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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灯火铺成了远方隔世的银河,点点荧光轻歌曼舞,披着月光的白鹤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悄然而去,我穿着一袭嫁衣,倚着竹门,痴痴地看向浮光里的灯火,足足三千,满天星河黯然失色。
旷野苍茫,月华如玉,正是良辰好时节,那人临走前恰好瞧见我与孟卓夫妻对拜。
竹屋里简陋得很,一桌一案一床一椅,案上摆着一对雕刻得极为生动的龙凤蜡烛,烛火摇曳,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我听见白鹤悠悠长唳,抬头扯下鲜红透亮的盖头。
孟卓捉住我的手,又将盖头细细复原。
“莫要调皮,礼还未成?!?/p>
终是各自跪着,拜了那最后一拜。
这一拜,竟不知是绝了何人的情意,亦或是不痛不痒的怜悯。
(一)
自上一次仙魔混战后,世间难得数千年的平静,人族兴旺,仙魔族各自休养生息,唯有精灵一族,死伤凋敝,苟延残喘。
那年秋日,西风过境,染黄了扶莫山的葱翠长林。
我正嘴里咬着根干草,横躺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惬意至极时,一阵劲风堪堪从我耳边扫过,轰隆隆的一声,一条数丈长的裂缝陡然被劈开。
未等我晃过神来,便已感觉到一道肃杀的剑气直直冲着我命门而来,剑气威势重如泰山,只能眼睁睁地看它砸下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身归大地之际,一张俊美绝然的脸不由分说闯进我的视线里,淡蓝色的瞳孔里似乎盛着雪山的月光,短短一瞬,惊心动魄。
他替我承受了那道凌厉剑锋,淡漠的神情却岿然不动。
使出剑招的人下来继续与其缠斗,几个来回后,那人被他击中要害,直接散了魂魄。
黄叶纷飞,随处飘落,一片金黄色的微雨中,他颀长身姿立于其中,墨发飞扬,遗世独立。
下一秒,颀长身姿直直倒下,我匆忙上前接住了他。我将他拖回了我生活的树洞里,这是扶莫山上最大的一棵树,大概需要一百人手拉手才能勉强围住它。
不少花灵和木灵听说我搬了个男人回家,纷纷赶来凑热闹,也都被我一一轰走。
鲜血浸湿了他的后背,我解开他的衣服,利用木灵的再生之力帮他复原伤口。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伤痕,那些伤口如同丑陋的蜈蚣攀爬着,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有的伤口才刚刚长好,新的伤痕便又覆盖在上面。
心似被谁紧紧攥着,一抽一抽的疼。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心疼,初次见面,我便心疼他了。
(二)
大约是深夜,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动,我猛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眸子。
“你醒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作势要起身,一番动作后,被子滑了下去,他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一时间,树洞中安静极了。
“我帮你治伤来着?!?/p>
“哦。”
我匆匆起身,因趴在床边睡了半夜,腿也麻了,一时没有站稳直接跌在他身上,只听见他闷哼一声,清淡声线震得胸膛嗡嗡的。
“你是要恩将仇报吗?”
我向来脸皮厚,连说了几声“意外”,撑着胳膊要站起来,手心却摸到一片温热,他扫了眼我的爪子,想必是从来不曾有人如此轻薄过他,一阵仙力外溢,我整个被掀飞。
他穿戴整齐,朝我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见我把衣袖挽起,手肘处青了一大片,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没控制好力道。”
我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用微弱的木灵之力帮自己疗伤,本来也是我失礼在前。
他摸了摸鼻子,随手一挥,手肘处的瘀伤竟然瞬间消散了。
看着完好如新的胳膊,我惊讶地搓了又搓,瘀伤没有出现反倒被我搓红了。
“好神奇啊,你治伤可真快。”
忽然想起什么,我抬头看他,颇为奇怪道:“可你身上的伤为何如此多?为什么不帮自己治一下呢?”
月半中天,那抹苍白的月光恰好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长得惊人,在听到我的话时哀伤地垂落,遮掩着不知名的悲怆。
“治疗之术虽奇绝,于我却无用。”
我的心似被针戳了下。
他是谁?又为什么满身伤痕,比起他身上的伤,我能看得见,那副冰冷的面孔后面,是漏了风的心脏。
“我是染禾,你叫什么名字?”我向来独来独往,从未主动去认识谁。
而他是第一个。
“无戈。”
果然冰冰冷的人就该有个冰冰冷的名字。
“多谢染禾姑娘相救,若有机会,来日必会报答?!蔽薷晗蛭业佬缓?,便了无牵挂地走了出去。
我呆呆注视着他挺拔又萧索的背影,心中似有什么要溢出来,脑海中如天人交战,终于我慌忙起身,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喂!等等!”
无戈的黑色衣袍在山风簌簌中鼓动着,他默默停下脚步,微微偏头,似等着我的下言。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他的身边,胸口是极致而饱满的情绪。
“我是木之精灵,天生具有疗愈之力,只要接近大地,我便能疗伤,你既然治不了自身,不如带着我。”
“我知道你一定怕我碍事,但我可以变成一支木钗,这样你就能随身带着我?!?/p>
“如果你受伤了,我就帮你治伤?!?/p>
“好不好?”
风静默了,无戈未发一言,淡蓝色的眼眸掀起了层层的涟漪。
他一定很不解。
世人皆知,精灵一族唯爱自由。
(三)
事情的后续发展自然就是我缠上了他,无戈看着冷漠,面对我的死缠烂打倒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嫌我话太多太密,直接禁了我的言,或者施个隔绝咒,将我的人和我的话通通隔离在外。
我也不泄气,持之以恒地骚扰他,烦他闹他,到后来,他甚至练就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神奇本领,什么法术都不施展,就能视我为无物。
“无戈,我们去哪?”
这天,无戈把变成木钗的我绾到头发上。
“火焰渊?!?/p>
我轻轻哦了一声,虽然名字听着吓人,我也并没怎么在意。
这些天,无戈游走于各地,剿灭了各处封印之地逃窜出来的恶妖恶灵,他打起架来不管不顾的,有时候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会受伤,总是大开大合,几下便将那些妖邪杀了个干净,他打完架,我便乖乖给他治伤,长久也形成了我和他独有的默契,所以这次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等我们到了火焰渊,还未进入火山口中,便感觉一股炙热的风浪袭来,不由得呼吸困难。我是木灵,天生惧火,火山岩洞又远离地面,一丝隐隐的担心浮上心头。
我们进入火焰渊,在咕嘟咕嘟翻滚着的岩浆里,盘旋着一条浑身冒火的火龙,火龙血红的眼睛在看见无戈的一刻,瞬间变得暴戾起来,巨大的身子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被一层金色光阵紧紧缚住。
挣扎无果后,一阵桀桀的笑声从火龙的喉咙处溢出。
“无戈,吾许久未见你,吾虽未从这牢笼中出去,你也还是仙界的一条狗罢了?!?/p>
火龙长得丑陋,话也说得难听。
无戈并不把丑龙的话放在心上,施法缓缓浮在金色光阵上空,双手结印,浓厚的法力便从指尖涌出,加固在光阵之上。
火龙意识到封印被加固,越发暴躁,巨大的身子搅动着火热的岩浆,撞击着洞内的岩壁,灼灼热气蒸得人喘不上气来。
眼见着封印加固到最后阶段,无戈的身后,硕大的龙尾撞碎了光阵最为脆弱的一处,带着爆裂的火焰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向了无戈的后背,我来不及多想,当下化了木灵之形,妄图螳臂当车。
以木灵本体阻挡烈火炎炎,是我干过极为愚蠢的事情,却不是最愚蠢的事情。
我心道忍忍就过去了,闭着眼睛半响,预料之中的疼却没落到身上。
当我睁开眼睛,却是无戈挡在我身前,他面无表情,脸色却苍白得很,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他一只手揽着我的腰,缓缓降落在地上。
光阵之下的火龙也没得意到哪里去,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火龙垂着脑袋,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火焰渊里。
“精灵一族,吾已许久不曾见过了?!?/p>
是啊,仙魔混战,大地被戾气杀意所侵染,这世间纯粹的净土已没有几处,自然也难以孕育出精灵一族。
我没有管他说什么,手忙脚乱绕到无戈身后,定睛一看,眼泪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无戈的背上,哪还有几处好肉,衣服被燎了个干净,血肉模糊,严重处甚至可见白骨。听见我压抑的抽泣声,无戈想转身看我。
“别动!我给你疗伤?!蔽抑浦顾亩?,一边哭一边施法给他疗伤。
“我……我我我没事,你别哭,我死不了的,真的,我发誓!”他不曾见过我哭,一时间手足无措,说话也结巴起来。
他说这话,我心里更难受。
是啊,他死不了,所以就不管不顾地与人争斗,不知躲避,不知用巧。
他虽死不了,却会疼啊。
实施过打击报复的火龙此刻缓过神来看戏,他喷了个鼻息,在岩浆中翻了个身。
“无戈,吾不知,你竟会找人作伴,真是罕见?!?/p>
“只是,按你如此生死不顾的打法,这木灵又可陪你多久?”
(四)
从火焰渊出来后,无戈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自己默默走在前面生着闷气。我自知理亏,不敢上前去和他插科打诨,耷拉着脑袋尾随在他身后。
当时无戈听到火龙在那胡说八道,硬要我停下给他疗伤说个清楚,我本想着随便应付一下,怎料那火龙年纪大了觉得好不容易有人给他逗趣,竟处处拆我的台。
我只好将事实和盘托出。
精灵一族擅疗愈不假,借助大地灵气也不假,只是自从那次大战后,这片土地早已不复从前,能借为己用的治愈之力少得可怜,而木灵的生命精气与大地灵气同属一脉,换而言之,我给他疗伤的同时也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之力。
他得悉真相,自是死也不让我给他疗伤,也再也不说话。
我正担心他的伤势,又不好再言给他治伤,只能盘算着如何逗他开心,恍然不觉间直接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无戈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眼中情绪翻滚着。
我捂着头后退半步,瞧见他的神情后,向来能说会道的嘴却不知何处开口。
“染禾。”
他轻轻念着我的名字。
“我以后再也不受伤了,好不好?”
他沉着嗓子说道,眼底似住着一个哀伤的小兽。
我的心被揪紧,刚要点头说好时,无戈一把将我扯进怀里。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双臂紧紧箍着我的腰,我无措地回抱住他,双手小心拍着他的肩膀,生怕碰到伤口。
无戈把头埋进我的肩窝里,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我的脖颈处,痒痒的。
突然,我怔住了,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肌肤上,却是那么滚烫。
一种密密麻麻的温暖和感动占据了我的整颗心脏,它欢快地跳动着,如大雪肆虐后的第一缕阳光。
砰…砰…砰……
我此生未曾有过这种心情。
“好。”
一问一答,完整和谐,似一个不知何意的承诺,但对话的双方,都无比郑重且笃定。
那日后,他果然信守承诺,与妖邪打架时,不再莽撞粗心,甚至有时还会偷袭,虽然偷袭得也不算那么高明。
他几乎不会再受伤,偶尔也只会有些小刮小蹭,抹上药不出几日便能痊愈。
有一次,我们在一处仙山下救了只受了伤的白鹤,白鹤是灵物,颇有灵性,等它伤愈后,却怎么赶都不离开,我们没有办法,只好默认了它的存在,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小半。
无戈不再受伤,我便没了用武之地,成天随他东跑西跑,他打架时,我和小半就藏在一边观战为他加油打气。
以前待在扶莫山时,虽一个人也不觉得孤单,时常有远方而来的风灵在扶莫山歇脚,讲述各界的故事,陌生的风土人情和语言难以描述的绝美风景。
而今,我也来到故事中的那些地方,陪着想要陪伴的人,看向往已久的风景。
那是我最最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