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金泓怡乐

公交车里流转着朴树的歌,低沉的声音,沙哑且富有磁性。穿梭在大街小巷,信号时而好,时而坏,断断续续的,令人抓狂??醋叛矍安欢媳浠坏慕志?,梓钰却出奇地冷静,她难得放松,任由脑袋跟随着节奏处于一片空白之中。

梓钰喜欢听电台,尤其是那种没有DJ说话,不断循环播放音乐的节目。等着一首又一首的歌曲陆续登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让人永远猜不到下一首播放的到底是什么歌曲。每当前奏响起,她就会忍不住去猜谁唱的,会是什么语言,到底是快歌还是慢歌,自己以前到底听过了吗……

有点声音,却不喧嚣;不用动脑子,却给人足够的安全感,适合安放梓钰这颗飘忽不定的心,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安宁,平静。

有时候梓钰挺佩服那些歌手,光几个没有意义的语气助词,居然可以忽高忽低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哼唱了足足一分多钟。她的生活甚至还不如这些变化多端的音符。每周三点一线的固定路程,最大的变化也许只是题目A和题目B的解题思路不同罢了。

右手手指关节此时无意识地动了几下,梓钰熟练地用左手握住它们。衣服袖子往上卷起了一点,露出隐藏在里面的几条歪歪扭扭的疤痕。就像几缕不小心被汗湿的身体粘住的头发丝,浅浅的,细细的,越是用力想要挥去,越是挥之不去。

“喂,到站了?!焙鋈缙淅吹纳齑蚱屏髓黝诘乃夹鳌?/p>

“???你叫我?”

“是呀,就剩你了,终点站到了。”

梓钰尴尬地笑笑。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把这首歌听完再下车?”

“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家你爸妈会担心的,还是早点回去吧?!?/p>

不会,梓钰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

她想站起来,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硬是在脑海里演练了许多次。梓钰的双脚像灌了铅那样沉重,久久才挪动了一小步。司机看着她缓慢的动作,忍不住皱起眉头。磨磨蹭蹭的样子实在太浪费时间,他决定不再等她。扭过头,关掉发动机,转身率先下了车,任由梓钰在闷热的车厢中独自一个人。

“不好意思,我很快……”自己好像打扰司机下班了。

她怎么老是在打扰别人?打扰司机,打扰父母,打扰朋友,打扰同学,打扰老师,打扰医生……跌跌撞撞下了车,梓钰往车行的反方向慢慢往回走。

晚上十点,路上的行人只有稀疏的两三个??设黝诨共幌肽敲丛缁丶摇鼐司说募?。

“怎样?去看医生了吗?医生怎么说?有没有开药?”关掉手机短信,梓钰不想回复。王老师总是太热心。因为头痛,梓钰每周都要去校医室找她好几次。

“你还是去看看专业的医生,总是这样头痛可不行?!辫黝谧苁且恍Υ?。直到今天,她的额头上出现了淤青,王老师只能无奈地继续劝道。

昨天晚上复习的时候,梓钰忽然头痛得厉害,以往掐手腕的动作已经不太管用,完全缓解不了,她于是只能用头去撞墙……钝痛感能稍微缓解一下大脑中的神经痛。最近失眠已经严重到无法忽略的程度,梓钰曾经想在药店买些安眠药,但是没有医生的处方,她买不了。

梓钰没有按照王老师的吩咐去看精神科。那三个字太沉重,要是她真的去看了,岂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有神经?。克还强际匝沽μ蠖?。既然是头受伤了,去看看脑外科就好。梓钰没有告诉王老师,最后那位脑外科医生还是建议她去看一看精神专科。

看完医生后,梓钰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学校晚自习时间结束,她才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去舅舅家。

那位医生的嘱咐还是缓缓吧,快要高考,梓钰不想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要是考砸了,妈妈会很失望。她不要紧的,忍一忍,过一阵子就好。梓钰把医院开的药扔进垃圾桶。

从车站走到舅舅家不过十来分钟,但是梓钰却磨了足足半小时才到。

按了电梯上的按钮,梓钰靠在背面,看着数字从1跳到10?!岸!钡囊簧?,门开了。

鼓起勇气,深呼吸,梓钰迈出电梯间。

“怎么这么晚?”舅妈打开门,脸色不太好,“就等你了,不然我早就睡觉了。”

“对不起,下晚自习迟了?!辫黝诘妥磐匪?。她把书包放在地上,准备换拖鞋。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书包要放凳子上,地上很脏的?!?/p>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梓钰赶紧把书包拿起来,紧紧地抱在胸前。她尽量忽略从肚子上传来的不适感,继续弯下身去换鞋子。

“你这样不就把衣服都弄脏了吗?”虽然没有抬起头,但是梓钰依然能想象有一道厌恶的目光正炙烤着她。解鞋带的手顿了顿,梓钰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真不知道你的脑子用来记什么的!等一下记得要洗了澡换了衣服再上床,脏死了!”说完舅妈便进了房间?!班亍保淮笃葡Я???吞镏挥幸淮α凉?,那是留给夜归的舅舅的小夜灯发出来的,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人,没有;声音,也没有。梓钰松了一口气,抱着书包走回房间。

回到方寸之地,梓钰却不知道该把书包放在哪里了。床,是绝对不能放的;书桌,舅舅说那不是用来放书包的地方;凳子,房间里只有一张,放了书包,她要坐到哪里?

梓钰最后唯有屈膝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扶着书包,另外一只手从书包里艰难地抽出一本书,那是她最干净的一本课本,然后翻开内页,反着放在床上,再小心翼翼地把书包竖在上面,尽量让它保持平衡不倒下去。

洗完澡再用毛巾擦擦书包吧,梓钰想。

她从书包里翻出练习册,准备睡觉前再做会儿题。这时,握着笔的右手又抖了起来。

“叶梓钰,你可以的?!彼哟罅擞沂值木⒍槐?,一划,写得慢一些,只有这样,那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小东西才能稳稳地,好好地安放在一排又一排的空白方框里。

明天是周六,梓钰得好好准备。舅舅说她天生不够聪明,要是平时再不加把劲,高考就要凉了。高考一凉,她的母亲就没有任何依靠,她是母亲的唯一希望,所以绝对不能考砸,绝对。


早上八点,闹钟准时响起。提前一晚在舅舅家睡觉的目的,就是第二天可以多睡半个小时。母亲说,这是为了她着想。

“起来了?”迈出房门,舅舅和舅妈便投过来两道射线,他们早已坐在餐桌前,优雅地吃着早餐??蠢词亲约浩鸫驳⒏榱恕?/p>

舅舅虽然教的是数学,但是作为一名传统的人民教师,他对中华很多文化礼仪都有自己的坚持。他认为“先学做人,才学做事”,只有平时的生活习惯养好了,学习才能好。

在舅舅家,梓钰的规矩很多:吃饭时,同一个菜绝不能夹多于三次。每一次夹,菜都不能中途掉落,筷子得拿得稳,握得好,只能夹自己边上的菜。距离太远的,就算喜欢吃,也宁可不吃,否则一旦做错,就会被舅舅说她不懂礼仪,没有礼貌,没有家教。

“过来吃东西吧,吃完就上课?!本司税炎约旱耐肟晔帐敖?,清洗干净后就去书房准备。

梓钰坐在椅子上,腰板挺直地开始吃早饭。舅妈就在边上看着,每夹一次包子,梓钰都会就用眼角余光瞄一下。发现舅妈皱着眉头,梓钰就会下意识地握紧拿着筷子的右手。她必须做到准确无误地把放在桌子中间的包子运回自己的碗里。十分钟后,舅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梓钰也在无声的餐桌上把早饭吃好了。

舅舅比梓钰学校的老师更严格一些。他在市里的重点中学当数学老师,在他的监督下,表哥在去年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母亲经常在梓钰面前夸舅舅厉害,夸表哥争气,说他们是严师出高徒。

舅舅虽然比母亲小两岁,可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因此舅舅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知道梓钰即将高考,他主动提出要亲自辅导她。上了高中,学校周一到周四都要晚自习,因此梓钰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现在每个周末,舅舅都会帮她辅导数学。

舅舅不仅教梓钰学习,还教她许多做人的道理。餐桌礼仪只是其中的一个,平时的坐姿,站姿,仪容仪表,待人接物等等,事无巨细,只要在舅舅眼皮底下,都将执行严格的标准。

母亲看到梓钰每次回家吃饭都乖乖的,生活习惯也变得好了起来,就会非常高兴。久而久之,“舅舅”两个字就成了梓钰的命门,只要在家里稍有懈怠,母亲就会把“舅舅”搬出来。一听到"舅舅"两个字,梓钰马上从心理上到生理上进入十级戒备状态。

舅舅还在桌子那面滔滔不绝地讲着,梓钰机械地点头,缓缓地记着笔记,至于他具体讲了什么,梓钰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在跟自己的右手在战斗,还要时不时安抚一下额头上不住凸起的脉搏跳动。思绪无法集中,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梓钰心里充满了深深的罪恶感。她趁舅舅不注意,猛地用左手指甲深深地,重重地戳进右手手腕的柔软处,越按越重,她终于慢慢感受到了别处的疼痛,这痛能让她的头脑稍微清醒一些。


好不容易结束了两天特训,梓钰在周日下午回到学校。这是她一周里最为放松的时候:在舅舅家逃离,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周一还没开始,周日还没结束,名义上还是放假的时间,四处都很安静。

闭上眼睛,往床上躺去,梓钰感觉眼皮好重。用被子蒙住脸面,在漆黑的环境中,耳朵的灵敏程度被成百上千地放大了。闷热的空气里,那些像进了深山空洞的“嗡嗡”声,床头闹钟跳动的“滴答”声,衣服偶尔碰撞摩擦的“沙沙”声,窗外书上虫鸣的“丫丫”声,乃至蚊子拍动翅膀的“嘤嘤”声,一切都变得格外的响,梓钰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她太困了,想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无穷无尽的噩梦就像电影般轮番上映。

“除了头痛,精神不集中,你还觉得有别的不好的地方吗?”

梓钰把双手掏出来,给医生看到手腕上深深浅浅的痕迹。

“觉得很讨厌我自己……忍不住自残……”医生看了一眼,继续敲打着键盘开着药单子。

“这个药,一天两次,不能过量,觉得累就停止学习,到外面走一走。”

“能不能不吃药?我怕影响复习,准备考试了……”

“那你觉得现在的状态就不影响复习了吗?”医生忍不住打断她的絮絮念。

“还好吧……”梓钰怯弱地说,但是说到最后,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

舅妈说她的脑子不好使,舅舅说她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说她一定要多刷点题才能稳住成绩……这么看来,她好像也没有很好。

宿舍外有人拍门。是雯,她忘记带钥匙了。

“小钰,开门呀!”

“哦?!?/p>

扯走被子,睁开眼睛,梓钰大大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演练起来,走去门口,开门的流程,想了几十次,但清醒过后依旧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床上。她的书包压在背上还没脱下来,右手已经被麻木到快失去知觉了。

“你快点呀,外面太热了!”

雯在门外大声喊着。

梓钰发现自己浑身都不能动,除了头……于是,她把头抬起来,重重地往床上撞去,一下,两下……直到疼痛,让她不得不把手抽出来扶住脑袋。

“你干嘛了?这么久?啊,你头怎么好像肿了?”雯看到梓钰,发现她很不对劲。

“怎么啦?又被你的舅舅强势补习了吗?放松放松,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个厉害的舅舅。我现在怎么补成绩都上不去,唉……”雯一直以为梓钰的累是来自于学习上的累,梓钰也从不解释,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雯不再询问,只是放下书包,拖着梓钰出去小卖部买东西,她说自己饿了。其实梓钰知道她不是饿,她只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对劲,想拉她出去走走而已。

每次这样,梓钰都打从心里特别感激。雯的陪伴是那么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地想要依恋??墒氰黝诤芘伦约旱牟』嵊跋炝饺说挠岩?,她怕会打扰她,麻烦她,所以她极力掩饰,尽量在雯面前表现得活力一些。梓钰不想有一天,连雯都嫌弃她。


漫长的四月结束,终于熬来了五一假期。梓钰这周可以回自己的家。

“怎样?一模考得怎样?”书包还没放下,母亲便焦急询问。

“还好,老师说能上专科线?!?/p>

“那可不行,专科的学费很贵的。小钰,乖,懂点事,再努力点,争取上个普通本科。你知道妈妈这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以后全指望你了。你得为了我争点气,知道吗……”

就像唐僧的紧箍咒,梓钰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手不住地颤抖。她怕吓到母亲,努力跟自己说要镇定。她快速站起来,无声地往房间方向走去。

“小钰,你听到我跟你在说什么吗?你记得要好好复习,多做一些题一定可以的哦!”母亲还在外面喋喋不休地说着。梓钰反锁房门,自己倒在床上喘着粗气,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双手不住地拍打着脑袋。

痛!她需要疼痛。等头部的痛楚传遍大脑,梓钰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雯,我很累……”在一个个无尽的黑夜里,都是雯和手机的那一点光亮支撑着她。

“怎么啦?还是不舒服吗?你要不要出来一起玩?放松一下?!笔只锖芸焓盏仅┑幕馗?,“没事的,觉得累就出来发泄一下,我正在唱K呢!一起出来玩吧,不然后天回去学校又没法玩了?!?/p>

“我打扰你了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正在唱K……”原来雯正在唱K,自己又在打扰她了,真是罪过。

“没事,出来一起玩嘛,不是说累嘛,出来换换脑子,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不了,我待会儿还要复习。”

“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学霸,明明压力就很大,根本就不想复习,你还要继续这样装着,不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退格,删除,还是算了。自己的问题,雯不会懂。梓钰希望她的朋友都能开心,何必把自己的烦恼传给对方?

“你还不如干脆不回来!”房门外,梓钰听到父亲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女儿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你回来不吃饭?不用上厕所用水不用开风扇用电吗?去找你的猪朋狗友呀!回来干什么?”

“你就是看不起我直接说啊!说什么指桑骂槐的话!”

“我就是看不起你怎么了?一天天的就守着那个死店铺,一点钱都没有,你说要你有什么用?”

“钱钱钱,你的眼里嘴里只有钱!”

“家里的用度开销,老人的伙食家用,女儿的吃穿补习,哪一样不要钱?小钰马上就要读大学了,学费生活费不要钱吗?老师说了,只能读专科,专科要很多钱的,我不跟你谈钱,谈什么?”

母亲不是让她努力吗?刚刚不是说她一定可以的吗?怎么现在说这话?梓钰无力闭上眼睛,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她最相信的母亲原来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她只要努力就可以上到本科。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个家庭的累赘,她的努力是没用的,那为什么还要努力?

“每次说起钱来就拉扯一大堆,我都说了我不是不给钱,是现在的生意不好,没办法呀!”

“没办法就把店关了,出去找工作呀!都已经亏了好几个月了,还要继续赔下去,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都打算了好几年了,打算出个什么来了?别说每个月的生活费了,小钰读书的钱都是我工作赚来的。现在我已经不指望你了,我只希望小钰能考上本科,我跟着她一起去外面读书。到时候家里就你一个人,我不碍着你的眼,你想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

“怎么你就那么死心眼呢?怎么说你都不懂,都说……”

又在吵了,梓钰的头很痛,她烦躁地捂住耳朵。但是一句又一句难听的话语,一声又一声摔破东西的声音,都像无数的海水,向她奔涌而来,让她窒息,她无法忽略,她感觉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

“有骂人的能耐你赚钱去呀!”

“你就是财迷心窍,要钱的话你去傍大款??!在我这个小庙里待着委屈你了!”

父母正在外面相互吼叫,梓钰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咔”。不管她怎么捂住耳朵,那个声音依然在脑海里不依不饶地徘徊着,冲击着,像要冲出她的身体,冲出她的灵魂。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啪”地一声把门打开,精准地抓住桌子上的水果刀,迅速地把它戳进了左臂上……鲜红的血马上滴了一地。

“啊……!”母亲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惊呼出声。梓钰感受着来自臂膀那里的快乐,那把声音终于没有了,头也不痛了,手没有抖了,她的身体终于放松了。

“求求你们,别吵了,都别吵了,我有抑郁症,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我!”梓钰疯狂地叫着,她胡乱地把身体的能量尽数释放。她要把这么久以来的委屈,不满,怨愤全都说出来。没有逻辑,不知所以,只是遵循内心,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出来。

“我很累,我真的很累,你们够了!”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时时都说为了她好。梓钰无力地坐在地上,肆无忌惮地大哭。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睡不着觉,我好怕考不上大学,我怕被舅舅和舅妈说我不聪明,我怕辜负了妈妈的期望,不好好学习,我怕成为不了你的依靠!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负累,家里没有钱,我却一直在浪费你们的钱!万一我考不上本科,我还要花更多更多的钱。要是不用那么多钱,你们就不会吵架,都是因为我不好……都是我……”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赚的钱就是给你花的,你是我们的女儿,给你花钱这是应该的,怎么能说是浪费呢?”母亲等梓钰慢慢哭出声来,才敢缓缓走去她身边。她一边给梓钰清理伤口,一边哽咽着说,“没事的啊,小钰,没事了……我们有病看病,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啊……”

最终母亲双手抱着早已没有力气的梓钰,身子默默地抖动。

梓钰只记得母亲最后的呢喃,自己到底是怎么倒在她的怀里的,一概不知。


眼睛很痛,虽然眼皮没有打开,可是梓钰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刺眼光芒。眼前红彤彤的一片,那红就像光晕般耀眼,它们化成一根根的细针,穿过眼皮,直射眼睛。

梓钰想用手挡住那光,可不管怎么用力,胳膊始终不听使唤。她有点着急,使劲地挣扎。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感到浮躁,窒息,挣扎得更加激烈了。

“病人,你怎么了?”大概是有人听到动静走过来了。那声音很温柔,很好听。梓钰想要回答,但是发现喉咙很干,发不出任何声响。

“你受伤了,不能随意乱动,不然伤口会撕裂的?!?/p>

是哦,她的胳膊受伤了。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用不了力。如此一想,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眉头也渐渐舒展了。

梓钰记得母亲婆娑的泪眼和爸爸焦急的目光,那一刻她的心,好痛。

慢慢张开双眼,调整了几次,终于适应了周围的环境。除了刚才跟她说话的白衣护士,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她的周围全是白色,头顶是一盏白炽灯,暖白色的灯光,映射出四处的墙壁很纯洁光亮。窗户外的光柔柔地投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她清楚地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手上绑着纱布,衣服也是全白的。

“我的手……我怎么不记得我的手受伤了?”梓钰动了动手腕,那不是绑着伤口的纱布,更像是把她的手和床铺绑在一起的布带。

“手腕上有留置针,你别乱动。先歇一会儿,我让医生过来帮你查看一下伤口。”护士想要离开。

“等等,我爸妈呢?”

“他们都在外面,放心,你先歇一会儿。”

门轻轻地被带上,透过门缝,梓钰看到外面仍是茫茫然的一片白。她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挥之不去的空虚,越是想抓住点什么,越是一点都捞不着。

医生很快过来帮梓钰检查伤口,他对着护士说了些什么。梓钰看到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具体说的内容她不理解,只觉得脑袋空空的。随后,她看到护士拿着一张纸向她走来,坐在她的身旁,跟她聊天。梓钰机械地听着,然后本能地回答。说了多久她不清楚,房间里没有时钟。她的脑海里最后只是反复盘旋着护士说的一句话:别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梓钰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看到爸爸妈妈,看到舅舅舅妈,看到王老师,看到雯,看到表哥,还有永远都做不完的题目。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迷迷糊糊地,她觉得太累了,自己已经好久没试过睡这么长的一觉,贪恋得不想醒来。

再次睁开双眼,梓钰看到了爸爸妈妈。他们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这是最近唯一一次,两个人一起出现,竟然没有吵架。

梓钰注意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以前,母亲总会叫她帮忙把头上的白发拔掉,说千千烦恼丝,拔掉一丝是一丝。她喜欢帮母亲拔头发,喜欢看着母亲故意大惊小怪地叫她轻一点的样子。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仍是个孩子……可她明明就还是个孩子呀,她才17岁。

“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梓钰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她到底哪里不好了?她只是觉得累。现在是一点都不痛了,当那把刀子插进胳膊的时候,她就不再觉得痛了。现在她感到全身轻松。

“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p>

“我还能好吗?”梓钰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她没有什么信心。

“你最近是否感觉睡眠不深?”

“你感觉自己不能集中注意力,难以专注做一件事?”

“你会觉得自己压力好大吗?”

“你常?;峋醯煤美勐??”

“你对自我的评价是否降低?”

“你是不是常常都有罪恶感,或者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价值?”

“你对前途感到焦虑吗?”

“你曾经有过,还是已经尝试过自杀或自残的行为吗?”

……

护士那天问的问题仿佛告诉了梓钰答案。满纸的“汉密尔顿”“抑郁”“焦虑”“自我厌弃”等字眼,她知道自己应该是被确诊了。

母亲顿了顿,回答说:“医生说了,只要按时吃药就行,我帮你请了假,等你好了再回学校。”

“吃药?那样会不会耽误考试?快二模了,我还没复习……”梓钰把眼睛转向天花板,药有副作用,她知道。那时候也是因为这样,她没有吃医生开的药。万一因为这个病耽误了考试该怎么办?妈妈会很失望吧?

“没事的,咱们轻松一点就好,最重要是你能好好的……”

“嗯?”梓钰看到了母亲的眼眶红红的,她一定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梓钰难过地扭过头,却意外听到爸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妈妈说得对,轻松一点就好,你最重要,其他的都不是事儿。”梓钰茫然地看着他,她清楚地看到了不仅有妈妈的白头发,还有爸爸的。

也许,这是对自己最好的结果,吃药吧,梓钰知道自己逃不过。


“你们知道叶梓钰最近怎么了吗?”

“不知道呀,可能压力太大了吧。”

“哎呀,你们都不知道吗?她有精神??!”

“啊?什么精神???不是吧?”

“是呀,你没有看到她经常拿笔戳自己吗?那就是自残的表现!”

胳膊痊愈后,梓钰回到了学校。妈妈跟老师说,允许她上课可以随时到走廊透透气而不需要打报告,周一到周五晚上也不用晚自习,只要想回家,随时离开就可以。同学们开始纷纷用不解的眼神看梓钰。在学校时,梓钰尽量不去碰那个药。医生说药物的副作用很大,她不要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她还要复习,还要考试。为了养病,她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回学校了,必须要尽快把进度补上去。

这天,梓钰放晚自习回宿舍,走到门口就听到寝室里有同学在聊天。聊的正是她。

正在用指甲掐自己的梓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处,那里有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线条。有的还是青紫色,有的已经结痂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已经被同学们发现了。

“怎么会这样?她不会疯起来伤害我们吧?哇,我好怕呀!”

“你别吓我,我听说在大学里还有因为精神病投毒的……”当天晚上,梓钰便向老师请了假。再后来,梓钰没有再去上学了。

慢慢大家都知道,梓钰得了一种病,一种精神系统出了毛病的病。

在家的日子,她每天准时吃药。只要吃那个药,梓钰就会获得一些活力,可是她的心情也会变得麻木,对很多事情都感觉不到快乐。

高考如期举行,那天梓钰也去学校了,不过她没有进考场,她就站在校门外看着,陪着他们考试开始,陪着他们考试结束。看着走出考场的同学们,或欢笑,或哭泣。

她的手是不抖了,可是脑袋却变得不再灵光,这样的她是无法参加高考的。

舅舅家,梓钰没有再去,爸爸妈妈会利用周末时间带她出去户外走动。父亲的店也不做了,他虽然不说,但是梓钰知道,那都是为了她。因为治疗她的病需要用很多钱,爸爸不能再慢慢等店好起来。不过自从爸爸出去工作后,母亲的埋怨好像变少了,家里的氛围又变回从前那样。

这天,雯约梓钰出来见面,她考试超常发挥,如愿考上了外地一所不错的大学,准备过完7月就去学校报到。

梓钰和雯再次相聚,两人都觉得像是隔了一个世纪。自梓钰休学后,大家都知道她得了病。雯曾经发过短信跟她聊过一两次,后来梓钰想着雯忙于考试,就没有再去打扰她。

那天下午,她们从咖啡厅一直聊到便利店,又从便利店一直聊到大排档。到晚上八点多,梓钰的母亲打来视频电话,两人才慢慢走路回家。

一路上,梓钰抬头看见街道两旁暖黄的灯光,边上走过三三两两形色匆匆的人,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路过梓钰身旁时不小心撞到她,撞到梓钰的人会微微露出笑容,然后轻轻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有的人会匆匆说一句“抱歉”,甚至连眼神都来不及交汇便已经远离。夏天的晚上,到处都是蝉鸣、蛙鸣,有的叔叔阿姨还在跳着交谊舞,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人对梓钰投入过多的关注。她感觉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

“雯!”

“嗯?”

“我觉得你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

“呵呵,你也一样,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变好的!”

“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的,对吧?”梓钰不确定地问。

“当然!”雯带着笑意回答。

梓钰想,以后的路,或许还要跟这个病结伴同行,也定会有很多的牵绊,艰难等着她,又或许在某一天,她会忽然好起来。不管怎样,好像都没有关系了。只要前方还有路,她就会一直走。她的所愿不多,能像大家一样,平凡就好。

“即使一直吃着药也行,只要我能跟它和平共处,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不错嘛,学霸果然还是学霸,厉害!”

两人在路上哈哈大笑。


ps:答应我,看完了,请记得要去听一下这首点题之歌:《平凡之路》——朴树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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