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
小的时候,在乡村,她家和他家是邻居。两家都没有盖院门,两栋砖瓦房并排立着,两扇门之间不过大踏步五十步的距离。她不用出门,在家里隔着窗户喊他,他能听到;他也不用出门,在家里隔着窗户喊她,她也能听到。他们就这样彼此喊着结伴出来玩耍。
小孩子能玩什么呢?不过是掷沙包,跳猴皮筋,坐火车头,攀毛线绳,拍火柴盒,和泥巴和点兵点将这些玩意。他们总是怎么都玩不厌。有时候他们叫村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玩到别人都回家了,他们俩自己还接着玩儿。直到父母喊他们吃饭,不管谁家,哪家饭先做好了,两个人匆匆扒上几口,吃饱了不饿了,再接着玩儿。玩到了晚上,还是不管谁家,两个人随便找个床一躺,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饭继续找着花样玩儿。
农村的孩子上学晚。就这样昏天黑地玩到了七八岁。他父亲因为调动工作,他们家就搬到外省去了。他走的时候,两个小人儿都哭成了泪人儿。尤其是他,死死地拽着她的手,撕心裂肺地哭,父母怎么拉也拉不走。父亲见快要误了长途汽车,使劲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猛一疼,手就松开了。父亲趁势把他抱到了三轮车的后座上。他母亲也赶紧跳上去,车夫蹬起车轮,一家人就这样走了。车上,他一直回头朝她看着,边看边哭。她也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三轮车在前方连个影儿也不见了,她才发现她衣服的前襟儿都被泪水浸湿透了。
在分开后的许多年里,他曾经回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十三岁的时候,上初一。那时候,她家还是没有院墙。中午她从学?;氐郊?,看到他家门外停着一辆面包车。自从他搬走后,他家的房子就由他姥爷一个人住着,她从没见任何人来过。她问母亲,他们家是不是来了客人。母亲告诉她,他回来了,刚才来过家里了,但没见到她,说一会儿再来。她心里一阵狂跳,问母亲他打算在家里待几天,什么时候走。母亲说他下午就走了,回来就是看一眼。“长高了,口音变了些,模样倒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是个俊俏人儿啊。”母亲说。
她坐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脸,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她之所以惶恐,不为别的,只因为最近她身体开始成长,脸上多了几颗青春痘。她为此感到很自卑,平时在学校里也躲着同学们。那时候她偶然看过几本言情小说,对俊男靓女的感情有些模糊的认识,便总恨自己不够美。加上有了这几颗痘痘,她就更羞于见人了。
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躲一躲他。她趁母亲不注意,跑到家后头的麦场里,在地里足足坐了一个小时,连饭也没顾上吃,就上学去了。
晚上放学回家,他果然已经走了。母亲奇怪她中午跑哪里去了?!八谠勖羌业攘肆礁龆嘈∈保患慊乩?,他就走了?!蹦盖姿怠K舸舻刈?,脑海中想着他小时候的样子,有些懊悔没能见他一面?!八僮咔鞍训刂妨舾惆至?。他说,等以后有机会了一定去找他玩儿?!薄芭?。”“他还说他们家现在住楼房,邻居们几乎都不来往。好几年了,都不知道隔壁住的谁?!蹦盖子炙?。
“哦?!?/p>
母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别的了。她也就掏出作业本写作业了。
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大二暑假的时候,父亲去外省出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一听是他搬到的地方,便跟父亲一起去了。那时候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上学业有成,对一切都很自信。父亲办完了公事,她问父亲能不能去他家看看?!叭ニ遥俊备盖足蹲×?。她点头。父亲怔了半天,才说:“他们家地址我早弄丢了。你也不早说。早说的话,来之前我还能问问他姥爷?!彼层读艘幌?。想想,那还是算了。她就跟父亲一起回家了。
再后来,大学毕业,她参加了工作。父母跟着她住在城里。有一天早上吃饭时,母亲突然提到了他。“你还记得小时候跟你一起玩儿的某某吧?!蹦盖姿档搅怂拿?。她点头?!扒傲教炖霞依戳烁鋈?,说听说他得了什么癌,没治过来,上个月死了。”她一听,惊得筷子都落到了桌上?!笆裁窗??”她问母亲。母亲想了半天,摇摇头:“记不起来了。总之,就是不治之症,快的很,从病发到去世也就三个月。唉,可惜了,还不到三十岁啊?!薄岸甙?。还没结婚呢?!备盖自谝槐?,很是惋惜地说。
为这个消息,她难过了两三天。然而,毕竟距离现在很久远了,慢慢她就忘了这会儿事。
因为忙工作,她到二十九岁才结婚。然而,她的婚姻并没有因为比别人晚而比别人幸福。她的丈夫比她大十一岁,却并不宠她。她脾气也不好,每日里两人争吵不断,慢慢地丈夫开始有了家暴。两个人声嘶力竭地闹了四五年,终于离了婚。
她的第二个丈夫,跟她年龄相当,倒是很疼她。然而,在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之后第四年,突然患了不治之症,撂下她和女儿就走了。
她的第三任丈夫,比她小七岁,不仅疼她,更每日里腻着她,贴着她,一天不见就想得要死要活,对孩子也好。她很知足。然而,偏偏婆婆嫌弃她,讨厌她,处处与她作对,每次一吵架,婆婆就嚷着让她滚蛋?!按幽亩锤夜龌啬亩?!丧门星!”婆婆总指着她鼻子骂,声音大得街坊邻居都能听到。她也是堂堂大学生呀,她也要脸面的呀。受不了婆婆的气,一咬牙,又离了。
之后,她对男人的心就死了,自己拉扯孩子,自己过,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过就是一二十年。女儿长大了,念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又结了婚,还给她添了小外孙。什么事都顺心了,她也老了。
六十三岁的时候,她总感到上腹部一阵一阵地疼,不想吃东西,还时不时咳嗽。女儿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医生给她拍了片子,说是肝癌早期。女儿一听就哭了,她却像没事人一样,拉着女儿的手安慰女儿:“没事,不还没到晚期吗?有得治,没什么怕的。”
她倒是很积极乐观地配合治疗,每日里除了吃药化疗,还坚持锻炼身体。她想明白了,人一辈子就这么会儿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疾病却并没有对她手下留情。虽然一直在治疗,癌细胞却扩散得很快。大半年之后,医生交代女儿准备后事,说她至多活不过两个月了。
病床旁,女儿哭得泣不成声,哽咽着问她有什么遗愿。她说没什么,只说想葬在老家,跟父母的坟挨着?!按幽亩矗氐侥亩??!彼丫莩善ぐ峭?,却从牙缝里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几个字。
女儿找了个面包车,把后座拆了,放了张小弹簧床,跟女婿一起,把她抬到了车里。颠簸了两天两夜,她终于回到了老家。因为县里搞移民拆迁,她家的老房子早不在了,但那块地还留着,一院子的荒草,生的却繁茂,似乎在等着她回来。
紧紧挨着她家的那块地,是另外一块荒地,留着些残垣断壁。女儿女婿扶着她站在那里。因为生病,她的脑子也有些糊涂了,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块地是谁家的。
村里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过来,那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他盯着她半天,认出她来了。他唤着她小时候的名字,她听着听着,脑子突然有些清醒,似是而非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回来了啊?!彼蜒檀谂员叩氖魃峡牧丝?。
“是啊?!彼?,然后面朝着对面:“我怎么想不起来,这块地是谁家的呢?”
“你怎么会忘了呢?你们是邻居啊?!彼胖室傻目谄党隽怂拿郑骸靶∈焙?,谁也没你俩好啊。你这是不是生病犯糊涂了啊?!?/p>
她听着那个名字,在混沌的脑海里搜索着。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袄狭税??!崩先思谢秀便钡难?,叹口气,摇摇头,提着烟袋走了。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堆杂草。她让女儿女婿扶着自己走得更近些。在那堆破砖烂瓦旁,她停了下来。
她的记忆随着目光一一掠过那墙,那草,那树,那瓦,那砖。终于,在残破的墙体中,她看到了一扇小小的窗口。窗棂早已腐朽,窗体也已经变形,只保留着最原始的半个水泥台、两三片生锈的钢筋和一个洞口。
她盯着那窗口看着。清脆的童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是童年的他和她。秋天的夜里,昏黄的煤油灯下,六七岁的少年从这扇窗里探出头,对着对面窗口里的她喊着,让她出来捉蛐蛐。
所有往事都回来了,包括分别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在这里叫她。她双眼潮湿,老泪纵横,她抖动着双唇,想要再次答应他一声,然而,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颓然倒了下去。
她慢慢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