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1938~1988),美国小说家,小说界的“简约主义”大师。
这是他创作的一篇小说,获1983年“欧?亨利” 小说奖第一名。
【开头】
周六下午,她开车去了购物中心里的那家面包房。浏览了一本贴满蛋糕照片的活页纸夹后,她预定了孩子最爱吃的巧克力口味蛋糕,蛋糕上装饰有一艘宇宙飞船,发射台上洒着白色的星星,蛋糕的另一头是一个用红色糖衣做的行星。小孩的名字,斯科蒂,会用绿色的字母写在星球的下面。
粗脖子的面包师比她年长,一言不发地听着她告诉自己,小孩下周一就八岁了。面包师穿着一件工作服一样的白色围裙,带子从胳膊底下绕到身后,再绕回前面,牢牢地系在他沉甸甸的腰身下面。他一边听她说,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低头看着照片,任由她说。他刚到班上,要在这儿待上一整晚,烤面包,所以他是真的不急。
她告诉了面包师自己的名字,安,还有她的电话号码。蛋糕周一早上出炉,孩子的生日聚会在下午,时间会很充足。
面包师谈不上快乐。他们俩人没有任何欢愉的气氛,只有最基本的语汇交流和必须的信息交换。他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不喜欢他这样。当他手里拿着笔,在柜台里面弯下腰的时候,她琢磨着他粗鄙的品行,好奇他这辈子除了烤面包,还干过什么别的。
所有人,特别是像面包师这样年龄的人──这个人老得足以当她的父亲了──肯定都有孩子,而且都经历过一段被蛋糕和生日聚会占据的特殊时光。她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有这个相通之处。但他却对她很生硬,不是粗鲁,只是很生硬。她放弃了和他交朋友的愿望。
【结尾】
“他走了。”
她说着,继续轻拍他的肩头。在他的抽泣声中,安能听见厨房里咖啡壶的嘶鸣。
“好了,好了,”她轻柔地说,
“霍华德,他走了。他走了,现在我们必须适应这点。适应孤独?!?br>
就在午夜之前,就在他们处理完了很多事情之后,电话又响起来。
“ 你接 ”安说,“霍华德,就是那个人,我知道。”他们正坐在厨桌旁,面前摆着咖啡。霍华德的杯子边上还有一小玻璃杯威士忌。
“ 喂 ”他说,“是哪位?喂!喂!”电话断了。
“就是他,”她说,“那个混蛋。我真想杀了他!”
突然,她明白了过来:“我知道是谁一直打电话来了,就是那个面包师。我在他那儿给斯科蒂订过一个生日蛋糕。他有咱们家的电话号码,一直打电话过来,为那个蛋糕骚扰咱们。那个面包师,那个混蛋。”
晴空,星斗满天。他们在面包房门前停下车。他们能看见里屋的亮光,有一个体积很大的男人系着围裙,在那片平静的白光里不时地进进出出。
“我们打烊了,”他说,“这可是大半夜。你们喝醉了,还是怎么了?”
安向前一步,迈进从敞开的门漫出来的光亮里。
“对于一个面包师来说,你可是够聪明的?!卑菜?,
“霍华德,他就是那个一直给咱们打电话的人。”她握紧拳头,愤怒地盯着他。在她的体内,正有一种至深的愤怒燃烧着。
“ 等会儿 ”面包师说,“你想来取走你那个放了三天的蛋糕,是不是?夫人,我可不想和你吵架。我就收你半价。你要吗?”
“还说蛋糕!”她说。她知道自己能控制住正在体内沸腾的情绪。
“夫人,我在这地方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养家糊口?!泵姘λ底牛跋衷?,别闹事。”
他右手拿起一根擀面杖,开始一颠一颠地拍在左手的掌心上。
“你是要那个蛋糕,还是不要?我得回去工作了。面包师得在晚上加班?!?/p>
“我知道面包师晚上加班,”安说,“他们晚上还打电话呢。你这个混蛋?!?/p>
面包师继续颠着擀面杖。他看了一眼霍华德,对他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p>
“我儿子死了?!彼涠鼍厮担八芤辉绯勘怀底擦?。我们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走了。但是,当然了,你不可能想到这个,是不是?面包师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但他死了。他死了,你这个混蛋!” 就如同愤怒突然爆发一样,愤怒同样突然消弱,让位给了别的东西,一种令人晕眩的反胃感。她斜靠在洒满了面粉的木桌子旁,手捂住脸,哭起来,肩膀来回颤动?!罢獠还?,”她说,“这不, 不公平?!?/p>
霍华德的手放在她腰背上,看着面包师?!澳阏婵沙?,”霍华德对他说,“可耻!”
面包师把擀面杖放回到台子上,解开围裙,也扔到台子上。他看着他们,慢慢地摇头。
他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说:“请坐?!?/p>
安擦干眼睛,看着面包师?!拔蚁牍绷四? ”她说,“我想过要你死?!?/p>
“让我说说我有多抱歉吧?!泵姘λ底牛咽稚斓阶雷由?,翻过来,露出他的掌心。
“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我只能想象你们的感受。我不是个邪恶的人。我不认为自己是。”这个男人说,“我能问问你们,你们是否能在心里原谅我呢?”
面包房里很热?;艋麓幼辣哒酒鹄?,脱下外衣,也帮安脱下了外套。面包师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站了起来。他找到杯子,从一台电动咖啡机里倒出咖啡。又在桌上放了一盒奶油和一碗糖。
“你们可能需要吃点儿东西,”面包师说,“我希望你们能吃点儿我的热面包圈。你们得吃东西,像这样的时候,吃是好事一小件?!?/p>
他给他们端上来刚出炉的热肉桂面包圈,又在桌上放了黄油和抹黄油的刀子,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他等着,一直等到他们都从浅盘子里拿起一个面包圈,吃起来。
“吃点儿东西很好,”他看着他们说,“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面包圈都在我这儿呢?!?/p>
他们吃着面包圈,喝着咖啡。安突然觉得很饿,面包圈又热乎又香甜。她吃了三个,让面包师很高兴。
面包师聊了起来,他们认真地听。虽然他们既疲惫又痛苦,他们还是听着面包师说的话。
他告诉他们自己这些年里无儿无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讲起那些插在蛋糕顶上、象征新婚夫妇的小人?;褂心切┥?,光想想那些燃烧的蜡烛吧!他是个面包师,他很高兴自己不是个花匠。无论何时,面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闻。
“闻闻这个,”面包师说着,掰开一条黑面包,“这是口味比较重的面包,但口感丰富。”
他们闻了,面包师又让他们尝了尝,有糖蜜和粗糙的谷粒的味道。他们听着他说话,他们吞下了黑面包。荧光灯下,亮得就像白昼一样。他们一直聊到了清晨,窗户高高地投下苍白的亮光,他们还没打算离开。
(肖铁译,删改版)
分析梳理与感想:
这本来是一个家庭突如其来的巨大悲剧,丧子之痛、悲伤不已的夫妇俩正沉浸于糟糕的情绪中,故而面包师傅正常的业务电话成了对她的骚扰和侵犯,她骂对方,甚至诅咒对方,恨不得他死,想杀~了他。
但对方的电话又让她想起自己曾给儿子预订的生日蛋糕, 蛋糕房里的蛋糕成了一缕儿子与他们最后关联的温馨记忆,儿子最后的礼物,在那一天,全家的幸福美好生活,一切还没有打破。
趁着酒后,黑夜,夫妻俩再次来到面包房,面对夜间突然闯入面包房的安和霍华德,安的愤怒、他们不友好的态度,面包师傅是充满戒备和警告的。但情节的转变,是在他得知“没有来取蛋糕事情”的背后,原来是他们的儿子突遭命殒。
实话说面包师没有做错什么,安因为儿子的死亡之痛,放大自己的感受,行为语言也是失控和偏颇的,她满腔悲痛无处发泄。
但面包师其后所做的一切,善意、友好,不乏智慧和温暖,他口中的“愧疚”与“原谅”? 是体谅对方因为失去儿子的痛苦愤怒,他要安慰夫妻俩,让这对悲伤不已的人在这个寒冷的深夜里,舒缓情绪,淡化命运带来的生无可恋,结尾的这段,让人看到苦难生活中的一缕曙光。
原来? “好事一小件”指的是“吃”,面包师用他的新烧面包等慰藉悲痛的夫妻俩,让他们意识到生活还要继续,这是一件微小而美好的事。 “好事”之小与苦难之大形成对比,提醒人们面对生活的苦难时,有时一些小小的满足和温情也能抚慰心中的巨大伤痛。故事寄寓了作者对遭遇苦难之人的悲悯和人性中温情的微光。
这篇小说叙事主要以对话的形式展开,这样的好处可以
①使情节紧凑集中,订蛋糕、儿子因车祸而死、频繁地打电话催领蛋糕、霍华德夫妇与面包师的冲突等情节在对话中交代或展开,不枝不蔓、简单高效。
②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通过对话描写凸显了霍华德夫妇失子的悲痛,面包师生存的艰难、命运的悲苦、人性中的良善。
③对话是揭示小说主旨的主要途径。小说里? “直面苦难,温馨相助 ”的主旨是在人物对话中逐步揭示出来的。
④能提升阅读体验。通过对话叙述故事,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更易引起情感共鸣。
作者将小说将主要场景放在一间透着亮光和浸润食物芳香的面包房之中,这样的精心安排既让情节集中紧凑,又让面包等相关物象意味深长、耐人咀嚼。
小说在表现作者的情感态度时,将作者的情感态度隐藏在故事背后,让小说情节和人物自己说话。
小说体现了作者的简约风格,不重场景上的渲染,以白描般的文字,对现实环境和情感背景进行极简洁的表达,故事简单,叙述平实,辞约义丰。
小说的结尾仅是作者观察的结束,而主人公的生活仍在继续,本文打破了传统小说封闭的叙事结构,呈现开放的特点,留下想象空间,余韵无穷。
2021-12? ? ? 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