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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承认突然失去双腿这件事令我悲伤,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接受来自别人怜悯的目光。我给自己买花色繁复的长裙,在每天清晨出门,花很多时间去适应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与健康人类区分开的特属于残疾人的通道、门、卫生间。
除了不再工作,似乎我的生活也没有太大改变。我依然爱美爱吃爱笑??墒率瞪?,我的生活又被一把摔得粉碎。我做什么都心虚,笑的时候不敢太大声,害怕不幸会再次随着声音找过来。
我每天都会去家附近的蛋糕屋买两个菠萝包,一个当早餐,一个带到公园里去喂麻雀。
这天当我像往常那样进入蛋糕屋时,突然被热情地致以问候。
“早上好!欢迎光临!”
我看着和我打招呼的人——穿蛋糕屋制服的男孩,双眼又大又明亮,鼻尖有一颗痘痘,整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我第一次见他,大概是店里新招的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年纪。
我突然有些尴尬,他令店里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打量的目光,这是我最为憎恶又恐惧的东西。我心里甚至怀疑,这个新来的家伙是故意做这一切的。我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粗声粗气要了两个菠萝包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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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天气凉爽,我花全部的时间待在公园里,我的轮椅在不同的树下停留辗转。公园里的人总是很少,在那里我见得最多的无非散步下棋的老人。老人见过的世事已多,经历的生离死别也多,他们的目光永远安和慈祥,在他们面前我不必闪躲。麻雀的目光则像小孩,灵动无知。我喜欢喂它们面包,听它们叽叽喳喳地鸣叫,看它们在我身边活动。只有这时,我心底才生出一种感恩的心情,还好我失去的只有双腿,我依然可以用感官来丈量这个世界。对于我而言,出现这样的心情实属难能可贵,更多的时候我心里依然充满偏激不甘。
等到气温攀高时候,我就从公园离开回家吃午饭。
下午通常待在家里睡觉、看书、给院子里的花修剪枝桠。偶尔也会翻出年代久远的影碟下着甜味儿瓜子消磨时间。失去双腿的人生突然变得很缓慢悠闲,而可怕的是我也愈加习惯这样的节奏,似乎慢慢从心底认定自己真的永远永远不必再奔跑了。
第二天我又去买菠萝包,大眼睛男孩用同样的方式问候我。我慢慢释然,他只是为人热情,并不心怀恶意。再多几次,也和他一言一语地说过话,道早安,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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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晚饭后,我独自摇着轮椅外出散步,竟在路边与大眼睛男孩不期而遇。我还没做出反应,他先用了一个很可爱的称呼叫我——“嘿!菠萝包小姐,晚上好?!?/p>
我抿嘴笑:“为什么听起来好别扭?”
他很自然地走到我身后帮我推起轮椅:“大概是因为我总是对你说早上好,而对你说晚上好还是第一次。”
“你要去哪儿吗?我送你?!?/p>
我摆摆手:“就随意逛逛。今天的落日很美?!?/p>
“是很美,”他驻足往天边看去,“可是不及从我家房顶望出去的十分之一美?!?/p>
“是吗?你家住哪儿阿?”兴致顿起。
“一个不知名的小乡村。我家外面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个季节傍晚的时候,爬上房顶乘凉,望见的天与地都是金灿灿的?!?/p>
我从他的话语间去想象画面,画布在我脑海里开阔无垠地展开。末了,回到现实来,再往天边瞧去,只觉眼前的落日晚霞变得狭小而又灰蒙蒙。
“真想去你家看看。”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p>
我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
男孩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告诉我,在他十四岁那年父母去世,随后他辍学来城市打工谋生,转眼六年过去。这六年间他一次也没回过家,笑着说反正回家也只有他一个人,不如留下来趁年节时候多赚点钱。
对于父母去世原因,以及为何没有其他亲人帮助,他缄默不提,我也不想多问,因为令我失去双腿的那场车祸我也从不愿向旁人提起,我心底恨极了那个酒驾的司机,可我连一个咒骂他的字眼也不愿、不屑提起。心底已然为他感到难受苦楚。
“起初的时候难熬一些,时间稍长,还不都是习惯接受了?!?/p>
“这句话用在我的腿上也合适?!?/p>
“上天总是让温柔的人在这世上受苦?!?/p>
“谢谢你,认为我是温柔的?!?/p>
忽然眼眶就变得湿润,自断腿后我脾性或明或暗已改变许多,很多时候自己都被自己的暴戾尖刻所吓坏。现在有一个人却说,你是温柔的。其实,他才是那个最温柔的人。
男孩的名字叫吕无忌,听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名字,我偏着头笑:“无忌?肆无忌惮的无忌?这名字真好?!彼亲有Γ骸拔野质歉鼋鹩姑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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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久了,我发现了无忌的一个秘密——他喜欢蛋糕屋斜对面男式服装店的店员,一个叫春丽的女孩。春丽有着和无忌相仿的年纪,相仿的大眼睛,一头长发,烫出好看的波浪,摇摇曳曳。
我得知这个秘密,是因为无忌跑来问我——“女孩子生日,送什么礼物比较好?”
“不同的女孩送不同的礼物,你的女孩是哪样的?”
无忌脸刷地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最后无忌给春丽买了一条项链,细细一条,闪着红色宝石碎光的锁骨链,我陪他挑的,价格差不多是无忌三个月的工资。
“有必要买这么贵的吗?隔壁店有便宜些的也很好看?!苯嵴饲拔一故茄柿宋藜梢痪?。
“没关系,就这一条,她脖子很好看,这条配她?!蔽藜汕崆岬厮怠?/p>
以生日为契机,后来春丽和无忌自然地走到了一起,我印象深刻的是,春丽爱吃红豆派,蛋糕屋每天新鲜烤好的红豆派,无忌都会买一盒留着下班带给春丽,无一日间断。
我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再喜欢的食物,吃久了,也会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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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丽陪伴无忌度过了春夏秋冬,在第二个秋天来临前,无忌找到我道别,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他买好了回老家的车票,今年秋天要带春丽回老家看看那片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和天空。
不好的预感应验,在火车站,春丽向无忌提出了分手,她说很遗憾、很抱歉,然后上了一辆专程来接她的男人的车。
无忌在火车站前的台阶上坐了一宿,第二天清晨,他站起来,抖落身上所有风尘和露水,然后重新买了一张火车票,与家乡相反的方向,通往未知的地方。
不是一段时间,无忌再也不会回来这座城市了。
无忌走后,我不再去蛋糕屋买菠萝包了,吃久了,总会腻的。
又过了很久,我重新开始工作,拾回热爱生活的勇气。偶尔午夜梦回,会想起那一句“上天总是让温柔的人在这世上受苦”。不知道说这话的人现在生活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