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善类,是陶先生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属于?;心且焕唷K昵岬氖焙蛳不对谏搅掷锎蛄?,手里有枪,还有专业向导的话,打猎总体上是件轻松愉快的事,他荒野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次经历,也不过是近距离遭遇到一头雄性北美驼鹿。
那时他在阿拉斯加的国家公园度假,正准备独自徒步穿过一条林间小路。
小路边立着路牌,路牌下面还配有清晰的路线图,告诉他这条小路通往一个小镇。总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全、舒适。
陶先生没有带枪,他在度假,一手拿着盛着热咖啡的纸杯,另一只手捏着登山棍。他往前走,没走多久,猛然发现一个巨大的脑袋从旁边的小树林里伸出来,接着一只巨兽出现在他跟前,呼出的热气直直喷在他脸上。
他转身就跑——无论任何情况下遇见驼鹿,人都要迅速跑开,躲越远越好。这头庞然大物既敏感又暴躁,发怒的时候能轻松撞毁几吨重的小汽车。
陶先生转过身一路狂奔,他听到巨兽在他背后摇头晃耳,好在它追了一会后居然停了下来,陶先生逃脱了。他是幸运的,毕竟在阿拉斯加,每年死在驼鹿蹄下的人数以百计。这种食草动物缓慢而强大,犄角宽阔,撑得一轮月,巨蹄有力,踩着人世与阴间。
?;惺且恢肿匀欢坏目志?,深刻在脐带与娘胎连接之处,日夜滋生。
先上来的小伙个头并不高,长相也是东亚人的典型长相,平平淡淡,并无凶恶之处,他一上飞机就找到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坐着,一板一眼的翻看乘机手册。
几分钟后,白人男子也来了。他是瘦高个,长脚都长,浅色头发一丝不苟的往耳后梳着,西装下还扣着马甲,作风正式,又老派。只见他拎着一副黑色的手提密码箱,正四处张望。
空乘上前,从他手里接过箱子:
“箱子要为您放在壁柜里吗,先生?”
“放在我座位旁边。”他吩咐道,语调是冷的,是目中无人的。
多年来,陶先生的?;写永疵挥谐龃砉?。他的道理很简单,他是有钱人,但他同时也有病,有钱也是有病的一种,会无端树敌,树很多的敌人,遭致勒索,绑架或是枪击。所以,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要下飞机,但空乘拦住他。
“抱歉,先生,登机口已经关闭了。”
“我现在就要下飞机?!?/p>
“这不符合安全规定,先生?!?/p>
“跟你们的机长说?!?/p>
“请您坐回自己的舱位,系好安全带,本架航班即将起飞?!?/p>
舷窗外,登机用的临时通道已经撤去,工作人员正在清空场地。
陶先生向来不会让自己太难堪。他深知,毫无理由的,只凭自觉就想让一架正准备起飞的跨国航班停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回到舱位上。飞机上广播响了,由机长亲自播报本次航班的时长,途经和目的地。这位机长的声音沉稳有力,丝毫不知道身后头等舱里正发生的小风波。
首先是那亚裔小伙,他的舱位靠左,和右侧的陶先生算是并排。飞机滑行时,两边隔开走廊的挂帘还收着。
“你好?”伙子侧过身体,用英语问他:“很少坐飞机吗?其实不用太紧张,飞机绝大部分时候都很安全?!?/p>
“你跟我说话?”陶先生问。
“当然,不然还有谁?”小伙子点点头,他笑起来抿着嘴,亚洲人不习惯露出牙齿,那样太张扬,是缺乏内敛的体现。
“我不怕坐飞机?!?/p>
“那你是去纽约,还是上海?”
陶先生瞥了他一眼:“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听着,小伙子,你面前的屏幕可以点播电影,手机也可以使用飞机上的WiFi。如果需要食物,杂志或者玩具,就叫空乘拿给你,飞机上的娱乐活动很多,你不用像乘坐火车或者长途汽车那样找邻座讲话,打发时间……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小伙子立刻点点头:“那好吧,等你想跟我讲话的时候,我再跟你说话?!?/p>
他只安静了三秒,又想起了什么,马上补充:“对了,我姓李,你可以叫我Lee。”
舱内鸦雀无声,后排的白人男子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飞机迅速向上爬升,陶先生干脆闭着眼,气压骤变让他耳膜鼓胀,头晕目眩,他紧紧抓着扶手,咬紧牙,等机身的颤动平稳下来,空乘员离开座位,贴心的递上热毛巾。他一面用热毛巾擦手,一面留意刚才试图跟他搭话的年轻人——对方很年轻,不过就二十来岁样子,额头生得宽宽的,五官没有什么特点,谈不上让人喜欢,或讨厌。
而且,刚才的建议也生效了。
陶先生见小伙打开前排屏幕,认真挑选起电影来:Lee挑了一部古早的美国西部片,片头一开始,牛仔们正在对抗野蛮的印第安人。
这部电影陶先生恰巧看过。
电影里,快活的牛仔们在美国西部的荒野和小镇里冒险,远处有积雪的山脉,还有风卷的流云,骏马在低矮镜头里一匹匹飞驰而过,茂盛的草原索索作响。
故事发展到第一个高潮时,牛仔们将在荒野里碰到了语言不通的印第安部族,这群野蛮人人数众多,态度更不友善,想要夺走牛仔们的马匹和性命——也正是因为如此,英勇的白人勇士们奋起反抗,他们冲进印第安人的部族里,对老弱妇孺开枪,连婴孩也不放过,其中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想要逃走,被凌空一枪打倒在地,血流了一地,她没有当场死去,还在地上挣扎,有人从她怀中抢过襁褓,把里面的孩子扔在地上。
故事的结尾是怎样的,陶先生记不清了,他现在只能想起这么多,这部电影总是让他联系起了家传的玉米生意,不论何时何地,玉米总是与美洲,与印第安人紧密相连的,正是美洲和印第安人把玉米送给了世界的,而这种黄金作物是永生的礼物,一再被收割,磨碎,制成油和糖,催肥整个世界。
他想得出神,有人旋转前排座椅,与他面对面坐下。
“陶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p>
陶先生抬起来眼,那人自我介绍到。
“我叫塔兰奇,塔兰奇·沃尔辛赫姆,是你妻子的律师。很抱歉我没有跟你约时间,因为你总是在旅行中,不在任何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所以我只能跟你上同一架飞机。现在,你的妻子授权我跟你谈谈,谈谈关于你们婚姻中出现的一些与财产相关的法律问题,这是她的授权书?!?/p>
说完,那人将授权书摆在两人之间的小桌板上:“没有疑问的话,我们就开始吧?!?/p>
毫无疑问,这名律师绝非善类。
他傲慢,故作姿态。头发总是一丝不苟的往耳后梳齐,语调惯于目中无人,习惯将猎物逼入退无可退。
同时,他也让陶先生猛然想来:他乘坐的这架飞机才刚刚起飞,还得再继续往前飞行八个小时,才能抵达中国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