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靠在窗边,看着小区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想到了你。忽然觉得时间真是一件残酷的利器,割裂面容和记忆,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残片,和着心底暗涌的悲伤。我什么也不能挽回,只能写下这篇无力的文字,祭奠你,祭奠我们共同走过的青春。
2011年12月的某个日子,你走了,走得决绝,没有给亲人留下一句话,就连我这个和你相识多年的好朋友,也瞒得这样紧。
最初听到疑似你出事的消息,我总以为是故乡那些长舌妇的无聊。只是,当一次次拨打手机始终转接语音信箱时,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依然抱着一丝侥幸:或许你正和朋友逛街没有听到,或许你去了信号不好的地方暂时联系不上,或许你心情不爽不想接电话。
可现实是那样冰冷,那个时候你已经飞回圣母的怀抱。满大街都是圣诞到来前的热闹气氛,你却用一条围巾把绽放了29年的生命悬挂在杭州笕桥出租屋的门上!
听说警方出现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五天了!有人说进行了解剖。不忍想象法医闪着寒光的解剖刀划过皮肤时,你的灵魂会不会有一丝战栗的疼痛。好在后来证实是流言,但也足以让我心悸。
难道分离是注定的吗?我正忙着单位的事,忽然接到老妈的电话,你已经被父母急匆匆带回故乡,次日永远睡在了祖父身边。
那一抔黄土,就那样包裹了你苍白的脸和幽怨的眼神。
我从来不信命,然而,那一刻,深感天命之不可强求。我终是没有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只能拜托老妈为你送上一束白菊。
我知道你不喜欢烛烟缭绕的恍惚,更不喜欢纸钱飞舞的凄迷。你信耶稣,你是那样喜欢白色,你说白色是圣洁的颜色,是一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执着。那么,就让这束白菊代替我陪伴你吧。
当你喝下孟婆汤的时候,别忘了,回头看一眼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成长的金兰姐妹。
第一次认识你,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的我多病体弱,体育课不敢乱跑乱动,当大家去操场活动的时候,我就在走廊上静静地看远处的树。
那时的你,敏感天真,对不喜欢的人从不掩饰,对喜欢的人却会掏心掏肺。不知哪一天,你过来说,你想听我讲完四大美人的结局。我差点忘了,由于支气管炎我几乎不参加户外活动,是个标准的“宅女”,闲在家里把各种各样的故事书看得烂熟,看多了自然渴望和人分享,我很乐意有你这样的听众。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好朋友。
那时人与人的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疏离。我们经常串门,大多数时间你来我家,偶尔,我也去你家。
立夏你拿给我一咬就冒红油的鸭蛋;端午,我们互赠小巧的三角粽子;
中秋节,吃完了百果月饼就去看月亮看星星,争论牛郎和织女相会时会哭还是会笑,喜鹊搭桥时头上的羽毛会不会被磨掉,王母发火的时候是不是像隔壁班的数学老师一样可恶;
地藏王菩萨生日,我们拿着香追逐打闹,小小的火焰划出漂亮的弧线;
过年的时候,手拉手去买百子炮,摔在地上很响很响,开心地笑。接着去我家喝熏豆茶吃糯米锅巴。临走老妈还会在你口袋里塞满瓜子和糖。
就算不是逢年过节,平常的日子里,因为有你,也会有别样的色彩。
还记得我们去小店买魔鬼糖的情景吗?是你怂恿我去的。那些糖把我们的舌头染成绿色。我们一边朝对方吐舌头做鬼脸一边兴奋地跑啊跳啊唱着一首首被长辈视作靡靡之音的爱情歌曲。
那天,真的很快乐,没有了乖乖女的面具,人特别自由特别率真,我的印象里,再没有哪一天的天空比那个时候更蓝,再没有哪一天的鸟儿唱得比那个时候更欢。这些,现在都锁在我的记忆里了。
还记得我们各自喜欢过的男孩子吗?你的欢,我的斌。
欢和你一样沉默善良,斌与我在三八线圆规战中握手言和?;对缡欤笕词悄就犯泶?。
于是,我很羡慕你讲给我听欢是如何带给你小小的不重样的惊喜。比如枫叶书签,比如在春天的时候把桃花装在漂亮的袋子里给你,比如什么也不说去大桥看落日。
而你,也是在那时学会腌桔皮,你说这个治嗓子,欢的嗓子不好。那是怎样纯洁的浪漫啊。我至今都嫉妒。
而斌,只会把我吵哭之后带给我苹果。我每次狠狠地吃苹果狠狠地瞪他最后狠狠地踹他。
当初,在我家后面的那片油菜花地里,我们分享过很多秘密心事,大部分是连各自的爸妈现在都不知道的。
有一次,我跟你说学校给女生发卫生巾,那个愚笨的斌啊,居然也跑上去拿了一包,惹得全班爆笑,你也笑得透不过气。
我当时非常生气,说什么也不理你,后来还是你做好作歹把我拉回来。我固执地认为我可以说斌的任何不好却不能容忍别人即使最好的姐妹表示出半点嘲弄。你很认真地说,你懂了。
于是,以后我继续鄙视蹂躏他,而你则带着看连续剧的表情配合我的一言一行。想起来是多么有趣啊!
后来五年级时开了一次烛光晚会。斌拉了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跳舞,气得我心里很堵,跑去跟你唠叨,第一次发现你眼中闪着泪光,回头,欢也是一脸的无奈和不舍。
原来欢要转学了。盛宴易散?。∧愕笔彼担氡鹱钔纯嗟牟皇抢肟娜耍橇粝碌娜?。当时的我是稚嫩的,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现在想起来,怎么那么像是一种预言呢?你解脱了,那我呢?你以为每年清明我喊你的名字却无人回答的感觉好受吗?你以为我真的如此坚强,坚强到可以独自承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惨淡吗?
童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青春的苦味却是那样绵长。你的中学时代都是不快乐的。个中原委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你始终走不出那段梦魇。你说你多了一层来自家庭的伤害。家在你的心里是冰窖是地狱。
在你走后的一个星期,我才从镇上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了原委。你的爷爷重男轻女,疼外孙不疼孙女,外孙吃豆浆孙女只能看着。这种情况伤害了你妈妈的自尊。于是,夫妻争吵,恩情不再,难以宣泄情感,离婚在当时又是丢脸的事情,从此所有的怒火像火山喷发一样迁怒到你身上。
二十多年啊,母女间除了恨再没有别的情感。你们不亲。你说你羡慕妹妹,因为你妈妈对她还是有点感情的,毕竟那是她养老的依靠,而你,早已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曾经跟我说过一个细节,你放学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你妈妈的脸色,以此决定自己是该乖乖做作业还是该赶快逃跑。
有一次,你妈和你吵架后拽着你的头发把你狠狠摔在地上,后脑撞在地上,顿时麻痹,不能喊叫不能动弹,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骂骂咧咧地离开,不再管你。后来还是你姑姑赶过来护着你。你说当时自己一瞬间想到了死亡,死了就不会有任何痛苦。
颓废、抑郁、伤感、多愁、偏激、自卫这些情绪把你打扮成刺猬,别人觉得你怪异,可只有我知道在你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里有着怎样的热情。
你希望能有个人爱你关心你,可是你又很自卑,觉得自己不配享有这样的好福气,开始拒绝一切和爱有关的任何事,但只要有人对你付出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温情,你立刻会飞蛾扑火地投入到自己想象的爱情里,把自己烧成灰,最终陷入绝望。
死亡情结已经结在了你生命最软的地方,随时一勒,就是“揉碎落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高考失败后你选择了自考。在上海那所号称“没有围墙的大学”里,有个业余学摇滚的男孩给了你一条围巾,很快成了你终身托付的良人??上?,没有责任的感情一开始就注定这是一场错误。他毁掉了你大半的情感生命。
毕业后你回到了杭州,遇到一个衢州的男孩。说实话,我至今觉得他是唯一对你好疼惜你的人。他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你生病时能够每天照顾,烧水打饭做菜煲汤买药也是难得的。你不是不感动。但你受不了这样的好,你说他这样憨厚的男子应该有红袖添香的佳人相伴,而你配不上。
得知你们分手,我冲你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说什么叫配不上?你有工作的才华有温柔的品性有持家的能力,熬得过吃苦,挺得住寂寞,也受得住富贵,谁证明你不配享受一份正常温暖的爱情?谁证明这个男人不能给你一个好好的家?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哪个人会珍惜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为难自己!20岁做黛玉没关系,快30了真得有几分宝钗的从容豁达,要不然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你揉搓着餐巾纸淡淡地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的结果可能还不如黛玉呢。说完淡淡地笑,笑得我心酸。
分手不久,你遇到了最后一段让你崩溃的情感。你被供职的某公司高管戏弄。一腔女儿柔情成为全公司最大的笑话。
你在国庆之前和我说,你真的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你感觉自己被抽空了。他又老又丑,自己本不该陷进去,可是抵挡不住他的表白。你说自己骨头很轻,受不了曾经对自己冷酷的人突然对自己很好,还当着全公司的面表白。你以为自己在爱,到头来才明白人家在玩一场一分钱都不用花的游戏。自己是小丑是戏子,却还演得起劲。
你靠在我的肩膀哭得昏天黑地。你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分手也要讲究华丽的转身,从未如此失态。我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安慰你。后来还是你自己收住眼泪,说不去想了,红颜本就薄命。
你想起了中学时我们共同喜欢过的那个影星焦恩俊,还有他扮演的展昭。你说那才叫专情,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我不敢告诉你,你的“焦郎”早在几年前就离婚了,爱情童话幸存的少灰飞烟灭的多,我们能做的是善待自己。真正爱我们的人是不会让我们伤透心的??赡鞘焙蚰闶裁匆蔡唤?,我只好把话压在心底,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再告诉你。我不曾料到,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在圣诞之前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后悔,早该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押着你去看心理医生。我只知道春天是抑郁症的高发期,谁料冬天也会是催命的。
当初,我们说好的,等大家都有空的时候,春天一起去灵峰赏梅,夏天一起去西湖划船,秋天一起去南山路喝咖啡,冬天一起去断桥看雪。
当初,我们说好的,等珺宝从慈溪回来就带出来给你看,你最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
当初,我们说好的,等我春节回家,我会和你一起去看你爸爸妈妈,告诉他们什么才是你真正要的幸福,你一个人没有勇气去的。
当初,我们说好的,等你在信耶稣的教友中选中意中人,我一定帮助参谋考验。
当初,我们说好的,等你有一天买了房,我会画最好看的动漫送给你作装饰。
当初,我们说好的,等你做了新娘,我陪你选择最好的化妆师,挑最美的婚纱。
我们说好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亲爱的燕,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一起把它们一件一件全都实现呢?
现在的它们,像是迷失在沙尘暴里睁不开眼睛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燕,你什么时候能把它们一个一个耐心地领回去呢?
自从你走后,我不再去那家私房牛肉面馆,我怕走进去看到熟悉的位子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多年后重逢的场景。
我不再听卡朋特的《昔日重来》,因为昔日的美好永远定格在29这个数字上。
我不再看红楼梦的那首《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忘两不知”那些凄凉的句子让我的心坠入悲伤的深渊。
我不敢重温《泰坦尼克号》,那是我们在一起唯一看过的大片啊。
以前我们一起感兴趣的事情我几乎都戒了。就连散步,我也不再走运河边的那条路。那里每一处花草,都有着你的气息。
燕,你走了。你出殡的那天,我不能去送你。如今,你长眠于黄土之下,无人陪伴,再有委屈难过的时候,有谁为你擦去看破世态炎凉后眼角那一滴凉凉的泪呢?我无能,也无奈,阴阳相隔,陌路殊途。
人在转世的时候应该不会带有前世的记忆了吧。也好,那样就不用再受屈辱,不用再压抑。燕,听话,乖乖地喝下孟婆汤,开开心心地重新开始。即使你不再记得我,我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