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真正死亡
林逸做了手术后的第三个月,被过敏、病痛折磨的她,终于走到了再次死亡的边缘。
她弥留之际,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她枯黄的脸更加枯黄了,松弛的皮肤好像从来就没有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丢失了一条腿,很久没有泡药水,有时候她会微微地在床单上揉蹭,“痒”这种感觉应该是她这一次人生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部分了吧?
其实我想问她一句话,这么活着,到底痛苦不痛苦?
可是,我明知她永远也无法回答我。
在林逸因为过敏进入深度昏迷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后,我含泪拔掉了她呼吸机上的管子。
林逸这将近三年的生命,是我做出的选择,那么,现在也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吧。我曾经以为我选择了一部活着的历史,可是,三年过去了,我却无法确定她是否拥有完整的记忆。我和CI都为她能融入一百多年后的社会做了很多努力,但是毫无疑问,我们都失败了,我们做的这些,某种程度而言,是无用功。林逸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她是无法再次成为一个社会人的。她能够适应的世界是,无菌的,被药物、化学制品和流食包围的。唯一的社会用途就是被当做一个展览品,所幸的是,她并不能被恶意流言所伤害,因为她的头脑并不在这个社会频道上,同样地,她也不会有任何感情,或许有,但是我却感应不到。
我坐在林逸的床边,向她告别:“林逸,能够见到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值得回忆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决定把你带回到这个世界,是对还是错。如果你很痛苦,请不要责怪我。现在我要帮你做一个决定,让你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世界。对不起,这个决定还是我做出的。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会选择自然死亡,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啊,作为到现在为止活的最久的‘冷冻人’,你到底有没有感觉?有没有记忆?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这一次离开,你会记得我吗?”
在拔掉呼吸机的那个瞬间,林逸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好亮,就像里面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
也许是我眼花了。
因为, 从那刻起,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早就冰冷紧闭双眼的人而已。
因为这个决定,我被CI投诉。
根据合约,“冷冻人”被“复活”之后,接收人是没有权利决定他们的生死的,除非再次死亡是不可抗拒的,要么只能是“冷冻人”自我意志的选择。正因为这样,在此之前,其实已经数次抢救过林逸了。
我违反合约的仲裁是秘密的,林逸死亡的细节成了绝密档案。如果披露了她的死亡细节以及这场纠纷,其实对“冷冻人”研究来说是极其不利的。我和CI很快就结束了合约纠纷,我又一次钻了漏洞的空子。林逸去世,我已经决意以后再也不会以“冷冻人”专家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要做个普通人,就好好做个导游又有什么不好呢?反正,这辈子我都不会主动地再和“冷冻人”扯上什么关系了。
官方公布的林逸死亡时间是2169年7月30日凌晨2点48分。林逸出生于1996年,她在这个世界上活过23年,这23年却跨越了将近二百年的时间。
有一个时空的理论我一直弄不明白,理论上来讲“两点之间的距离最短”,但在空间物理学中,当空间发生扭曲,两点会发生重合。也许林逸的“复活”是立体的,在时空中,一张看不见的大手将她生命的20岁和她死后的150年的时间折叠过来,于是她人生的20岁和复活后的20岁又相交了、重合了,从这个点,她又向前走了将近3年的距离,才画上了句点。她或许活了23年,又或许活了173年,这些,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至于冷冻人有没有记忆,诺叔说没有,但是我却认为是有的,只是,如果她走的是另一套交流体系,我们又怎么能知道有没有呢?因为并不能肯定,所以也无法否定。认知无限,可是有知有限,有些东西,或许整个人类的历史进程,都不会有答案,可是,我们又为什么非要答案呢?也许林逸是从前的“我”,“我”是林逸的未来。时空交错,也许空间会扭曲,两点会叠加,但是并不意味着两点的重合,会让这两点彻底交融,消弭自我,更加不意味着,这两个互相陌生的点能完全的读懂对方,这不过是我和她相遇后我独有的、私密的感觉罢了。
尾声
可是,我总是无法忘记她。
我经常在梦里见到林逸,有的时候她是曾经20岁光彩照人的样子,有的时候是“复活”后20岁形容枯槁的样子,其实哪个样子,对于我来说都太熟悉了,起码梦见后者,我不会认为是在做噩梦。
林逸有时候会和我说很多话,但是大多数时候我都不记得她说过什么。
一个周六的早晨,我感到自己已经醒了,可是又知道自己分明还睡着,我甚至一遍遍的梦到自己起来了。
在梦中,我走下床去冲牛奶,将面包放入面包机里等待它自动弹起。我回过身去,林逸坐在靠窗子的小沙发上。她乌黑的长发熠熠生辉,顺着脸庞倾泻下来,搭在胸前。她抬起头对我微笑,脸庞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模样,阳光打在皮肤上面,似乎都能看见绒毛。
我问:“你怎么来了?”
林逸:“我来和你告别?!?/p>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哪里,但是是我应该去的地方?!?/p>
我点点头。
“从前我因为美被人攻击,现在又因为丑。这个世界可真怪?!?/p>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林逸,现在她来到我的梦里,又操着和我一样的语言,可是我做的竟然是,再次点点头。
“不要说话,林怡,这能保护你。再见?!?/p>
我的手脚发麻,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可就是无法从梦境中回到现实。突然,家里的门被大力推开,重物跌落地面的“咚咚”声终于把我从梦魇中拯救出来了。
我的头好晕,口舌干涩,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感觉脑子好蒙,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几秒钟后,我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看到了客厅地面上的大行李箱,和两张面面相觑的面孔。
“爸妈,你们回来了?!蔽宜怠?/p>
一切都像一场梦,梦里,好像谁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