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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九年冬天,苦寒袭人,荒凉空旷的海西县更是一片萧瑟。连着阴了七八日,天空就像被一只寒气森森的大手捂住了,不下雨也不下雪,干冷的风刮得天地失色,穿空而过的呼啸声更是叫人感受到寒冬的凌厉。
早饭后,卫家庄的卫大老爷卫振南走到院子里看了看天色,阴云灰暗低垂,把冬阳遮得不露一丝亮光,他的目光透过窗前鼓着花苞的腊梅花枝,看见西北风扬起的沙尘在窗台上落了灰黄的一层。他哈出一口寒气搓搓手,回房间取了件棉袍,丫鬟小翠帮着他穿好,又戴上顶狗皮帽子压住辫子,背起手出了房门。
大奶奶见老爷要出门,追过来问了一句:“老爷,这么冷的天,还去铺子吗?叫上六子跟着侍候吧。”小翠低着眉眼跟在大奶奶身后,两手搀着大奶奶的右臂。
十二岁的六子是卫家长工卫铁牛的儿子,卫振南看着孩子长得机灵,便让他做了自己身边的小厮。
卫大老爷头也没回:“不用六子了,叫他在家跟着铁牛编装布匹的柳条筐。今天不去铺子,我去老三家凑个热闹。”
卫三老爷卫振北家开着赌局,冬日无事,村里的闲人便聚了去,各自试试手气。卫家庄四十多户人家,弯弯曲曲四条巷子把村庄分割了开来,大多数人家住着低矮的草屋。卫姓家族住在村庄的中间,村庄的两侧分散着其他姓氏的人家。村庄东侧的空闲地是卫家的菜园地,住在东边的人家被叫成“东园某某家”,村西是一条常年流水的小河,住在村西的人家被称为“西河某某家”。河的对岸是卫家兄弟的庄稼地,冬季里,地里铺着一片片苍绿的麦苗。卫振南三兄弟的庭院坐落于中间的三条巷子,他们的房子高大宽敞,屋顶压着灰色的瓦片,在一片低矮的草房里如是鹤立鸡群。卫振南住在东街,卫二老爷家住着中间的巷子,卫三老爷住在村庄的西街。卫振南去他三弟家需要绕过他二弟家的庭院后墙。
目送老爷出了大门,大奶奶指使六子把门掩上,弹弹衣袖上的风寒,让小翠搀着回了房间。大奶奶已经过了三十岁,至今没生一男半女,她的身体瘦弱的,稀疏的娥眉藏着淡淡的落寞,脸皮黄暗暗带着几分病态的娇柔,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流露着精明和强悍。
大奶奶坐在卧房梳妆台前,小翠端出梳妆盒服侍大奶奶梳头。大奶奶微黄的头发软软地散在后背,小翠小心地用木梳蘸着桂花油梳顺,松松地在后脑勺上挽一个圆满髻,髻上插一枝镂花金钗。她俯下身轻声道:“奶奶,听三老爷家的如意说,大老爷最近常去东园刘寡妇家,不知道是真是假?!?/p>
大奶奶拿着珠花的手抖了一下,从镜子里瞥了小翠一眼,平静地说:“主子的私事,下人不得乱嚼舌根?!?/p>
小翠低下头:“是。奶奶,我记住了?!彼竽棠檀魃现榛?,收拾好梳妆盒子,又把床上的锦被叠放周正,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小翠是绣青娘给她买来的陪嫁丫头,娘嘱咐她:“贴身丫头年龄太大心眼多,不好约束。太小又不懂事。这么大的丫头,就像一张白纸,你怎么调教她怎么长。这是娘给你身边安置一个伴儿,服侍你起居,跟你说个悄悄话?!?/p>
大奶奶翻开梳妆盒,盒子里嵌着一方镜子,她照照自己的面容,蹙了一下眉头。大奶奶娘家姓张,她的小字叫做绣青,进了卫家后便丢失了曾经的名字,从大少奶奶叫到大奶奶。卫家老太太是绣青的亲姑奶,当年长辈们为了亲戚间的血脉能长久延续,在绣青三岁那年两家定了亲,卫振南也才有十岁的年纪。绣青的父亲经营着织布生意,名号“瑞福祥”,家里还有良田三百亩,长工短工几十号人,虽然算不上大户,在海西县里也有中上水平。绣青七八岁上,她的父亲把小女婿接到布庄,让他学着做生意,希望闺女将来有好日子过。绣青十六岁出嫁,娘家陪送了金银珠宝粮食布匹等丰厚的嫁妆,卫振南分家后用来置办了六十多亩好地,仗着跟岳父学的生意,自己立下“顺和永”布庄,又把房子扩建成三进院落。
沾了绣青娘家的光,卫家大房的日子红红火火??墒翘觳蝗萌耸?,绣青的肚子一直鼓不起来。绣青嫁到卫家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卫振南眼看着快四十岁了,还是膝前空虚。绣青的公婆到死都没看到长房的后人,倒是二房、三房儿女成群。
大奶奶合上梳妆盒,打开衣柜比量了几件衣服,终是意兴阑珊,把花团锦簇的绸缎衣服扔了满床。她让小翠找来绣鞋的花样挑了半天,没有一样能中她的意。小翠扶着她去后院转了一圈,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枯萎凋零的颜色,冷嗖嗖的风直往人脖子里钻,她裹紧了大红缎面披风,无情无趣地回到前院,进了卧房再不愿出门。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天擦黑了还不见大老爷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大奶奶的耐心消磨殆尽。她指派小翠:“你去三老爷家看看,大老爷是不是还在那里赌钱?喊他回来吃饭吧。”
小翠答应着,穿了厚衣服出门。她推开大门,眼前一个影子刚拐过墙角,便退回来,估摸着那人走远了才出门。
小巷的路面冻得硬邦邦,小翠被裸在路面上的沙子硌疼了脚底,她猛然想起忘记换厚底棉鞋。走过两条胡同就到了,将就一下吧!她心里想着,脚下没有减慢速度,转了两个弯,两扇黑漆大门出现在眼前。三老爷家是两进院子,后院住着家眷,前院的屋子里聚着来耍钱的乡人。小翠轻轻推开三老爷家虚掩着的大门,软底绣鞋走起路悄没声音。她走到堂屋门外,刚刚伸出手要敲门,听见三老爷的声音:“你说你呀真是贱,去看看自己家的地也就罢了,你去看老大家的干啥了嘛,找冷???”二老爷卫振西嘿嘿笑着:“不是顺路嘛,就去看了一眼?!比弦吡艘簧骸八陈??你家的地在上坡,他家的地在下坡,离着不远也有小二里吧?顺哪里的路?”二老爷干笑了一声:“我是关心亲兄弟不行嘛!你别说,他家的麦苗就是旺,比咱们的好多了。明年呀,咱这样的三五家也收不过他一家?!比弦吡艘簧骸澳慵笔裁??他家的财产再多也是绝户头,还不是都给咱们攒着的?”二老爷嘿嘿笑着道:“你就是一个歪货,老打人家的主意?!比弦溃骸澳忝淮颍壳靶┤兆?,你托人说和把海玉过继给他家是怎么回事?”二老爷哼了一声:“不说了,说了生气。该着是个绝户的东西,白给他个养老送终的还不要。呸!越富越会算计?!?/p>
小翠听到这里,心里咚咚乱跳,急忙回身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不留神把大门弄出了声音,屋里有人大声问:“谁在外头?”小翠按住胸口,她把心一横,转过身来往里走,一边扯着嗓子喊:“三奶奶,大奶奶让我来请大老爷回家,说是有事情跟他说?!碧梦菝疟蝗弦蚩骸笆切〈溲剑磕慵依弦焕?。这么黑的天,你们奶奶放心叫你一个大闺女出来?别叫什么人拐跑了?!毙〈湫ψ潘担骸叭弦桶敌埃艺饷创罅?,奶奶怎么不放心了?再说了,小六子还在胡同口等着我哩,我可不怕黑,就是冷得打哆嗦。我这就回去告诉俺家奶奶,让老铁牛去找吧!”
小翠慌里慌张走回家,回手关上大门。她进了正房,嘴唇打着哆嗦,大奶奶见她这样的慌张,白了她一眼:“怎么了?慌张成这个样子。怎么就没有一点大家主妇调理出来的风范?!?/p>
小翠不去管大奶奶怎么骂她,拉着大奶奶的胳膊进了里屋。大奶奶不解地问:“怎么回事?你是见着不该见的东西了?”
小翠拍拍胸口:“奶奶,我听了一个大事,说给您听您可得沉住气?!彼言谌弦彝堤吹拿孛茏凶邢赶父嫠吡舜竽棠?,大奶奶沉默了半天,叹口气道:“我知道了,容我想想?!?/p>
小翠退了出去,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卫振南没有在三老爷家耍钱,他果然是去了刘寡妇家。怪道他这一年多回家冷漠漠的,一连几个月都不碰自己的身子,还以为他忙生意累的,原来是他的心装进别人了。她叹了一口气,无论怎样说,没给卫家留下子嗣的短处捏在人家手里。虽然卫振南这些年没纳妾,她知道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在那里的是仗着娘家父兄的势力,他若是对自己不好,卫家的日子也就没有好过。前些日子,卫家二老爷卫振西求人来说和,想把他家三小子海玉过继给大房,卫振南只说现在还没有这个想法,以后再说,把这个事给搪塞过去。今天听了小翠的话,大奶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R槐呤谴罄弦宰约旱氖柙?,一边是二房三房对大房财产的虎视眈眈,这些都是天大的事情,她必须想出个能保住大房和自己的办法,一劳永逸地来解决这个问题。
夜深了,大门滴滴响了两声,卫铁??嗽好?,大老爷裹着风寒进了正房。小翠迎上来,帮大老爷宽衣,大奶奶从小翠手里接过衣服,指使小翠去打洗脸水。
大奶奶一边叠着棉袍一边问:“老爷,你这是在三老爷家玩了一天呀?赢了钱了吗?”
大老爷淡漠地回答:“嗯,玩了一天。没赢钱,都输了。”
大奶奶看着他的眼睛,看他谎话说的,竟然看不出一丝的慌乱或者内疚。大奶奶的心底似有一阵寒风吹起,卫振南在自己身上再也没有情意可言了。小翠端着温热的洗脸水走进里屋,她年轻姣好的身材在豆油灯昏黄的光焰下楚楚动人,大奶奶的心里动了一下,似有所思。
卫振南今天上午的确是在他三弟卫振北家耍钱,耍到午后感到饿了,便停了赌,出门到后街烧饼铺子买了两个烧饼,又斩了半个肥烧鸡,一起拿油纸包了揣进怀里,他的脚带着他向村庄东头走去。寒风刺骨,街上一个人影都不见,他紧走几步,悄悄进了刘寡妇家里。两个人缠缠绵绵吃了喝了,一直到了夜深人静,刘寡妇娇滴滴伸手从他的腰带里摸出一把零碎铜板,卫振南索性把盛钱的布袋子全部倒出来,都给了刘寡妇。他下了刘寡妇的床,抻抻衣服上的皱褶,这才迈着方步回家。
卫振南安心享受妻子与丫鬟的服侍,他的心里并没有觉得一丝的愧疚,一个不生蛋的母鸡,有什么理由让人心疼呢?
大奶奶躺在男人身边,听着他粗狂的鼾声,睁着眼睛熬了一夜。她把过去和将来的日子想了一个通透,心里定下一个主意,她要把男人紧紧地掌控在自己的手掌心。
翌日清晨,卫振南起床准备洗漱。小翠安下绣凳让大老爷坐在梳妆台前,大奶奶移步过来推开小翠,亲手给大老爷拆开辫子,梳顺,编好,就像做一件精美的绣工般耐心细致。
小翠站在一旁端着梳妆盒侍候着,等大奶奶编好了辫子,又去端来一盆温热的洗脸水。等着大老爷洗漱完了,铁牛老婆把早饭摆上饭桌,小翠过来侍候大老爷大奶奶用了饭,铁牛老婆把碗碟收拾到灶间,小翠跟在铁牛老婆身后,两个人在灶间一块吃了早饭。
大奶奶见男人穿上棉袍要出门,走上前去伸手给他弹弹肩头的尘屑,轻声道:“老爷,今天是一个黄道吉日,晚上务必早点回家,青儿给您一个惊喜。”
大老爷怔了怔:“嗯?好,我去铺子看看,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情就早回来?!彼低辏蛐×诱姓惺?,背起手走出院子,小六子趋着碎步跟了上去。
大奶奶的目光随着男人的后背走远,想想刚才从自己嘴里说出了的“青儿”,这是早些年卫振南私下里对她的昵称,心里一阵肉麻。毕竟,已经十多年的老夫老妻,又隔着无儿无女的尴尬障隙,两个人早已没有了卿卿我我的爱恋之情。她木木地立了一会儿,回身进了里屋,让小翠跟过来侍候她梳头。大奶奶坐在绣凳上,稳稳神开口道:“小翠,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待你怎么样,你如实回答我?!?/p>
小翠惊讶地问:“奶奶,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奶奶就像我的亲娘一样,小翠能有今天,都是托了奶奶的福啊!小翠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奶奶对我的恩情?!?/p>
大奶奶点点头:“你这样说话,说明你还是一个有良心的。其实,咱们两个明面上说是主仆,实际上就是姐妹,这一辈子都是荣辱与共的。翠儿,如今我没给卫家生出一男半女,二房三房惦记着咱们家的财产,如果有一天真被他们占了去,哪里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所以,咱们必须要有个两全之计?!?/p>
小翠听大奶奶说的话,不由得一阵心酸:“奶奶,您还年轻呢,哪里就不会生了?二房三房是想占便宜想疯了呢。奶奶找个好日子,咱们去娘娘庙上香,求送子观音给咱们家送个宝贝少爷来,还怕他二房三房?”
大奶奶叹口气:“小翠,你有所不知,我癸水不调,身子病歪歪的天天喝药养着,这辈子恐怕没有儿女绕膝的福气了。我也不瞒你,这一年多,大老爷都不近我的身子,你说我还指望什么?”
小翠眼泪汪汪地说:“奶奶,您是一个善心的,老天爷肯定会保佑着,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p>
大奶奶道:“要想我有个好身子,后半生有好日子过,就得有翠儿帮忙。只有你才能挽救咱们这个家?!?/p>
小翠扑通一声跪倒大奶奶面前:“奶奶,小翠就是一个使唤丫头,您用得着,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眨一下眼?!?/p>
大奶奶把小翠扶起来:“哪里用你去粉身碎骨?我跟你说,趁着老爷现在还没纳妾,还给咱姐妹两个留着一条活路,我今天要让老爷收了你,以后你给老卫家生男育女,咱们两个平起平坐。等百年之后,我能借着你的光,坟头上有个烧纸的,就心满意足了?!?/p>
小翠刚刚站起来,被大奶奶一句话吓得咕咚又跪了下去:“奶奶,使不得,小翠就是一个粗使丫头,哪里有侍候老爷的命?我这一辈子跟着奶奶,只求奶奶不嫌弃,给小翠一口饭吃,小翠天天给奶奶烧长命香?!?/p>
大奶奶沉下脸:“怎么,让你侍候大老爷,还委屈了?你如今也二十多岁了,放出去嫁人也就是给人家做个填房,比卫家好到哪里?你在卫家吃不愁穿不愁,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吧?就这么说定了,我看了黄历,今天是黄道吉日,晚上就跟老爷圆房。一会儿我让铁牛家里的过来帮你收拾屋子?!?/p>
大奶奶唤来铁牛老婆过来把偏房收拾干净,床上铺了榴开百子图案的褥子,褥子上叠着两床牡丹富贵、麒麟送子的被子,又找出来自己当年的嫁衣,让铁牛老婆给小翠开了脸,把乌油油的一条大辫子散开来,盘起如意元宝髻,髻上插一支银镶玉的凤钗,腮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唇上涂了娇艳艳的丹红,一个?如画上走下来的美人俏生生坐在新房里。大奶奶打量着丫鬟小翠,被她健壮蓬勃的青春嫉妒得差一点咬碎贝齿。她怨毒地剜了一眼低头坐在床上的小翠,心里恨不得把这俏丽的美人生吞活剥了。
小翠痴呆呆像一个木偶,任由铁牛老婆翻来覆去折腾,她已经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机能,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思想起来,从被饿急了的父母卖掉的那个时候起,她的命运就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再也无法把握。十多年来,她像根小草,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主子,直到少奶奶成了大奶奶,她依然还是从前那个丫鬟。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做梦也想不到还有今天的变故。大奶奶的一番话,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就像一条躺在菜板上的鱼,任由别人剔骨割肉。就算是主子把她放出去嫁人,除了给人家做妾当填房,并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原来,这就是她这辈子的命,认与不认,都由不得自己。
铁牛老婆见大奶奶离开新房,便悄悄附在小翠的耳边道:“翠姑娘,你真是一个富贵命呢!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呀!以后我们这些下人都要叫你姨娘了,等过几年翠姨娘替大老爷开枝散叶,这个家还不是由您说了算?我一家还要仰仗翠姨娘的照顾呀!”
大奶奶正巧拿着一块白绢走进来,看到铁牛老婆鬼鬼祟祟的样子,板着脸地呵斥道:“铁牛家里的,怎么这么多废话?管住你的嘴!自今往后不管是谁,出门在外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卫家长房任何的私密。如果有什么事情传了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铁牛老婆扑通一声跪在大奶奶面前:“大奶奶,奴才不敢!”大奶奶哼了一声:“起来,去把大枣花生端过来,摆到褥子四个角上。记住,多干活,少说话,自有你的好处!”
大奶奶仔细看着小翠的妆扮,摸一下她的脸颊,感觉手指滑滑的,啧啧地道:“真好看,看不出翠儿还是个花狐狸嘛!这小模样,我看着都生爱怜,等晚上老爷看见了,还不酥了半边身子?嗯,就是脚大了点,不过做下人这样也挺好,省得走不动路,干活使不上劲?!?/p>
小翠张张嘴,竟然发不出声来,她无助地跪倒在大奶奶脚下,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她感觉到一串串的泪珠掉在床前,有一些流进嘴里,她使劲吞下去,她发现眼泪的味道原来是苦涩的。
大奶奶用手指勾起小翠的下颌:“把眼泪咽下去!别把画好的妆弄花了,今天是老爷的大喜日子,不许你惹他不高兴!”
卫大老爷今天回来得早,他想着女人说的惊喜,心里有种新鲜的感觉,不知道这个快干枯的黄脸婆子能有什么花样?小六子颠儿颠儿跑上来替他推开大门,刚迈进门槛,他就感觉到庭院里有一股喜气氤氲着,一股久违了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长工铁牛放下手里的营生,迎着老爷跪下磕了一个头:“老爷万福。铁牛祝贺老爷大喜?!?/p>
卫振南心里愣了愣,脚下却没有停顿,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的历练,他习惯了任何时候都是波澜不惊胸有沟壑的样子,他深谙世间多诈,不管你心里怀着什么样的勾当,只要不轻易开口,别人就不知道你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机关。
大奶奶听到院子里的声音,笑盈盈走出屋子,一手挽着男人,将他搀进里屋:“老爷,青儿给您准备了一个宝贝。来,您先把衣服换下来,青儿侍候您洗漱了,再把宝贝献上。”
卫振南被女人布下的神秘勾起兴趣,他想不起来,有多少年没喊“青儿”这个昵称了吧?他张开胳膊,由着女人去摆布,想看看她葫芦里藏着什么玄虚:“唔,我等着青儿的惊喜?!彼娴胤⑾郑约旱淖炖锘鼓芩党鋈绱巳饴榈幕袄?。
大奶奶把男人打扮好,上下左右看了看一遍,拍着手笑道:“老爷,您这一捯饬,真是玉树临风呀!来,青儿带你去看看宝贝。”说罢牵着男人的手,把他送到偏房。
大老爷撩开偏房的珠帘,两只红烛把卧房照得暖煦煦,床上坐着一个身穿大红吉服的女子,烛火摇曳,他一时没有看清女子的模样。大老爷上前一步:“原来是小翠。”他看见床前有个绣凳,便大刀跨马坐了上去。他的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逡巡:“说说吧!你们两个这是在摆什么迷魂阵?”
大奶奶给老爷行了一个万福:“老爷,容我慢慢地说吧。”她把小翠从三老爷那里听来的诡计密谋说了一遍,上前握着老爷的手道:“老爷,青儿无用,没给大房生个一男半女,被二房三房欺负,青儿替老爷愤愤不平。幸好翠儿是个忠心耿耿的,我跟翠儿商量了,请老爷收了翠儿,日后由她为大房开枝散叶,我的心里也就无憾了。”
大老爷静静地听着,眼神飘向小翠:“小翠,你真心听从奶奶的安排吗?”
小翠扑通跪在大老爷跟前,低着头不敢说话。大奶奶过来扶着她的肩头:“哎吆!看看把你羞的,话都不会说了。早上小嘴还叭叭叭叭说粉身碎骨什么什么的,老爷跟前怎么不出声了呢?”
大老爷见跪在地上的小翠露出一段粉白的脖颈,暗暗地吞了一下口水:“既然你主仆两个如此有心,我就遂了你们的愿望。如此,咱们去厅堂拜祭祖宗,祈求祖上的荫庇,保佑我大房一支根脉永续,枝繁叶茂?!?/p>
小翠低着眉眼跟在大老爷大奶奶身后,三个人来到正堂叩拜祖宗,大奶奶拉着小翠的手道:“翠儿,从今天起,咱们两个平起平坐,以姐妹相称,同心服侍老爷。”
小翠跪倒在地,磕着头道:“奶奶,小翠不敢。小翠就是一个粗使丫头,听老爷奶奶的使唤?!?/p>
大老爷嘴角似笑非笑道:“知上下,守尊卑,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你若是给我卫家开枝散叶,就是我大房的功臣,将来可以入得卫家祖林。”
大奶奶笑靥如花:“如此甚好,也不枉为妻用心做的一场计划。老爷,吉日良辰,一刻千金,快挽着新人入洞房吧!来,翠儿妹妹,我送你进去。”
大老爷牵着小翠的手进了洞房,小翠低着头,不敢看老爷的表情,她怕一抬头眼里的泪珠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大老爷附在她的耳边道:“来,我抱你上床,你不是说粉身碎骨吗?我就遂了你的心愿,来一个粉身碎骨。”小翠吓得一个激灵,使劲抓住了床边上的褥子,惹得大老爷嘿嘿乐着扑了过来。
大奶奶眼睁睁看着老爷牵着小翠的手进了洞房,像泥塑一样痴呆呆站了半天,忽而,她两手捂着脸,趔趔趄趄奔回自己的房间。她像被霜风吹了的枯草一样,颤抖着上了床,抱着两肩缩进被子里。她忽然发现这个房间似是空旷寒凉的大海,她像一片风中飘零的叶子,正在被无边无际的涛浪吞没。她想象着偏房此时的旖旎风光,心就像被人割去了一块,疼得喘不上来气。此刻,在她的庭院里,她的男人在她眼皮下与别的女人享受着洞房花烛,然而这是她一手促成的呀!她张开嘴巴咬住被角,抽动的身体努力阻止涌到眼角的泪水。她暗暗发誓,她是卫家大房的主妇,她一定要守住自己的领地,守住她的权威。此时,万万不可失了方寸,绝不能让卫振南看见自己的面容留着一丝一毫的泪迹。
窗外,北风呼啸着吹过干枯的树梢,她听见鸡叫了两遍。她瞪着眼睛看那黑影绰绰的窗户,精疲力尽后的困意袭来,她感到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怪兽一样的黑洞,正在慢慢把她吞噬。她闭上眼睛,任沉重的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