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雨情

京都雨情

作者:胡泓

今年10月21日到了日本京都,本来是为了观赏四百多年传统的“祗園节”歌舞艺术表演和巡游的?;褂懈匾脑竿?,看望秋子婆婆。令我特别沮丧的是:由于19号超强台风的影响,几天来一直风雨交激。因此“京都观光协会”和“京都花街组合联合会”决定取消了秋季的“祗園节”。为此而来的各国游客们却兴致不减熙熙攘攘满街都是。

我喜欢雨中的京都。只要撑上伞,去哪儿都一样。雨中的京都,所有的目所能及之处都变得更浓厚鲜亮,随处能嗅到空气中飘散的花香,美也变得更深刻了。

然而现在我的心情却出现了少有的不安和沉重。秋子婆婆的店门紧锁,看不到那块“商い中”(营业中)的木牌。没能见到她。她会有什么变故吗?我总躲不开这样胡思乱想。撑着伞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即见不到近邻的人,也没有开着门的店铺。我急着要打听一下秋子婆婆的状况。我拐进另一条街推开一家古董店的门,把伞戳在门外进了去。问了两遍“你好”隔了一会儿,里间屋门才拉开,走出来一位相貌古怪戴着黑边眼镜的男人,六十多岁。表情很固执仿佛随时要跟谁较劲,脸像块皱巴巴的河流石。我草草看了一遍他那些说不上多好的旧物,指着一台小座钟故意问问价讨个近乎。他冷冷的回答叫我很不舒服,像我有意打扰了他似的。我耐着性子表示着谦恭,嘴里轻声叨咕着:“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哪?!?/p>

他侧脸瞥了我一眼,对这种假奉示以不屑。

我干脆顺着他神经质般的性情问:“请问先生,隔街不远的《秋》屋今天没有开店吧?”

他在眼镜后撩了我一眼没回话,转身回里间。我急忙又问了一遍。

“人都有死的一天。”他进去了随手拉上门,话音留在了门外。后来我猜想他也许正在写什么文章,情绪还留在文字里呢。

我要快点走出这间古董铺。在门外我抓起伞撑开,朝《秋》屋走去,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雨滴随着大起来的风阵阵泼在伞上和伞遮不到的地方,我的风衣和裤子鞋子都湿透了。从外玄关房檐上的洞中穿出的杉树大枝杈在头上摇晃着,甩落大滴的雨水。我站在这里,哪儿也不想去。我要在这儿想一想,想一想。


两年前来“祗園”是四月末。也是台风临近,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刮着不大不小的风。有时一阵强风雨袭来就要把手里的伞掀过去。我在“祗園”小巷子中串来串去,像一个怀旧人寻找旧址那样拍着照片。皮鞋整天泡着石板路面的雨水,脚趾裹在湿糊糊的袜子里。裤子下半截也水淋淋的贴在腿上。可是,你看看街两旁那一、二百年来不变的杉木板建造的房子都变成了棕黑色,清洁整齐色彩透彻,走在雨中就会特别心安理得。二层楼上的窗口外,差不多都放下了遮帘。这帘子是细竹条编的,遮阳挡雨。在屋子里透过帘子细隙,又可以看到大石块铺成的窄窄的小径。小径上被覆上一层水膜。几百年的花岗岩石块,明亮得像海水里崖脚下的岩石。我的风衣隔开雨水,可两脚却感到冰凉浸湿。啊,这会儿真想找个小店进去坐坐,喝杯热咖啡或者不久採下的新茶啊。转进另一条小巷子里,没看到有咖啡店。雨滴在伞上“砰砰”的作响。右侧的木造老房,看那颜色和纹理,要有100多年了。地面以上是平整的半米高水泥墙基。墙基上排着一面两米高的棕黑色杉木外墙板,杉木板墙上端也是一道约半米宽的水泥墙上肩。墙根和墙上肩,涂着乳白色。我看得出这是近来用钢筋混凝土在屋内做了加固强化的构造。而外表依旧保留着古来的摸样。檐头探出来一臂长。一层楼不超过三米高,上面就是二楼。有探出来的几个窄小的窗台,前边整齐的遮着细竹条帘。窗台的护栏已经腐旧,裂了许多细缝。若在几十年前的时候,多半是人们在天热时坐在窗台上扇着扇子乘乘风凉的。上下的熟人也可以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现在可做不到了,人们变得更加讲究礼貌细节了。古旧的紫铜落水管从房顶屋檐上延下来,插进墙根前的混凝土预制道沿上的圆洞里,雨水就进了地下排流管中。石头路面上没有积水。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雨水密集滴落声和什么地方发出急急忙忙的水流声音。在眼前的屋檐上方,固定在二楼侧墙的支架上一个白色灯箱,不大,中心是一个端庄的楷书“秋”。我朝它走去,看到对面墙根靠着一辆旧自行车。再前几步就是那种热带才有的芭蕉和菠萝树??壳揭慌偶父鎏跣位ㄅ?,种了茂密的一大片花木和叫不上名的灌木。一大丛淡绿的青竹,贴着墙,笔挺的向上生长超过了屋檐。挨着这大丛嫩竹,是十几朵粉色大牡丹?!罢饣谜婧冒?!”我不禁轻声欢呼!从花和墙角两个人通过都嫌窄的进门石板道上,看见了一扇开敞的木格子门。门的一边是一张如同画画的三脚架,上边挂着一块书本大小原色木牌,写着黑色的楷书“商い中”(营业中)。

“?。≌嫣昧?!”我立刻感到有了指望,满心欢喜。

我钻进门里的玄关,先看见一棵倾斜的老杉树从玄关的木制屋顶直伸出外边空中。收了伞,在门外抖下去雨水,把伞插入一只四方形的铸铁伞捅中,脱下了被雨打湿的风衣搭在手臂上。轻声拉开了进屋里的门。同时响了一声清脆又延续的细铃声。日本人喜欢细小的风铃声,也喜欢铃铛。

“给您添麻烦了!”我站在原地探进身向屋子里打招呼。

“请进吧,这下雨的日子?!蔽堇锎鲆桓雠巳岷褪婊旱纳?,真叫人心里暖和。我把风衣挂在玄关的衣挂上,脱下进了水的皮鞋,袜子也湿透了。我想着是不是要脱下袜子再进客室。这是一间“和式”的茶屋。上两步木台阶就是十四叠(不到23平方米)的榻榻米。挨着那张长条餐台和榻榻米之间有一条坐着可以放下腿的间隙。一位年纪不大明确的女人已经从里面的格子门进来,拎了一只电热风炉,放在了空隙间的地上,应着她的招呼我坐下来。热风吹着我湿透的裤腿和袜子。这时刻,真是十分舒适而踏实。仿佛冰天雪地一个人走得疲倦时,进了一间有热火炉和开水的木房子里一样,洋溢着满足和庆幸。女主人隔着这条长台子站在了我对面,“咖啡还是茶呢?有新下的春茶。菜单就在桌子上,点心请你自己选?!彼纳粲行┥逞?,她一定是特意保持着传统的京都地方的腔调。我猜想她一定喜欢抽烟也喜欢喝点酒。我选好了茶和点心。抬起眼睛看着她。她语音亲切,而表情却平静还带着明显的高傲。第一次和她目光相遇时,突然察觉那是一种女人探寻到男人心底的眼神。我瞬间避闪开她的目光。那个目光里在传递着某种女人的直觉,让我害羞。后来我才断定那不过是出于她多年自然而然的习惯。不是常?;嵴庋穑桓雠说哪抗庵?,在她的眼睑一个细微曲线的弯角上,瞳眸不经意的微微闪动中,会让人立刻要回避,会局促不安,会害臊。我施了一下低头礼,手掌指向进门那面墙上一幅大些的照片,问:“请问您,那幅照片——?!?/p>

她在长台对面下的操作台上为我做茶点?!鞍?,那是我15岁,那时候已经是舞子了。昭和26年,1951年拍的照片?!彼孟裉嗔苏庵治驶?,低下眼睛看着手里的工作。我暗自算了一下,她应该80岁了。这让我无法相信,我认为她在45岁上下。趁机我仔细的看了她的面孔,同时警觉她抬起眼睛看到我在注意她。这时,她端上来一只粗陶盘,中心摆着一个淡粉色的京都特产团糕。盘子边上搭着一支半截筷子长的竹片用来吃团糕,像裁纸刀的样子,把它横着细心地摆在我面前。两手动作精确姿态柔美。她又从长台后面拎起一支很有历史感的瓷壶,一手放下一张压花硬纸垫,把花纹方向摆正。按照自己的审美习惯又往粗陶盘靠近了一点儿,才把瓷壶轻轻放在上面。她又拎起紫铜提环转动了一下瓷壶,这样更便于我拎起它。然后又捧过一只与壶相配的茶盅和一只小碟子,温情仪仪地摆到瓷壶嘴儿的前边。她就低头收拾长台后面的东西。这时间里,我肃然地静对这种精确完美和庄重,体会着她优美的心思。我斜过脸看着高处那幅照片,喝了一口茶。她低着头说:“那年10月的祗园节,我受了京都府的舞蹈大赏。选出了一百多位舞子,十五岁的只有我一个。一连五天的比赛,在当时,战后恢复刚刚开始,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呀!东京都北海道来了很多客人,就不要说关西这一带的奈良大阪和神户了。那可真是热闹啊。不少知名的大人物都来参加祗园节。我是家传第七代舞子,有二百年历史了。至今还保存着一件家传的衿袖(和服),也有一百五十年了。说不定是哪位祖先第一个穿上的了。照片上就是那套和服。现在不能穿了,刺绣都绽线了。问过几家京都的织布裁缝老铺子,都说已经拾掇不起来了。只好挂在衣柜里的木扎架上。雨多的季节,就把它拿到房间里。太平洋战争的时候,家里的父亲、叔叔们都当兵去冲绳了,慌乱穷苦的日子也顾不过来晾,结果发霉了。”说完,她出了格子门又转身悄无声的拉上。那是一扇很大的格子拉门,糊着白宣纸。纸很白,外面的光亮透过,把纸里夹杂的植物纤维显现得清晰生动,弯弯曲曲一缕或一根,分布均匀又美观。过了一阵,我听见门扇外面有拉门的声响。不知道她出去弄什么去了。好像去了后面另一间屋子。我这里变得特别安静,我的鼻孔正发出呼吸的声音,还有难以琢磨的细微雨声。此时我周身暖和,电热风直吹到我的小腿和两只脚,袜子也快干了。我用小竹刀切下一小块粉色的团糕,闻到了?;ǖ南闫?。茶的味道就如同咀嚼着刚刚从茶树上摘下最嫩的叶子,边品味着边咽下了这嫩叶的汁液。现在我可以放松地留意观察长台上摆着的东西。左侧,有二十个白瓷烟灰缸摞成五摞,晚上会有很多客人来看舞子的表演。有几张硬纸上手写着茶点菜单,几套砂糖罐儿,精致的牙签瓶和一支移动电话。长桌对面是上下两层柜子,中间的空挡摆满冰酒的小冰箱、微波炉和一些什么餐具箱子等用具,闪亮而洁净。玻璃柜门里面几道隔板上摞满了酒盅酒壶威士忌杯。每件物品都摆放得整齐细心有序。我提起茶壶,把茶倒入小茶盏里。这会儿,女店主拉开格子门走了进来。我看到她换了一身素色的和服,显得很老旧。她还是那副神态,不冷漠可也不算热心,表情也不多变。我猜她的目光虽然不注视我,也完全知晓我的神色和心思。她的相貌非常美,看不到皱纹和松下来的两腮。正如那张照片。端庄的圆脸,丰满又多情的嘴角。鼻子的形状特别讨人爱怜,嘴唇清晰又温和,好像她只会说柔和甜蜜的话语让人怜肠寸断贴心如理。她双手正捧上来一本沉重的厚皮老相册放在台上给我看。这么说她是为了重温自己人生经历中的什么,才特地换了这身老旧的和服。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川端康成先生写的《古都》中的重要场景:千重子的孪生妹妹住在北山,干着清洗采伐下来的杉木这种繁重活儿,她们姊妹在四条大街的一座小神龛偶遇。一早我还特意去了四条大街、八坂神社和几个书中提到的地址,光在祗園我已经从十一点开始转到现在的下午三点多。就是为的更深刻潜进川端康成先生写在《古都》里的心灵。

女店主把相册转向我看的方向,只用无名指翻开了厚重的封皮?!罢馐俏业淖娓缸婺附峄榈募湍钫?,那时候的服饰和今天的一样,可真好看哪。”

“哦,久远的年代……”我叹口气?!傲钭鸫笕嗣且廊唤】蛋??”

“可没那么幸运,都早早的离世了。我的母亲也是舞子,那个时代学成这种古老传统的舞蹈、歌唱和三味缐、鼓笛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啊!”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拎过去古瓷壶重新泡茶。

我要趁这个空隙,说明一下舞妓的细节。在这天离开秋子婆婆后,就去了东京。找了几家书店买了几本有关京都舞妓的历史考证和纪实,还有一本旧书名为《京都花街的舞妓艺妓》。由于日本语汉字和中国语汉字常常有字同而意不同之原因,我们容易在重要地方产生误解。因此必须做出以下说明:

花街,在京都对祗園一带的称呼。因为这里有舞妓、艺妓,她们穿着十分讲究,又佩戴各种花饰,如同花朵一般可爱。而并非是妓院所在的花街柳巷。

舞妓和艺妓,是日本四百年以上的传统舞蹈吟唱三味缐等乐器表演艺术者。妓或伎,是指专指这门表演艺术的技艺技能。妓在这里不是中国汉字中的妓女之意,而是为了区别于伎。伎,是男性演员,妓在这里是女性演员。如东京有名的“歌舞伎”只有男性演员表演。从事这种艺术形式的演员,在日本明治时期后(1860年代到1910年代)是终生不渝的。如果结婚就要退出这个行业。这种表演艺术已列为日本重要文化财产,属国宝??上啾扔谥泄木┚?。

舞妓,在更早年代,人们生活贫穷,女孩子十多岁就开始学习这种传统技艺,舞蹈,吟唱,三味缐。鼓笛胡琴等乐器。一般要五年时间才能成为艺妓。1930年代,舞妓从十五岁开始,五年后成为艺妓。

艺妓,是舞妓学成后的表演者。她们要认真的协助妈妈(艺妓老师)把艺妓的功夫传授给舞妓,而老师多半是年长的妈妈们。

在京都,称舞妓艺妓为舞子。发音是:maiko。“子”,女孩子的意思。日本女性的名字,多有“子”字,如:纯子、理惠子。

不过,这些传统艺术的舞子们并不是在光鲜华丽的舞台上演出。她们是在妈妈的茶食店里,料亭中,或请到其他宴会上表演。(妈妈也不一定是舞子的亲生母亲,这是一种亲称。多是几代相传的舞子,年长跳不动了就教学生或开“茶屋”艺馆,既是老师又是女店主。)舞子们要迎奉招待客人陪侍宴会,还要舞蹈弹唱。很多曲目都是相传几百年的,不可随意半点更变。这种小规模的几个人的表演,也恰恰形成了京都独有的演出方式流传至今。所有的人都喜爱,很多遥远国度的人都到京都观看这种古老优美的歌妓舞妓表演。她们就在你的眼前舞蹈吟唱,坐在你身边为你斟酒添茶。除了她们的演艺专业外,她们还要精通书道茶道花道,精通俳句短歌诗赋唐诗宋词元曲?;褂校呛臀颐且谎饔凶约旱牧蛋?、欢乐、苦恼和无奈。

说到这儿,你就对舞妓艺妓舞子歌舞伎有了一定的了解了。

从现在起,我把下面叙述中对这样艺者的称呼统一按照京都的习惯称为舞子。


“我叫秋子,秋天的孩子。”女主人递过茶来,不易显现的微笑了一下。

“现在外边还是雨天,今天我的心情也特别不一样。今天,心情不好,愁闷。你若不反感又不耽误你的事,我想和你多说会儿话。其实在前面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快八十岁了,我是第七代舞子?!?/p>

我赶紧接上说:“我正好没什么事。能听秋子女士讲讲正是难得的学习。我对京都的舞子的历史非常有兴趣?!?/p>

“你是作家?”女主人秋子抬眼盯着我,她的目光里习惯的透出注视男人时的几灼风情。

“啊,就是喜欢写写而已?!蔽野咽酉咭频绞掷锏牟璞稀V皇窃谑实钡氖焙虿哦淘莸乜此谎?。我知道自己是个很羞涩的男人??汕镒邮且晃豢瓷先ニ氖嗨甑呐恕K恼庵盅凵窕业募且?,深藏其中。我也许显出了窘迫不安。

“今天又下雨了。”秋子岔开话,把脸扭向格子门,似乎在听。转过脸的时候,又问我:“尊客您若是真的闲暇,我可真是想多和您聊一会儿啊?!彼幸獠僮啪┒继赜械睦锨坏?。

“我没什么事,正想了解京都呢?!蔽腋械角镒悠牌诺墓露馈?/p>

她在长台后为我添了水?!澳闶嵌┤耍俊?/p>

“啊,不不,我是从中国的哈尔滨来的。曾经在东京的明治大学读过文科?!?/p>

“你的日本语讲得可真好!京都话有口音,可是好听,我喜欢京都老语调?!彼媸植亮思赴烟?。

“我在东京工作了十几年,在《文艺周刊》做文字翻译。怎么说还是想家乡啊,就回国了。”

“是吗,真了不起啊!我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到底是文人墨客啊,特别有规矩。说起‘乡情’也是很熬心的事呢,跟‘恋情’差不多?!彼约旱沽艘恍≈盐诿肪?,拇指和中指捏着酒盅的缘下,手背遮挡着酒盅。另一只手的中指轻点在盅底,手指微微弯曲,张开嘴唇像在对天空轻轻吹气,酒盅几乎没沾到嘴唇,那种甜甜的乌梅酒一定流进了舌尖。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这是女店主秋子十几岁开始就习惯的姿态。

“我呀,就喜欢这乌梅酒。我们做舞子的时候可不行喝酒,有时候拗不过去陪客人喝一点儿,只能沾沾舌尖。真喝醉了要挨妈妈骂的?!?/p>

她看出我正认真听她讲,就仰起身子,两只手指习惯的贴近鬓角的黑发丝在耳边抹了两遍,就像对着镜子要出场演出似的。


“我们家七代女人都是舞子。从前女孩子没别的更多出路,学习跳舞吟唱,还要学三弦,演给别人看。有的时候被什么有钱有地位的人看上了,他缠着你,可真没办法呀!又要推辞,又要不得罪客人,从母亲那里学来不少有用的好办法?!鼻镒佑滞鸥褡用?,“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想着从前。这连续几天的雨,没有客人,我就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来?!?/p>

我看看几摞白瓷烟灰缸,还没等我问,秋子就先开口了:“现在没有舞子演出了。晚上没有人来。我劳作一辈子,身体不算好。偶尔有几个老友过来坐坐。现在的女孩子没有学这种几百年传下来的技艺了……我真是个爱唠叨的人哪,说了这么多,也不管客人您多不耐烦,我还不停地唠叨着?!?/p>

我翻着照片,很有兴致的提出问题,证明我并不反感她多说话。她说话时有淡淡的香气,我想她喝了甜酒后含了某种她喜欢的口香片。我的确愿意听她讲,我对舞子的所有事情都不清楚。只是在书上读到了一些。我认真地看着相册中那些古老的照片,每一张她都要说明一两句。后面的两页,都是她自己的照片。是生活中的各种场景。只有一张是她穿着和服戴着假发站在一间房子门前拍下的彩色照片。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那时候她可真美呀!像一枝甜甜又香又暖人心的花儿。她用指尖慢慢抚摸着一张西装男人的照片,我问:

“是您的令尊大人?”

她先看了我一阵,“咯咯”的在喉咙里笑出声。“她是我的男人?!?/p>

“哦,对不起,我太贸然失礼。他真英俊哪?!?/p>

“他确实比我的父亲年龄还大几岁呢?!彼挠锲杏幸坏闾鞠⑸!八嬗⒖?。我就是喜欢他,从心里爱他。这是真真实实的。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我们没结婚?!?/p>

看完了相册,我轻轻合上。把正面转过去,端正地放置在她的手边。她沉默了许久,捧起相册要转身,却又放在长台上。她双手撑在桌面上,脸转向格子门一边,沉思起来。我低着头啜着茶,小心不发出一丝声音。我正打算起身告辞,却不能打扰了此时凝固的时光。她倒是抬起头,向我笑了,说:

“这位客人若是能宽容我不近人情,想带你去后面的房子里坐一坐,看看京都傍晚的秋雨?!?/p>

我欠下身示以谢意,说:“那可是很给你添麻烦呢?!?/p>

啊,坐在茶室里,听雨声。我倒是担心给人家添麻烦。本来是进来喝杯茶,暖暖身体就离开的。女主人已经在榻榻米的台阶下放好了一双大号的木屐。我的脚和袜子被电暖风吹得干燥、热乎乎的。脚踩在高齿木屐跟在女主人身后,穿过一条室外廻廊,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庭院。我不想让女主人认为身后有人在盯着她的背影,就朝向院子夸奖那是室町时代的风格,带着南宋的诗情画意。她不算矮身材,走路步子轻盈,两只底板稍稍高一些的草编木屐带动着小腿迈出每一步。这样的步子,她走了一辈子了。因而身姿就显出了精心修炼和严格的教养。一代一代的艺人相传下来,由年长的妈妈一点一点传授,再由姐姐们平日时提醒告诫批评指教。十几年,一辈子就会养成这种优雅风度。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看到她平伸双臂展开了宽宽的和服袖面,在前面大厅间转了一个圈子,就如同十七岁的少女那般活泼飘逸。后衣领开得低,后颈没有一条皱纹。我跟在她身后,十分小心??吹剿饷醋艘蝗?,不禁感动,真想鼓掌或者称赞些什么。当然闭上嘴沉默是最合适的。她早已经把朝庭院的门扉拉开。我脱下木屐只穿着袜子,踏在散发香味的榻榻米上。茶室在右侧一角,香盏里有一小匙白盐末儿似的已经燃尽了的香灰,空气里还弥留着梅花的清甜。她递来墨绿缎子座敷(座垫),我盘起腿坐下。呈现在眼前的是雨中精致秀美的庭院。一面是黄竹竿扎起的墙,前边有一个开口通向某条小径。三面被几种树和灌木遮挡,间隙中可见白色的墙面。六棵苍劲的?;ㄊ髟谟曛芯簿驳拇?,仿佛和雨特别亲近。几个大石块在庭院四处散落。一棵杉树从长廊边上穿进廊顶,枝叉在廊檐上密密实实的搭下来,滴下大颗雨珠。这是建造者特意在屋顶留了洞口,保留下来杉树。就像玄关的那棵杉树穿出了屋顶。四周雨滴声均匀,细密柔和。女主人出去又回来,跪下身把茶盘小心翼翼的摆在我的右前方,都弄好了以后站起身,在我身侧指着茶室墙上的一幅字说:“这是我的男人写的汉字,多劲拔呀!”

我看那四个字“焚香听雨”。其实“听雨”的词句在中国宋朝就很多。我能记起的有“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薄靶踊ǖ克?,画般春江听雨时,”“竹下春闲听雨窗”特别记得陆游的:“预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p>

她没有自己的茶,隔一个人距离跪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向前方望着,仿佛自言自语:“十五岁那年的祗园节,我是一百三十七人舞子当中演出最好的。那时候我母亲高兴得一直笑个不住口。跟着母亲学了三年的舞蹈吟唱和三味缐,从舞妓成为艺妓,带上了假发卷。我们舞子平时是不能随便外出的,那天自己高兴的从一条巷子串到另一条巷子,和姐妹们一起走,怎么也掩饰不住快乐的心情,用攒起来的一点儿钱给几个好姐妹买花瓣糖和小煎饼。过了几天,就像现在的日子,下起了雨来,有时风也挺大。那个年代人们都很穷,日本就像疯了似的四处打仗。什么都没有了。到处都是饥饿贫穷的人,我们的家几代都在这儿。那时的房子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又破又旧,连一根像样的立柱也找不到?!鼻镒恿绞治赵谝黄鸱旁谕壬希丈狭搜劬?。

“那天下午,和今天差不多雨下个不停。店里只有我自己,坐在一边发呆。这时候听见有人进来,在门外就打着招呼,声音洪亮。我走出去迎接,看见一个穿黑色风衣身材高高的男人站在玄关。他把伞抖净了水,合上戳在伞笼里,向我鞠躬。把风衣挂在门外。我为他摆好了托鞋,他的皮鞋被雨水泡透了,他也是只穿着袜子进来了,那个时候屋子还不是这种样子的格局。我把炭炉放在他坐着的脚前,他说要一杯热咖啡,我为他做好了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我有些怕生人,还不会和客人搭话,又怕伤了客人的心情就躲到一边。他不理会我,我看到他很英俊,年龄如同我父亲差不多,四十五岁的样子。那时候我的父亲去世四年了,他死得很不平常,他是个酒鬼,为了一句什么话,听错了人家的发音,认为受到了侮辱,动起手来,被人家捅了几刀就死在四条桥边了。而眼前这个人就让我想起了父亲。不过话说回来,父亲待我们孩子可真好啊。我躲在柜子后远远看着客人,没料到看到他流出眼泪。他扭过脸,偷偷擦眼睛??晌胰肥悼醇?,他哭了。我心里也跟着难过。我是个孩子,这样子一个大人,一个男人,哪里是我们这般小女孩子够资格劝说的呢?我虽什么也没说,却伤心不行,抽抽涕涕的哭出声来。我急忙站起身快步藏身到了里间屋子。我坐在楼梯台阶上,怎么也止不住哭。他在外面哑着嗓子说:“我喝好了,走了?!蔽也⒚挥谐鋈?,我想起他哭的样子,心里就特别苦。我不出去,不去送他出门,我止不住哭泣,两手捂着脸抽抽搭搭个没完。

我听见了他穿风衣的声音,穿鞋的声音,然后又听见了在雨中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却立刻起身赶紧跑过来,看到他在桌子上放的钱。我追出去,躲在玄关墙角后,看他撑着伞远去的身影。哦,下午京都的雨呀,把他难过的背影在路面上映得破碎凌乱。他不知道我在这儿目送他。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偷着看他的背影?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又不能不这么做。我刚十五岁,还没打开情窦呢。以后一连多少天都在想这个人的面孔和他落泪时的样子。他伤心得一点也不像个大人,更不像和我父亲差不多年龄的人。为什么他会躲在我们这小店里伤心落泪呢?我想问母亲,又觉得他是一个让我心疼的人,不该把这事跟母亲说。和姐姐也没说,和谁也不说。这是在我心里开出的一枝花朵。就像雨天里的牡丹花,?;ǎ桌蓟?。不过,是开在我心里头的。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我心疼他,总想他,盼着哪一天他又进来了,快快乐乐的听我给他唱弹三味线,为他舞蹈。我们做舞子的是不能在三十岁前结婚的,这当然是现在的规矩。我那个年代,做舞子是不能结婚的。结婚就不能再做舞子。现在虽然可以结婚,也可以还留做舞子??墒枪爬创碌墓婢卮蠹叶贾?,结婚了自己就得离开,这是很心酸的事。心里很折磨。这是四百多年传下的技艺啊,是日本优秀的传统艺术。有的学了一辈子,做了三十年舞子,也还是没多大出息的,这样的姑娘多了去了。”

她从腰间取出一块手帕举在眼前,没沾到眼睛又放下了。双手搭在腿上,她又进入了原先那种沉默。眼睛直直地看着院子。我呷了一口茶,如自言自语般的说:“绝美,优雅,超凡越世的艺术??!中国的宋时代就出现过这种特有的艺术,可后来就失传了。”

女主人微微点着头似乎在赞成,其实她在想她的心事。我也不该把话题扯到这来。就接着轻声问:

“很多人都把一生献给了这门传统技艺了吧?!?/p>

她慢慢地撑起身体时显出了是老年人迟钝,半蹲着弓着腰迈着小步走近我身侧,从放香盏的木台子下的银质小盒子里取出一只线香,用火柴点燃了,插进香盏的一个小孔里。香盏的形状是一片枫叶,粗瓷,彩釉烧的精美,红色过渡到枯黄色也美,过渡到紫色也美,随之一缕香气飘来。厅外的廊檐上,正发出沙沙的一片细雨叩击声。女主人秋子又回到她刚才的位置,她似乎要和我说许多事,说一些对她一生来说都是特别重要的事。我看到她眼睛里正做着一种准备,要讲出一些重要的事。

“啊,那之后过了一个月,天冷起来了。我和另外两个姐姐正在表演,我唱完了,把三味线放下施礼。一抬头,看见一位客人刚刚坐下,正和其他几位客人寒暄,看来是位贵客。待他扭过身,哎呀!原来是雨天来过的那位先生。我又欢喜又害怕。她看了我一会儿,怕是化了妆一时没认出我。他可能正在猜想:是那个跟着我哭起来的小姑娘吧。我像平常那样,向客人们施礼,向新来的客人问候,然后退了下去?!彼拖峦罚路鹩只氐搅肆改昵暗哪歉鍪惫饫?,又露出那种几次出现过的意味深长的笑容,神经质地晃了几下头。我想,这也许是无意中重复着当时的动作。

“听他们谈话,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像我们这样的艺馆,来的也多半是富商和名人显贵们。做舞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要体现出最高的教养和品行。连我们喘气的方式都要经过先辈指教,要极尽完美。他们吃过饭,喝过茶,看过我们表演后就都走了。在门口外面送他们时,他看了我一会儿,却一句话也没说。鞠过躬就转身离开了。他很有一种威严,几个人都很敬重他。不管怎么说,我是见到他了。可连一句话也没对我说。那天我心里特别沉闷,好像被弃在山沟里的一只小猫。”

女主人秋子停下来,暂时中断了回忆,侧过脸来看了我一阵。

“你听了不觉得很奇怪吗?人哪,心性真是非常奇怪。说不上什么由头,一点什么味道,一阵什么风雨,一句什么样的话,一片什么样的暮色,一声什么曲调,就能让你想念他一辈子。那年我才十五岁呀,这可不近情理呀?!彼趾颓懊嬉谎肓顺了肌N页煤炔枋?,看到她挺直了腰身,以年轻姑娘一样的姿态,跪坐在那儿。

“以后,每年的十月或十一月,有时候就碰上雨天,他都会来我们的茶屋。总是几个人一起来,他一个人从没来过。就如同从未和我见过面的那种样子,少言少笑,很讲究礼仪不装腔作势。就这样,一晃就过了许多年。我就是在心里头放不下他。”她自嘲的笑了几声,“现在称为‘恋父心结’,我可没把他当父亲看,他是一个我喜欢的男人。有人提亲,我都拒绝了。我喜欢这种传统表演,不想出嫁。一生做舞子。母亲总说我能成为日本最好的艺妓?!?/p>

雨夹着风阵阵扬洒起来。女主人秋子低着头揉着手帕,好久不出声。她少女时代也常常做出这样沉默的姿态吧。

“25岁这一年秋天,这个男人一个人在雨天的下午进了我们的茶屋。那一年我们的茶屋做了改建,和现在差不多。当时母亲也在。我心里一阵欣喜,为他斟好茶,就躲进了里间要上楼去。可他突然大声把我叫住了,让我坐在母亲的身边,他坐我们对面。母亲以满是敬意的仪姿和他谈话,先是从雨天的京都,十年前他第一次来说起,由于谈话中说到了南宋的诗人和日本的短歌俳句,一时谈得非常愉快。突然他指着我说:‘是啊,这小姑娘也二十五岁了,今天我给我自己做个媒?;罢庋灯鹄春懿坏锰搴艽致?,可正好母女二位都在,我就说出自己的决定吧!’他理了一下衣襟,两手合在一起搓了两下,脸色反光,眼神也亮起来了。他说:‘我要娶贵阁的千金为妻,请母女二人酌量。我的年龄是她的父辈,这在一般人来看真是一座难以搬动的大山哪!现在,我终于把这心思说出来了,余下的就都不要紧了。如果我撞上了石头墙,也没什么后悔的了?!淹费沟煤艿?,鞠了躬。母亲是一脸惊愕的神色,像听谁说了家里遭了劫难似的惶恐失色。我更是觉得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母亲沉思了半晌才换上满脸歉意,接连弓腰说:‘这个孩子就是一心要守住这个传统的手艺,她早就和我说过,她一生不嫁,只想做个好艺妓。我呢,做为母亲,为她的决定和信心而高兴。请先生千万别怪罪我们这种让人瞧不起的舞子,我是第六代舞子,秋子是第七代。我们世代相传,二百多年了。就京都来说,像我们家这样世代相传到七代的也不多见哪。这孩子改不了她的主意。我们把这个传统手艺当成了我们家的魂灵了?!盖紫蚝笈擦伺?,俯下身额头贴在按在榻榻米的双手上,长长的施了一个礼。他垂下头,无可奈何的样子叫人心疼。一看到他我又要流泪了,就赶紧起身跑进了里间屋子。这时他站起身走下台阶,母亲忙着送他,我什么都不顾也跟了出去。在门口时,我习惯的轻声说:‘您小心走好?!墒俏宜党龅幕叭梦易约捍蟪砸痪液π叩貌坏昧?,到今天都忘不掉那个害羞。我说出的话是:‘您来了……?!闾矗业笔笔窃趺戳?!我脑袋里还有一个脑袋,那个脑袋和我的脑袋想的不一样。我人里面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跟我本人做的也不一样。那个人只想跟上走远了的男人,快追上他,哪怕只穿着白色布袜子趟着雨水去追他,不怕四周的邻居们看到,什么都不要了扑到他怀里!而我本人却一步没动,我本人的脸色很平静,可另一个我哭得再没有那么伤心的了?!彼档秸?,她拿出手帕,想沾沾眼角却又移开了。

外面的雨也比刚才大了。天色也暗了许多,庭院里的石头滑溜溜、油亮亮的。各种植物的味道混在一起,真清爽好闻哪!

“这事到这也就终止了,那个人再没来过。我只打算一生做好这个传统技艺的传承。以后教舞子,把我的全部,那么多那么美好的技能教给后人??晒瞬痪贸隽艘患承氖?,我们家里白天就不安静了。后边邻家竟在拆房子,咚咚咚、轰隆隆,每天不得安生。这种事不好去找人家,也没理由阻止人家建房子。我们晚上睡得晚,白天起得晚。只好暂时搬到远处租个地方住,白天可要休息好才行。晚上工人收工了建房子的噪声没有了,回来照样演出。

四月的“舞京都”“祗园祭”过了之后,有一个姐姐出嫁了,丈夫是个银行家??晌也幌氤黾?,真是出嫁除非是那个男人不可。我决心已定,对于这种婚嫁之事就尽量不去想它了。那个人又来过几次,坐一会。有一次他说:‘白天后面的工地很吵?。∪桃蝗贪??!页徽螅燃副凭妥吡?。我都紧跟在他身后送她出门,告别的词语倒是没错,可音调不同了。我自己觉得是掺进了哭腔。他和别的客人不一样,他总是彬彬有礼,还向我还鞠躬礼。两年过去了,邻家的房子造好了,我们又搬回来住了。隔着高墙看见新植上了高耸的杉木和桧木,院墙四周都是树木。树影的缝隙间看到了房屋的模样,真是很阔气的大房子?。∠哪┑囊惶焱砩?,风刮得紧,他来了。他穿着绣着家纹的藏青色暗条的和服,那样子我可忘不了。我为他斟茶,像得了什么病浑身打颤。他并不看着我,我正要退下去,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枚大号信封放在桌上,让我和妈妈来看。我特别慌张,不知里面是什么,他就自己抽出了里面的纸张,摊开抹平,那是一迭法律文书,附着一张图纸。这才知道两年来房后邻居的房子原来是他建造的,现在他要把这房子送给我做歌舞妓教室。我和母亲慌忙推脱致谢。这么大的礼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p>

女主人秋子扭了扭脖子,又晃了晃肩膀,沉默了许久。我们静听这庭院的雨声。她拍下手,躬腰起身,半蹲着走到茶室的香盏边,从银盒子里又拿出一根线香点燃换上,又回到原处跪坐在座敷上。我只能听,不能提问或插嘴。她仰着脸看着半空中的阴云和洒下的雨滴,平静的呼吸着。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从回忆别的事上转回来,接着讲述:“他把‘赠与书’放在桌子上,又把厚厚一大本钉在一起的图纸也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他的腿也不那么灵活了,五十几岁了。他说:

“请把你家现在的墙打开一个大门,和新房子连在一起吧?!?/p>

然后他默不作声,走下台阶,走到玄关穿上鞋,就以考究的躬身礼向我们告别。母亲站在前面,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并一再说明这座院落房屋是无论如何不能够接受的。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见,转身走了。高凿的木屐在他脚下“咔嗒咔嗒”的响,一条巷子都听得到。我从母亲身后挤到母亲身旁,看着他的背影在街角拐弯隐去。母亲走过小巷对面,站在对面房跟下踮起脚朝我们房子后面看了一阵,她推了推发冠,快步走回来。嘴里叨唠着:‘这可不是送盒老铺的点心,这么大价钱的东西我们可接受不了?!?/p>

我们还如以往一样,给客人斟茶倒酒,舞蹈吟唱,游戏嘻乐。舞子的这些琐事不简单,做的优雅细致可不是几年功夫就学得会的,就是手伸出去的时候五根手指的姿势和位置都十分讲究。比如把茶杯端给客人时,一定要这样的手势?!彼底?,拿起我的杯子做样子。艺妓们把传统的舞蹈,弹唱表演延续了几百年,这样细致古雅的姿态真是登峰造极了。她们一代一代的一定看了许多古书古画,研究模仿,读大量的书。而且要专门训练与客人交谈,谈的内容既深刻博学又各有风趣生动感人。

“啊,以后,我们就这样,从来不进那家宅院。直到第六年春天,有人送来一封信才知道他得了重病,是半身不遂。我不顾母亲哭着反对,什么都不顾了,决意要去东京一家大医院看他。他坐在轮椅上,认出了我。他说话的字句很难辨别,他就在纸上画了一个院子,隔着一道墙又一幢房子,房子上写了我的名字,说明是我家,他用铅笔上的橡皮把隔着的那道院墙擦去一条豁口,画上了一道廊道。他要我把墙拆了,和我家用廊道连在一起。他要我答应一定要这么做。我只有点头同意。我没回京都,每天照顾他,我心甘情愿,又心疼又绝望。我去几个大寺院为他祈愿,总偷着哭。我陪着他走完了他人生最后两年半时间。他每天都笑出声来,那声音很古怪,可的确他是很开心。那笑声现在就在我的耳朵里。那一天的下午,他要从枕下拿什么,我帮他拉出来那个硬夹子本,他半坐着翻开指着原来的图画,再次让我答应他拆墙开门,把房子连在一起。我答应了。他深低下头向我致礼,过一会儿抬起脸抿起嘴笑了。眼睛里也泪水盈盈,声音像两声轻声咳嗽。等了一阵子,他在上面写了这么几个字:‘谢谢你秋子,我的人生最幸福。藤田泰夫’(秋子ありがどう 私の人生最高だ 藤田泰夫)写完了,泪水滴落就下来了。他告诉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是他夫人去世的日子。我见不得别人哭,我控制不住,跑到病室外哭了起来。等我回来再看他的时候,他正向窗外望着,那时候的阳光可真好……”女主人秋子停下了,把手帕贴在鼻尖上,这时刻,她像轻声咳嗽似的哭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了。

灰暗的天空上仍然向地上泼洒着细密的雨滴,没完没了的。这个年长的妇人轻微又断断续续的哭声,就和在雨声其中。我深深埋下了头,心情苍茫、孤单。

她依旧在那里无声的呜咽着,并深深地把头低下作为对我施礼和歉意。抽泣中说:“耽误你这么久,我这是怎么了,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真不知道害羞??!请你走吧,我在此失礼了?!?/p>

我也深深伏下头向她致意,小心无声地退了出去。走进廊道时,我听见他的哭声放大了,一停一顿的,倒不过气来。我驻足回身,看见她侧着脸挨着地面像贴在男人的胸口上,蜷成一个小团的身体也跟着抽动。我走出玄关外,看见玄关里那颗杉树从屋顶瓦片的洞中穿出去伸进灰色的雨空里。玄关外十几朵粉白色的大牡丹盛开,此时让人只感到心酸。窄窄的巷子显得很长,没有行人。路面大块的方石仿佛涂了一层油,细细的雨滴落在上面,溅不起来碎细的水花,反倒毫无痕迹。我看到树影隙间显现着气势不凡的屋子。

在那儿,女主人秋子还在那儿。

京都祗园,雨中静静的巷子,两旁静静的房子,我离开了这里。只听见撑开绷紧的伞布上连续的细微的雨滴声。耳朵里还回旋着女主人秋子难以分辨的哭声,那声音压抑、却切碎了京都雨中行走的我整个人……


对面铺子的门“哗!”一声推开了,一位五十岁模样的妇人看了我一会儿要和我打招呼,我才从回忆中觉醒过来。向妇人点头致意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晚上,我终于找到了一家当下最有名气的艺馆。请我的一位在京都大学东方文史系任教的日本人老友在电话里交涉了好久,才允许我进去并给我了一个座敷垫。一名舞子为我拿来茶托盘,里面有点心和裹在塑料袋里的滚热的小毛巾。算我这间屋子里有七位客人。他们几个人是熟人,坐在一条长桌前。我一个人在旁边。没一会演出开始了。先是由两人舞子跳着舞蹈,动作让我联想起京剧。其中一个女孩面孔圆圆的,眼睛细长涂成白雪一样的面孔像玉石一样美。看她的动作,脚尖抬起又落下,再辗转一下,也随着一翘。手里的扇子摇半周,伸长胳膊停在眼前,小手指微微一弹,转过脸时脖子稍有倾斜。所有的动作没有一处不精确,每个细微的表演都不是随意而生。那些美妙之处只有自己亲自去观赏,才会被深切地感动。她穿着一身华彩夺目的和服,这衣物饰品和她的全部动作合成了一种东方文化无可替代的独特的美韻。渐渐地,把秋子和眼前的姑娘合在了一起。在复杂多变的情绪中,我喝了许多清酒,我甚至无礼地悄声把眼前的舞子叫做秋子,我真是也流泪了,心酸得不行。我用纸巾沾去泪水。

京都,这个传承着东方艺术的京都,祗园的舞子们一如往日,一代代的延续。很多女孩子结婚了,嫁给了了不起的人,有一位叫加藤雪的艺妓,1905年1月20日和美国摩根家族中的乔治·丹尼森·摩根结婚。也有很多女孩子把一生的爱情投入到了这种传统艺术当中的。秋子就是其中的一位。

她怎么了?是否有病住院了?还是“人都有死的一天”?不知道。她的年龄该是83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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