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发那拉淑慎——身为王的女人的悲哀。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让她做你的王后;如果你恨一个人,就让她做你的王后。

一个王,在一个时间,只能有一个王后,除非她死去,或者造孽深重,被革职,是的,王后是一项荣誉,却也无异于一种职位,全天下只有一个雇主,是皇帝,但能有数不胜数的妾和婢。

能够成为王后,不一定是最有魅力,但至少,在当时当地,她最能够获得她的信任。

她辜负了他的信任,他也辜负了她的爱。所以他们,其实是两不相欠的。

一个王后,想要让自己的地位变得牢固,不得不使些手段,因为她每日睁开眼,穿梭来去的女性都是敌人——潜在的,或者招摇的。

辉发那拉淑慎,她要的是王后的位置,处心积虑,终于如愿以偿。

得到了权,她还渴望爱——在全天下最不可能赐予爱的那个男人身上需索爱——其实最终也是权。

因为唯有这个男人的爱,才能给予她最坦荡而贴实的安稳,否则,无论如何她都是没有安全感的。

她自己是眼睁睁看着富察容音是如何一步步被逼上绝路的,她固然比富察容音聪明,比她缜密,也比她心狠, 但她能聪明到几时,缜密到几时,心狠到几时?

她曾经苦心积虑地算计别人 ,也迟早被人算计,总也避免不了这种可能。

如果能够得到那个男人的爱,那么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他能给予她一切她所渴望的东西——权力。

她为何对权力如此情有独钟?因为她吃过没有权力的苦头,深不可测,覆水难收。

那永恒的血淋淋的窟窿,她得用一辈子的自我麻痹来弥补。

曾经的她善良,谨遵内心的道德戒律,为了捍卫固守的原则,不惜与亲身父母对立。

善良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一个个骨肉至亲在她面前惨死,换来的是母亲临死前愤怒的控诉——她辉发那拉淑慎是家族的耻辱,连一条狗都不如,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不会原谅这个除了善良一无是处的女儿。

辉发那拉淑慎将一辈子于心不安,因为她是家族的罪人,为了弥补这永久无法弥补的遗憾,在心里,她纵容自己是个没有温度的魔鬼,因为她没有资格继续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道德模范。

母亲的那一句话真狠哪。像是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当中的灭绝师太临死前对爱徒周芷若说的那一句,生女为娼,生男为奴,如此残忍决绝,如此忠孝难两全,毫无退路。

对母亲的愧疚,对母亲的恨,对自己的愧疚,对自己的恨,密密麻麻地交织,在她的心里,结成了一张扭曲而怪异的网。

既然世界如此冰凉而残酷,为了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就学会那一套本事,然后施用在他人身上罢了,哪怕会让从前的自己唾弃鄙夷又如何?

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刻,从前的自己除了默默焦灼和流泪,一无是处。

所以她的蜕变,如电光石火,快速而决绝,却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和峭拔。

前半生有多么柔弱,后半生就得多么刚强。

她不仅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运筹帷幄里一切大势已定,就连太后都差点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还要把魔爪伸向前朝。

当一个人的欲望抵达峰值的时候,没有什么事情是荒唐不羁的。因为一切的匪夷所思到了她这里,都是言之有理的顺其自然。

她在镜子面前赏睐自己的华贵雍容,透过她自己的眼睛,透过她的母亲的眼睛——生前那样怨毒的一双眼睛,还有她弟弟的,她父亲的,也许还有她亲手杀死的第一个女人的,以及后来许许多多的阶下囚,成功拔除的肉中刺。

她是踩着他们的尸体一步步走到今天,脚下沾满了血液,她却嗅到了甜香,她不会像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夫人,她不会夜不能寐,因为她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她不是始终如此,她是被人,被紫禁城,被命运推到了绝路。

正因为有这一层温软的,厚厚的地毯隔着,无论她脚底下踩着的血肉,多么的滚烫,多么的血腥,多么的肮脏,她都不会害怕。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的肩上背着好多具凶神恶煞的尸体呢,头一具就是她的母亲,像罗刹鬼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过去,无时无刻不在鞭策着她往罪恶的深渊里一点点陷落。

其实还有一个人,富察容音,假若那个夜晚,她没有从高台坠落,而是忽然在高处,看穿了紫禁城的冷酷和血腥,并转过了身,一步步带着仇恨的凛冽笑意走下了台阶,回到了她的长春宫,那么她,也就是第二个后来的辉发那拉淑慎。

无论编剧有没有多余的心思,我始终认为,富察容音的那一部分恨,其实是从从容容,兵不血刃地转移到了辉发那拉淑慎的身上,所以到死的那一刻,富察容音都是一朵纯白无比的银莲花,而辉发那拉淑慎,就是散发着妖冶魅惑,罪恶腐烂气味的曼陀罗。

一个是极致的善,一个是极致的恶,她们就是传说当中,只能一方存活的双生花,辉发那拉淑慎带着富察容音的那一部分恨,凌厉隐忍地活着。

为什么是她们,而不是别人,不是魏璎珞,不是高贵妃,不是纯贵妃?

因为她们,都是皇后。

皇后,是荣誉的享有者,也是荣誉的祭品,极致的善,是自掘坟墓,代表人物,富察容音,极致的恶,很是叫人心灰意冷,亦如是,代表人物,辉发那拉淑慎。

走到了风口浪尖上,再没有更高的去处,只能起舞弄清影,居高身自寒地提防着底下的人的狼子野心。

要想别人没有机会脱颖而出,只能自己一招一式不偏不倚。

做得不够,就成了富察容音;做得过火了,就成了辉发那拉淑慎,没一个好结果。

谁能做到这样称心如意,无一落空呢?怕是只有上帝才可以。

所以她们的命运,到头来,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怪来怪去,究竟要怪谁呢?怪皇帝?皇帝也有他的一番苦楚要倾诉,你要不要听?

索性怪时代,怪社会,怪那个满是疮痍的封建王朝好了,因为正是它,让本来就锈迹斑斑的人性变得更加血肉模糊,它提供了好一座散发着湿热颓靡气息的花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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