??杀硐缶褪潜硐螅桓鲂牡状嬉傻娜吮赜幸蝗辗⑿古涯?。家中纵横的人际关系,社会上摇摆不定的奢靡与惨淡,再加他本身的不自信与无所谓,人生还能怎么样呢?那时的青年并不都是这般颓废,但很容易可以推想“叶藏”并不在少数。
总而言之,太宰治拿叶藏作了自己的形象,真正走向毁灭的却不一定是谁(发表同年投水自杀)。许多人读后会陷入深沉思索与悲戚中,我并未产生这种心绪——好在我并非身处相同时代,而身世家境的落差也并不存在。更重要的是,从不对世界存疑。叶藏自以为嬉弄了整个世界,殊不知对世界错误的认识将他自己推向湮没。
于我而言,这世界当然是真的,和我本身一般真实。我相信这一切,因而没有精湛演技,更不会拿人生随意定位。心中的路还很长,所以不能轻易堕落,即使路上一步一坑,即使坑洼沟壑全部占齐,我又何必去跳呢?并不是只有真正跳下去才能验证坑洞的存在,我的大脑清晰地反映:此路不通。
人间失格,这人间从没失过格局,若非打定了主意自我沉沦,谁能使我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