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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心跟随着二三个婢女走着，不多时，一位年长的老者走了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用审视的目光微微扫过众女。镜心将头微微低垂，双眼看向前面一位婢女的裙裾， 同一众婢女皆作柔顺之态，施礼万福。老者一摆手，众女又向前行。
十四王府重楼叠阁，驭云连岳，一派皇家气象。婢女们穿过红砖绿瓦的迂折回廊，杨柳依依、花木繁多的花园子。从北面进入一座梅林深处的楼阁，阁匾上隶题二字“曦阁”。楼外林深密植，娇莺常啼，因高木秀林挡住了光线，正是二三月人间绚烂芳菲时节，阁外花红青翠满园，而阁楼中的房内却显得幽暗而神秘。
镜心和婢女们一字排开立于阁外，她微低着头眯眼睨向房内。只见房中正中架一金丝楠木梅屏，隐有冷香沁人晕散开来，墙上挂一幅女子画像?；腥税滓缕返爻と梗弦陆笊闲辶思嘎萍虻サ乃ㄐ巫窗滴埔越鹚棵苤?，长发淡妆，脸上扬起一抹温暖的笑，丝毫无恣意妖艳之气，看在眼里，别有一种清丽倾城的美好，耀洁如皎月而动人。犹如当年的初见，一袭白衣惊艳出现在她面前，改变了她的整个命运。
房中人身上散发着肃杀阴郁之气，斜靠在了一座摇椅上，说道：“我人在这王府里幽禁天天闷气，你弄些婢子来，干吗？”
“主子，她们长得……很像一个人！”另一个人低声回道。
房中人的目光冷冷从那人身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曹尔，亏你一直跟着我，本王心中之人，岂是她人皮相所能替代！”
那个叫曹尔的男子叹了口气，又朝画像上的人跪下施礼，“若曦王妃娘娘，求您一定要保佑我家王爷！自您驾鹤仙游，王爷他日夜悲痛、无法自拔、寝食难安……您若在天有灵，托梦与王爷相聚也好??！”
十四王爷只是闭着眼睛，沉默一言不发。
曹尔走出阁楼，一挥手正欲斥退候着的婢女。
镜心忽说:“我是受十四王妃之托来的?！彼纳羟迦笤枚?，说得很镇定，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曹尔看向她，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年纪的少女，眉若远山，樱唇齿白，桃腮雪肤，竟是一个顶顶出色的小美胚子儿。曹尔笑着用手指着镜心说:“你！你这小丫头也忒胆大了，当着王爷的面尽敢撒谎！”
“是的，王妃，马尔泰·若曦。”镜心直起身子，一脸无惧地看着曹尔说道。
“大胆，竟然直呼王妃名讳！你不怕死吗？”曹尔怒道。
“十三年前，在京城我曾为马尔泰·若曦姑姑所救，那时的我才不到五岁，家中仆人带我上市街游玩时，趁仆人去买糖葫芦给我，人贩子将我拐走，然后卖到了杂耍戏班子……多亏了十三、十四爷和若曦姑姑救了我！那时候，十四王爷还是十四爷……”
耳听房内摇椅在晃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曹尔，叫她进来！”
十四王爷转过头看向镜心，半晌后才悠悠说:“你除了个子长大了些，人高了些，果然就是那个哭唧唧的黄毛丫头。”
曹尔在旁不禁呆了呆。
镜心耸耸肩，摊着双手说道：“王爷你忘了啦，那年你和若曦姑姑送我回家，我说过等我长大了，我就来找你们报恩，我现在十七岁了！”
她侧身望向画像，“是若曦姑姑的画像，我好想她?！?br>
“我也想她，想见她，想听她说话，她一直就这样笑颜如花，可是她再也不能同我说一句话，吃一餐饭……” 这一席话后，就是几个时辰的沉默。十四王爷一直呆呆凝望着画像，他的眼底隐着一丝火焰，即便被浓重的忧郁掩着，可他的眼深沉幽静，仿似星辰，黑瞳犹墨玉而明亮。
曹尔带走了其他一众婢女，整座阁楼安静得听得见梅林的风声。
白绫衫绣玉白罗裙的少女一直立在画像前?；窭锬歉雒览銮寰呐影簿舶胩勺谝∫紊?，绚烂的阳光渗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画中人全身都笼着淡淡的光晕。十四王爷忽说，“那日阳光正好，若曦走到花架下坐在摇椅上……”他又将双目闭上，开始轻轻摇晃着躺椅，仿佛回到过去的时光里。他的脸上笑意荡开来，“我问她整日里独自个儿呆着，不觉憋闷吗？她答道不闷。我笑她再不是当年的十三妹，而她笑我老了，她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往的岁月时就真老了?！?/p>
“现在的我全部都凭着回忆过去活着，真的是老了?！彼男θ萁ソケ涞每嗌笾沼谙Я耍鄣椎墓饬烈谗龅吕?。
镜心看向十四王爷，从驰骋疆场纵横西北的大将军王到孤守皇陵的寂寞和不甘，再至今日之幽禁于王府，心中悲凉尤甚！
自此后，镜心在十四王府呆了下来，似是一个寻常婢女，又似乎并不寻常。因为她只负责陪伴十四王爷的起居和饮食，而十四王府里的人，包括十四王爷的嫡福晋和侧福晋们也一律不能使唤她。十四王爷每曰清晨练剑，而后看书、喝茶，再就是关在曦阁里思念故人，与各位福晋也是淡淡的。镜心始终安静地如影随形，陪伴侍候左右。
日子一晃过了一年多，这一年雍正四年冬至，天气寒冷却一直无雪。
十四王爷忽然将自己一人关在曦阁内，不让任何人进去。
曹尔焦急地站在阁门外，对镜心说:“主子他怎么样了？”
镜心咬了一下唇说:“曹总管莫慌，主子不会有事的！”
她鼓起勇气推开了门?！皡纾瑓缗九?！”两个酒坛向她飞砸而来，镜心一侧身一低头躲了开来。“滚出去！不准进来！”紧接着一声怒斥传来。
“主子！”镜心唤道:“是镜心！主子你已经两天一夜没休息了，酒别喝了，小心伤了身子！”
“伤了身子，这身子要他何用！镜心我问你，你到底给我拿的什么酒，怎么喝也喝不醉……反倒愈发清醒！你知道吗？镜心，我的八哥，还有九哥，他们都死了……他们被四哥夺爵抄家、削去宗籍、一直囚禁于天牢，过得生不如死！而他们死了好几个月了，我前天才得知消息啊，四哥还不准我为他们服丧?！笔耐跻錾碜臃诘厣希纳舻统拎逞?，半哭半嚎着说。
他的面容密布阴郁，就像狠厉欲要撕人的野兽。“八哥九哥死了，他们失去了权利，失去了所爱、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切……我和他们又有何不同，为什么，为什么？四哥你已经嬴了，已经是皇帝了，江山天下都是你的了，你还要赶尽杀绝！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p>
镜心跪在地上，慢慢爬了过去，只见十四王爷头发散乱，垂发披散，胡茬满脸。她心疼地不由自主抱住了他，十四王爷仿佛精疲力竭，软软将头枕在她肩上，望着画像上的人，“若曦，你来看看，你爱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好恨??！若曦你死了！八哥、九哥也死了，就让我死吧，这样就可以和你们又在一起了?！?/p>
镜心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她入王府后从未流过一次泪。她一直是一个开朗又坚强的女孩儿?！笆耐跻?，当年我被卖到杂要班子，天天吃不饱饭，还要遭受鞭打、挨人辱骂。我家虽不是江南大户，也是锦绣人家，小小孩子哪里受过那些苦，我越是哭闹，班主越是毒打我，我也曾不想活了……班主还让我们那些孩子从十几尺高的台子表演往下跳，多少孩子摔残了，断了腰、手和腿，还有摔死了的。死了就被扔去乱葬岗，残了、折了也不医治，正好赶去大街上乞讨向过往行人要钱！”
镜心的手轻抚着十四王爷的后背，“当年你救我时，正是我摔断了双腿被扔在大街上。那时我一抬头瞧见你修长挺拔的身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星、恩人。你还抱着五岁的我去医馆，你大声叫着，‘大夫出来救命啦！’尽管声音粗声大气，亦无损你的风雅尊贵半分。你的眼眉温柔，嘴角微上扬，暖暖地冲着我笑安慰我说，‘别怕！小姑娘，有我！’那一刻，我就牢牢记住了你，你和若曦姑姑后来又命人送我回了家。主子你是好人，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你要好好的！不管如何，若曦姑姑一定希望你好好爱惜自己，活下去！正因为他们走了，你更加要替他们而活！”
曦阁，门开了！
冬至已过，梅林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的冷香，清晨的阳光沿林深处洒落进来。曹尔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冬天的阳光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