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反正也是辛辛苦苦写的,还是平等地放上来呗
一.
“不好意思,借个火?!彼诬圩恚值纳阌笆Χ运?。
“这些衣服都是你设计的啊?”吐出一股悠长的烟雾之后,那个摄影师问宋苒。
宋苒转身看向他指的地方,透过玻璃门,摄影棚的龙门架上挂满了要拍摄的衣服,有二十几件,都是为店铺上新准备的。
“是啊,这是我自己创立的品牌?!彼诬弁χ绷俗约旱难?,“我们是做原创设计的?!?/p>
“在网上卖的?”摄影师问完又猛地吸了一口烟,他的问句里似乎带着些许轻视和嘲笑。
宋苒还没有搞清楚他问句里的真正意图,她自信地点了点头“是的,在网络平台上?!?/p>
“现在网上好卖吗?”摄影师继续说,“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在网上卖衣服的,不过她不是像你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做,衣服也要自己做。她就是问别人拿货的。我看她卖的就挺好的,每天只要发发货就好了,一个月也可以赚很多...”
宋苒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还有其他衣服吗?”摄影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今天就拍这么几件吗?”
“一共二十一件,还有一件在路上,等一下会送到?!?/p>
“你的衣服好少啊,”摄影师说,似乎带着抱怨的口气,“以前来这里拍照的那些人,他们一天都要拍七八十件衣服。模特都没得休息啊?!?/p>
“我才刚刚开始做呢,现在衣服还不多。”宋苒说,她感到脸颊有些微微发红,“以后吧...以后慢慢也会有的...七八十件衣服...”
宋苒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离开了吸烟区,走向挂满新衣的龙门架。
她用手拨开架子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仔细翻看,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自己的设计首先要自己喜欢,看到这些自己喜欢的衣服,宋苒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刚刚跟大叔的不愉快聊天也立刻被她抛到了后脑勺。
还有一条裙子,还有一条裙子马上就要送到了,她打开手机,看着手机上同城快递的浅蓝色标志离自己所在的摄影棚越来越近。
下午的拍摄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着,二十几件衣服的拍摄自然有它的好处,至少宋苒有足够的时间将每个款式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模特也有足够的时间停下来喘上一口气。在咽下宋苒给她买的两盒巧克力曲奇之后,这个红发的乌克兰模特已经习惯了将自己头皮勒得生疼的发型。她的动作摆的极其舒畅自然,脸上的笑容也比上午更加甜美。
电话铃响了起来,宋苒心心念念的连衣裙终于到了,她飞也似地冲到楼下,将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电梯里,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在跳,也许是刚刚跑得太快了,她安慰自己。
“到了,到了,终于送来了!”她朝着窄小摄影棚里所有人挥了挥自己手里的包裹,然后用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巨大力量扯开包裹,一大块白色面料从裂缝中溢了出来,发出珍珠一般柔和的光泽。
“哇!”宋苒将裙子提起来,仔细端详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会很好看,这可是我的dream dress啊?。 ?/p>
二.
宋苒十二岁的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动画片《美少女战士》。主人公月野兔冒冒失失总是迟到,考试成绩也一塌糊涂,这些和小时候的宋苒很像。原来这样的角色也是能够做主角的,她感到很惊讶,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角色。
《美少女战士》同样吸引她的,还有各种充满时尚感的造型,她开始梦想,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时装设计师。
在她的心里一直有一条dream dress,就像水兵月穿过的白色长裙一样,充满梦幻典雅的气息。在她的少女时代,她曾无数次梦见过,这样一条dream dress。在梦里,它就像月光一样洁白,像云一样轻盈,它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状,宋苒始终无法抓到它的具体形态。
她在纸上擦了又擦,每次有新的想法,宋苒都会用笔将它记录下来。她的数学课本上已经画满了她的草图,但脑子里总是不停地冒出更好的想法。
宋苒一直朝着服装设计师的梦想不停地努力着,她甚至去日本念了服装设计专业的研究生。毕业打了两年工以后,她终于朝着自己的梦想迈出了第一步,她在网络平台上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店。
她想到了自己的dream dress,那条在她梦里变幻多端的裙子。是时候,让它诞生了,宋苒想,它应该成为我的镇店之宝,成为我店铺里的终极武器。
收集的资料贴满了工作室的墙壁,熬了几个通宵,删删改改无数次,宋苒终于得到了一张令自己满意的设计图。
“我要的感觉就是轻盈,灵动,让它显得有灵魂!”宋苒说着,将设计图贴在了制版师的电脑前。
制版师是一个年轻男孩,毕业于服装工程专业。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宋苒,他难以想象一件衣服要怎么样才算有灵魂。
“这叫我怎么做?”他用眼白瞟着宋苒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根本做不出图上的效果?!彼帽试谥缴系懔思复?。
这个人是不是只会照着教科书作图?宋苒真想找一把螺丝刀,伸进他的脑子给他松一松脑子里的螺栓,但三次元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工具。她只好吐吐舌头说:“没关系,一开始做不出来不要紧,我给你点时间,你可以好好研究一下?!?/p>
但制版师并没有什么心情研究,在他看来这条dream dress就是设计师的痴心妄想,他很快给dream dress做出了基本形,剩下需要研究的部分,全部交给设计师自己。
到头来研究的只有宋苒一个人,这是比作图更加艰难的一步。她用了将近三百根针,将人台模特钉得像一件古代兵器,拆拆改改几乎用光了工作室里储备的坯布。宋苒几乎每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呆到深夜,但她并不觉得辛苦,她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那时她每天都在教室里呆到深夜,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如何把作业做到最好。
最后,宋苒亲手完成的坯样套穿在人台上,修身合体,线条流畅,她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连制版师都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工作室中央的假人,在他之前的印象中,设计师都是只会画图的白痴。
“这种事情还是你们设计师亲自动手比较好,”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说,“我们只会算尺寸。”
做好了纸板就相当于打好了地基,接下来就只要将所有材料打包寄给工厂,等工厂的师傅按照工艺单的要求将衣服做出来,一件样衣就基本上完成了。
三.
那交给哪个师傅去做比较好呢?宋苒打开手机通讯录,皱着眉头看着屏幕上的名单。
这位康师傅最近开了一家小工厂,平时不是很忙,随时都有空;但他手里的工人可是相当要命,宋苒曾亲眼看到有工人把口袋缝到了裤脚上...
这位周师傅是宋苒的老师介绍的,非常有经验,曾经做过高级礼服,再难的工艺和细节,他都能够缝制得非常漂亮,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哎,小宋啊,”电话那头周师傅慢慢吞吞地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能够保持自己的频率,大概这就是一名优秀样衣工特有的优越感吧,“???又有衣服?。堪ミ?,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排出时间来哎...我这边机器上刚刚安排了其他客户的衣服,你这边有几件要做???哦,五件啊...哎呦我这边真的没什么时间啊...”
样衣工们的嚣张程度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宋苒想到以前在服装公司上班的时候,也总会遇到一群这样的供应商,无论你打电话催促,还是去工厂盯着,机器上也永远都是在做着别的客户的衣服。他们会告诉你,你的衣服太难做了,你的订单(大货)太少了,你的要求太高了,所以你们得往后排。宋苒想起服装公司的领导,那是一个五十多岁微胖的老太太,说话声音如洪钟一般响亮,大半辈子都在和各种工厂打交道,从家具到瓷器到服装。在那些地方,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声与威严。她曾经教育过宋苒,到了工厂,你代表的是公司,你就必须让工人服从你,哪怕是撒泼也好,打滚也好,一定要让工厂把我们的衣服在规定时间里赶出来。
撒泼打滚,宋苒当然做不出来,她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有些时候就差给工人师傅们跪下了。
“那这样吧周师傅,您就帮我做一件?!彼诬勐砩辖档吞跫暗钦庖患?,您务必帮我做到最好”
周师傅爽快地答应了。
宋苒挂掉电话,喜悦之情从她心底里升起,但马上又被一阵压力盖过,还有四件衣服该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安排给其他工厂了,宋苒只能靠自己动手,与服装打交道这么多年了,做几件样衣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直到面料被裁成衣片,一叠叠码在缝纫机旁边的时候,宋苒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工艺知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每踩一道缝线,她都要去翻一下资料,查询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熨烫还是粘衬。工厂师傅几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一件简单的女士衬衣,宋苒可能要花上两天时间才能将它完成。
她几乎是废寝忘食,早上六点从便利店买了一袋面包片,宋苒想好了,早上吃两片,中午吃四片,其他时间全部埋头坐在缝纫机前,用功程度堪比划粥苦读的范仲淹。工作室里充斥着缝纫机的哒哒马达声和工业熨斗刺耳的嘶鸣。当她将最后一件样衣的衣片放到缝纫机上时,由于体力不支,她倒在了地上。
“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了,你会知道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要老是吃外卖呀,面条总会煮吧?”视频电话里,宋苒的母亲皱着眉头,一脸责备的表情,尽管她是出于担心才说这么多,但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更加接近抱怨。
还好年轻的宋苒没有生什么大病,只是有点低血糖而已,但倒霉的是在她倒地的那一刻,坚硬的门牙磕到了牙肉,留在嘴里的伤口让她疼的要命,别说好好吃饭了,任何固体的食物她都无法下口,只能像重病患者一样吃流食。
转眼拍摄日就要到了,但在前一天晚上,周师傅联系宋苒,因为制作材料不够,他得另外去找,制作周期比想象中要长。周师傅让她再给一点时间,他保证这条裙子会在拍摄日的当天直接被送到摄影棚里。
四.
模特拿着衣服进了更衣室,看着她的背影,宋苒双手紧握,放在自己的胸前??谇焕锏纳丝谡谝魍矗滩蛔∮蒙嗤诽蛄颂?,那伤口离完全愈合还要很久。
她对自己说,你的dream dress会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一切努力与付出都是能够得到回报的。
然而令她彻底崩溃的是模特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刻。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糟糕的衣服。
乳白色的小礼服皱皱巴巴地挂在模特肩上,像昆虫蜕下来的皮。肥大的腰身悬空着,长长的袖子几乎要拖到地上,领口过大导致袖子都没有办法挂到模特的肩膀上,裙摆层层叠叠的皱在一起,像一盘放了好几天的奶油蛋糕。瘦小的模特在不合身的衣服里,像一颗发育不良的珍珠躺在巨大的蚌壳里。
宋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周师傅抱怨材料不够,他把衣服整整做大了一个码。
她想蹲下来,就地大哭一场,趴在地上哭也可以。
后面的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宋苒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她向发型师借了一大堆发夹,将礼服裙所有的余量都藏到背后,才勉强应付,拍了照。
但那条裙子穿在模特身上依旧可笑,宋苒始终没有办法相信,这就是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心心念念的dream dress。她花了这么多精力去研究它,给它找了最好的制作工厂,为了扫清排在它面前的障碍,她亲自动手完成了对她来说相当艰难的任务,甚至差点弄垮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到最后,因为小小的尺码问题,它会变得这样面目全非?
腰部隐隐作痛,累了一天的宋苒却毫无睡意,头脑里像是有一口开水锅在沸腾,又像要随时爆炸。
在学校的时候,画图和设计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每天在教室里呆到深夜都不会觉得半点辛苦。宋苒是班级里最好的学生,那时的她脑子里永远都有能冒出数不完的好点子。
那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在公司里根本没有给她发挥才能的地方,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到工厂里和工人们扯皮。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告诉我,设计是没有用的?在她的小店铺里,卖的最好的永远是四个洞的基本款式,而她花了心血设计的东西,似乎只有她自己才会欣赏。
宋苒觉得自己的大脑正在僵化,好像有人给自己的脑子涂满了胶水,而现在,胶水正在慢慢风干变得僵硬。她觉得鼻子变得酸涩起来,她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出眼眶。
“她是问别人拿货的,肯定比你赚的多,你看看你还那么辛苦”摄影师说
“我的机器上已经安排了别的客人的衣服了”周师傅总是这样说,“做你的东西我根本没钱赚”
“这叫我怎么做?做出来肯定不是图上这个样子的”制版师也对她这样说。他为什么老是喜欢换用“肯定”这个词?
“你也知道今年形势不好,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在今年自己创业”她的妈妈也总是在电话里念叨这个“到现在连男朋友也没有一个,你高中的同学都结婚了吧...”
...
宋苒用手捂住眼睛,眼泪还是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一直以来,推着她前进的只有她的梦想,而现在,她的梦想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像一道疤痕盘布在本该美好的事物上,既不彻底,又不可能完全无视它。这种不干脆的感觉往往更加令人恶心,伸出手去抹它,它依然在那里,用胶水去修复它,那会使它更加扭曲。
就像穿在瘦小模特身上的,那整整大了一号的,她的dream dress一样。
眼泪流着流着,宋苒开始嚎啕大哭起来。那点点滴滴琐碎细小的委屈与烦恼累成了千里江堤,终于溃于蚁穴。她不顾一切地大哭着,直到眼泪流尽,天色渐明。
哭声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抽噎,嚎哭几乎花光了她所有力气,终于,她倒在工作室僵硬的折叠床上,陷入梦境。
“呜——呜——”不是闹钟铃声,而是电话铃声响起。宋苒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手机,是另一个工厂的康师傅打来的。
“小宋啊,”康师傅说,“有一件衣服我们都不会做,要不你今天再到我们厂里来看看?”
现在是早上八点,她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