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走进了我的生命。她教我练习书法,她说字如其人,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尽显性情和人品;她教我用文字记录生活和情感,她教我永葆一颗鲜活的心灵,对人对事知世故而不世故。
她带给我的影响太大了,她讲解过的小学语文课本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十里长街送总理》《穷人》《凡卡》……那些课文似乎长在了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扑面而来。
“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长安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东望不见头,向西望不见尾。人们臂上都缠着黑纱,胸前都佩着白花,眼睛都望着周总理的灵车将要开来的方向。”
读着读着她哽咽了,读不下去了,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流下来。
年少懵懂的我没有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老师流泪带给我当时心灵的震动。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是特别丰富的年代里,我在语文课堂上找到了内心的充盈和满足,正是那些流过泪的课文滋养着我年少的心灵。
??2004年我大学毕业,成了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初出茅庐,全然不懂语文教学的章法和套路,凭着简单的直觉和一腔激情,我带着学生读诗读史读散文读小说。无论读什么,我也企图把“感动”传递给学生,因为我坚信眼和心都会因愈流泪而愈加清明。
初登讲台,我为学生讲解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带着学生了解其人其事和他其它的诗。我告诉他们,这位年轻的诗人说过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物质短暂的情人,要尘世间的幸福,要朝拜太阳,拥抱大地??傻?5岁的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时,我们不得而知那是怎样的绝望和决绝。那刻,我惊奇地发现有些学生眼角噙着泪,低着头,在沉思。
还有讲解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时,面对一群十六七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轻学生,要给他们讲解“生死”“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这些宏大的人生命题,我不禁感到虚汗涔涔。因为太过年轻的生命,未曾经历过生活带来的风雨磨砺,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着这沉重的人生哲思。何况彼时的我,也才二十出头,刚刚参加工作而已。再者我坚信很多东西的理解需要岁月的沉淀,很多情感的领悟需要合适的契机。
于是在课堂上我仅仅是播放了随书的朗读磁带,放了整整一节课。放完之后,半晌,没人动、没人说话,只有啜泣的声音。尤其是读到作者在地坛树林中,母亲艰难的寻找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母亲有过多少次这样艰难地寻找自己?那时的他,只是觉着自己无助,却从没意识到自己变成这样,这个母亲该有多痛苦时,我看见几个男生红着眼角,强忍泪水,低下了头。
我知道只有纯挚的孩子才会为书中的人物流泪,这眼泪既珍贵又高贵,它带给孩子们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悟绝不是考试和分数能替代的。
“泪水”,让我和我的老师至今还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是她影响了我,长大后的我成了那时的她?!袄崴币踩梦液鸵恍┭闪伺笥?,我们可以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
我常想,在语文课堂上,作为语文老师的我们讲了那么多的知识点,从字到词,从时代背景到作者简介,从中心思想到艺术手法,出了校门的学生在今后的生活里、人生中能用到的、能记起的又有多少?
曾经,一位学生跟我谈到高中的语文课堂时说,海子带给他的感动开启了他对生命的思考、对幸福的探索。而当他年过三十,经历了人生中一些不堪的时刻,似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突然就明白了“命运”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时候重读《我与地坛》,突然就明白了作者写这篇文章时的痛苦与泪水、挣扎与不屈。
“真正的教育是一棵树去摇动另一棵树,用一朵云去推动另一朵云,用一个灵魂去唤醒另一个灵魂?!?/p>
我理想中的语文教学靠的不是“书”,也不是什么珍贵的“资料”,而是用我的生命体悟去影响、去感动那些尚且年轻的灵魂。让他们经过“泪水”洗涤的心灵能永葆敏感和天真,能对人、对事、对生活全情投入,对己?、对物、对世界温暖如初。
在传统教育中,我们常常要求男孩阳刚,冷酷,要“有泪不轻弹”;女孩要端庄,要隐忍,要不动声色??傻彼强疾晃桓龌嫠晃徊坑捌?,不为一个故事所动时,最终,他们将会不为父母的爱所动,不为世上一切的真善美所动,当他们对什么都无所谓时,作为教育者的我们,将何其失败?
我理想中的语文教育有幽默、有欢笑、有激动,但更应该有“泪水”,有感动。这来自脏腑深处的东西,当它真挚畅快地流出时,常常雕塑着我们的心魂,教会我们珍爱生活,拒绝虚假。
每到六月毕业季,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毕业、离开校园,我总会问问自己:
你的学生会“流泪”吗?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还会想起《平凡的世界》中被洪水冲走的田小霞吗?还会为《穆斯林的葬礼》中的新月之死而落泪么?他们会像巴金那样为了一条小狗的生命而忏悔几十年么?
“泪水”构成了我理想中的语文教育和语文课堂的灵魂。这样的教育让我着迷,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字,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就像北岛的诗中描述的那样:多年后,当他们离开校园为现实而奔波的时候,只要我的学生能记得当初的感动,眼角的泪痕,这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