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二十里有一座浮图山,山麓上是一片点缀着各色野花的碧绿草地,被一条小河从中隔开。
小河上架了一座石桥,桥东侧有一棵棠梨树,枝繁叶茂,桥上落下一片树阴,白花红蕊绿叶,郁郁葱葱,树枝无风微动,花瓣落在水中、桥上,又翻转两圈,好似情人间的缠绵流连。
此时碧空如洗,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在石桥上交错翻飞,远看像两只灵燕在青山小涧之间追逐嬉戏。
走近了只听见“叮?!钡谋杲换魃?,生死相博,刀光剑影,红衣女子使的半弧不过三四寸的半圆形双刀,白衣男子用的是一柄碧青色宝剑。
女子手持双刀从半空俯身冲下,两把弯刀与青色宝剑频频相击,男子被迫得后退几步,突然脚下一蹬,旋身向女子面目刺去,交手数十招。女子凌空一翻,红衣如火落在红蕊点点的雪色棠梨树巅,衬得雪肤花貌。
“不愧是鸳鸯刀叶冰轻,传说轻功踏水无痕、冠绝九州!却不知姑娘容貌也是倾国倾城。”白衣男子缓缓落在石桥上,瞟了眼左臂雪白衣衫上的一丝血线。抬头望向树巅的红衣女子,夕阳从她的身后射过来,好像都被这一袭红衫吸收了,淡扫蛾眉,顾盼流转。
“过奖,霜林阁二公子林云舒的风霜十二式也确实惊艳绝伦。只可惜……”叶冰轻语气冷清,略带遗憾,晚霞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像披着彩色云锦。金冠束顶,鬓若刀裁,出尘的面容上也染上了些人间烟火。
“可惜?”
“可惜对敌经验不足,又遇上了我,注定今日魂归黄泉!”话音未落,鸳鸯刀至,林云舒青剑横扫,叶冰轻似早有预料,借力翻身。刀光一闪,叶冰轻左手弯刀脱手,飞出与青剑缠在一处,她自己则落在林云舒背后,右手弯刀自下撩起。
林云舒反应极快,电光火石,青剑上转动不休的弯刀刚好挡住叶冰轻的刀锋,两刀砰砰相击,弯刀飞出,林云舒同时向后飞起,这次是他落在棠梨树上,易地而处。
“你?”叶冰轻疑道,身姿并不凝滞,飞身接住弯刀。
“叶姑娘有何疑虑?”
叶冰轻落在石桥上,望着繁花之上的林云舒,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拂上自己的眉眼之间,慢慢划至眉尾入鬓处,林云舒的那处有一颗痣,一颗小小的红痣。
林云舒眉头微皱,略微不解,随着叶冰轻的动作也点在自己的红痣处。
叶冰轻头微揺,甩开脑中纷乱,施展轻功飞去:“看招!”
两人往来百十招,对峙在棠梨树巅,原本叶冰轻功夫技高一筹,她经验也更足,加上她本就是凌烟阁的第一等杀手——宫杀,用的都是实用的杀招,第一次交手她就知道百招内定然可以将林云舒毙于刀下。
只是那颗红痣就像晃晃悠悠间生出了一根似有若无的红线,延伸到她心底,轻轻一拨,乱了心曲。
林云舒周身血红点点,如白雪上红花绽放,像极了脚下的棠梨花,叶冰轻的银色弯刀刀口一滴鲜血落下,滴在花上,白色花瓣立时染上血色,她仿佛感到脚下的树在轻轻颤动。
叶冰轻身上也有伤,只是在赤红的衣衫下颜色微深,不仔细看谁都不会发现。
“到底是谁要杀我?”林云舒终有些不甘。
“自然是想杀你之人,你知凌烟阁一旦落契,不死不休。不过我是宫杀,只要你杀了我,就可逃出生天,可惜你已没了机会?!币侗崴忠欢?,两把弯刀盘旋飞出,红影紧随而上。
林云舒也知自己十招内必败,却不能自己先放弃,哪怕是绝境中只有一线生机他也不会放弃。任两柄弯刀割开自己的左腹,右手青色宝剑刺进叶冰轻的左肩,对穿而过。几乎是同时叶冰轻一掌推在林云舒腹部,他霎时像一朵枯萎的花仰面坠下。
叶冰轻肩头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弯刀上,与林云舒还未干的血融在一处。叶冰轻脚下一顿,似被施了定身术,眼见千年前的光景……
千年前,仍是这临安城外的浮图山,野草遍地的山麓,一条小河蜿蜒而下,只是没有石桥,也没有棠梨树。
只有三个濯衣的少女,正赤足在水中打闹嬉戏,红色衣衫的女子抬头,正是与叶冰轻一样的面容,只是少了凌厉多了天真,明媚灵动,娇羞可爱,阳光落在她沾了水粒的脸上,反射出细碎的亮光。
对岸佛陀正在点化带发修行的弟子阿难,路过人间,佛祖念动真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白衣胜雪的阿难突然无意间转头一瞥,不觉间显出身形,白衣飘飘,姿容绝伦,眉尾一点红痣,红衣女子亦是一愣,四目相对,好像只一刹那,又好像已历沧海桑田。
不过眨眼间,阿难已身在宝殿,佛陀高坐于莲花座上,双目微阖,温静含笑,声如洪钟。似乎刚刚那一瞬所见只是阿难听佛陀讲经过程中的刹那失神。
佛法自此无进。
阿难殿上垂首顿拜:“阿难对一女子爱慕难舍。”
“爱慕何如?”佛陀宝相庄严,似乎知了万事。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阿难道。
“痴人,去罢!”佛陀拈花一指,临安城外浮图山麓上顷刻间多了一座石桥,静默无言。
阿难不知,红衣女子亦情入肺腑,生死之际跪求佛前:“信女只求一见,虽死无憾?!?/p>
“阿难已许愿化身石桥五百年?!狈鹜游氯蠛裰氐纳衾锖孟裼幸凰刻鞠?。
“石桥?信女请化桥畔棠梨,追随阿难,相依相伴?!焙煲屡淤橘搿?/p>
自此石桥畔多了一株棠梨树,四季轮换,风雨相袭。磐石静默,阿难日日守望,时时企盼,棠梨树无风自动,叶颤花开,似女子的低语轻絮。
五百年后,那日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天际只余一丝虚影,化成人身的阿难已入佛殿。
“弟子五百年不曾阖目,未曾见到那女子。”阿难急切道。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狈鹜拥?。
阿难不解,心有怨忿。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去罢!”佛陀手结说法印,阿难再化石桥。
女子晚来一步,无声泪流,再次随他入浮图。
前后千年,棠梨树枝叶缓缓向石桥延伸,欲为石桥遮风挡雨,已亭亭如盖,棠梨花愈加努力绽放,雪色与血色交眏,如点在女子眉心的朱砂,灼灼动人。
阿难不见红衣女子,终思不可得,心生魔瘴,再次来到佛前,双手分持心尖精血与戾气所化鸳鸯双刀,责问佛陀为何相欺。
佛陀只轻轻翻掌,阿难即被法力束身。
“唉,障业已生,许你所求!”佛陀眼中有慈悲,不免叹气。
阿难周身法力一消,即入红尘。玄鸟至处,人间武林世家霜林阁二公子出生。
“阿难已生业障?或将堕魔途?”红衣女子跌坐佛殿,金光万丈,映得红衣如霞。
“信女不怕万世身殒,求佛主让信女助他解此情障?!焙煲屡痈从制鹕砦W显侔?。
人间凌烟阁阁主叶景夷长女叶冰轻自小天资聪颖,练武奇才。十五岁就凭鸳鸯刀法——“微雨十式”名震江湖,刺杀从未失手,升任凌烟阁一等杀手宫杀之列。
直到三月前,有主顾出万金买霜林阁二公子的性命,三等杀手羽杀与二等杀手商杀接连失利,那人加到五万金指名要叶冰轻结契,于是有了今日的生死相搏一幕。
一切只在刹那间,叶冰轻幻中惊醒,心中刺痛,杏眼圆睁,已蒙上水雾,不由自主飞身去接坠落的林云舒,林云舒的白衣已被鲜血浸染,再无一片完好。
“我……我总算再见到你了?!绷衷剖婊夯禾指闲は肓饲甑娜菅?。
叶冰轻泪珠滚落,握住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不哭,冰轻,原来你叫冰轻,我该早点来找你的。但今生能得见卿颜,余愿足矣!”林云舒面带微笑,为她拭泪。
“我一直都在,阿难,其实我一直都在!”叶冰轻哽咽,抬手接住一片棠梨花瓣。
林云舒看了看她手心的白色花瓣,又见她身后棠梨树随风轻摆,红白缤纷翩跹,落在他们周身,落在石桥上,落在桥下的溪流里,随水飘远。
“棠梨……是你?”林云舒一惊。
林云舒还想说什么,已脱力晕过去,石桥上血色蔓延,有血滴落入水,瞬间消散,叶冰轻再忍不住,涕泪泗流,恸哭不止。
“阿难,阿难,你要好好活着?!辈恢硕嗑?,叶冰轻闭上赤红双目,渐渐止住泪。
她轻轻摩挲两柄弯刀,回忆过往千年时光,原来要她与阿难两人的血融在阿难心血所化的鸳鸯弯刀上才能解开记忆,鸳鸯弯刀是阿难的情障,那这情障必然是用她的心头血,以报阿难的千年之思。
自我之血,渡你之劫。
叶冰轻举刀刺入心上,弯刀似有魔力不断吸噬,她渐渐失力,倒在林云舒身旁,微笑:“阿难,这次,终于轮到我先走。”
叶冰轻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身侧石桥上留下“林云飞”三字,买兄杀人者,林云舒兄长。这样也好,宫杀亡,契约自消,凌烟阁也不会继续追杀他。
血尽,鸳鸯双刀似吸饱,化作剑光没入林云舒心头。
千年后。
浮图山麓,春风化开河流,石桥上,棠梨树枝干横生,已快将石桥覆住,白花飘落如雨。
“女诗人,女诗人,你怎么哭了?”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扯着一个中年女子的衣角,中年女子抬头看树枝摇曳,有泪顺着两颊流下。
小女孩仰头,两只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亮若辰星,里面尽是好奇,她身着红色小裙,娇俏玲珑,稚气可爱。
“阿轻,阿轻,回来吃饭了,你妈妈去城里了,让你今天中午在我家吃。”远处一个白衣小男孩挥手大喊。
“阿难,阿难,我来了?!毙∨⒆氛惺郑揽ρ粘苋?。
他们没听见树下的女诗人含泪吟咏: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 ?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