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穆剑锋在家中读书，许多年没有静下心来，完整读过书，跟文字打交道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加，渐渐变少，更多的时间花在读文件开会上。虽说文件能最大程度地概括消息，但由于信息二手，不可避免地带有偏见和虚言。

虽说被限制行动，穆剑锋没有埋怨，反倒有些庆幸，可以抓住这个空档。“黑水事件”让他关注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受此影响，许多环?；疤庖步肓怂刈⒌氖右?。在这些“赋闲在家”的日子里，他就找来一些环境环保相关的书籍来读。《沙乡年鉴》，《寂静的春天》一一看过，不能不让他感慨，人类活动早已改变了前人关于自然界的一切判断，肉眼可见，多少事物都在变化，那既是时间的力量，也是人类的力量。

在一个即将破晓的凌晨时分，合上书卷，他长叹一声，转头看到，白色的雾气遮住外面的世界。顾不得一夜阅读后的疲倦，披上衣服，匆匆下楼。他走在雾中，清风徐来，雾气跟着流动，却没变得更稀薄，反倒更加厚重。正在这满目苍茫涌现在天地间，他无意扫过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好像刚看到自己，又匆匆离去。一夜没合眼，眼前早已混沌，再加上这雾恰到好处地泼在天地间，穆剑锋实在看不清楚。

他想，那人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刚一见到，旋即转身离开？为什么对方选择大清早来见自己？他并没有去追赶，而是静静站在雾中，望向远方。

巧的是，这天下午，纪检人员上门向睡眼朦胧的他宣布调查结果，他的前妻孔琳琳主动投案，向办案人员说明，此前对他是诬告。办案人员正在对她进行询问，希望能从她身上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因为其中的伪证之一，挂在穆剑锋名下的借记卡，里面有大额的转账，工作人员甚至查到，一位银行副行长伪造存款记录。这样团队化地制造伪证，以及巨额资产来源不明，都不是孔琳琳所能操作的，不能不使他们怀疑。但孔琳琳坚称，这一切都是她的报复行为，与其他人无关。

听到这样的结论，穆剑锋心生疑窦，但他也没心情多问。他相信，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通过工艺厂的微信公众号，居家的他已经得知工艺厂对外招商的情况。不过目前进展到哪一步，他还并不知情。正想打电话向集团询问的穆剑锋，刚好接到余波的电话。

余波最先得到穆剑锋的消息，坐在办公厅主任的位置上，自然是耳听眼观俱佳。余波将工艺厂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穆剑锋：明天就是工艺厂的招商会，各家企业都已准备妥当，只待在招标会上大显身手，何金贵更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穆剑锋问起，余波有没有什么新发现。余波坦诚相告，自己的消息并不通畅，他暂时还没发现招商会的猫腻，不过这位何厂长的用意绝不单纯。他将当初对赵志远说过的判断，又对穆剑锋复述一遍，穆剑锋很认同。余波对穆剑锋说，一定要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能被何金贵钻了空子，并且主动提起今晚有一个招待晚宴。穆剑锋心里有数，本来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余波，但时间已经不多，自己应该及早准备停当，赶赴这场鸿门宴。今晚，穆剑锋恐怕要做一次樊哙了。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薄妒芳恰は钣鸨炯汀?/p>

何金贵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滑稽戏的丑角，费尽心力而一无所得。他平日里，常感慨生命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夸张。他的前半生在往复枯燥的生产中度过，在那里，他时常能从日常中，感受到一些兴味，可日子过久，与身边人一比，欲望就多，然后由着命运的催使，走上了如今这条路。

众人已经为穆剑锋错开了一条路，话是他说的，可他是谁？不明世故的人们交换眼神，暗暗摇头，只有一些常与虹桥集团合作的经理人认出穆剑锋来，向他们身边的人小声介绍，这是工艺厂前任厂长，穆剑锋，听说他因为涉嫌贪污，被停职调查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消息传播的速度很快，在场众人很快就了解，这位先生的身份。但不解和复杂的眼神也都在投向穆剑锋，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能出现在招待晚宴上？

这时候，何金贵注意到，穆剑锋身旁站着的不是旁人，而是办公厅主任余波。他知道余波始终代表着宋正谷的意见，可宋正谷为什么敢在这个时候，如此紧要的关头支持穆剑锋呢？明天就是招商会，作为经济上有问题的被调查人员，穆剑锋绝对不会被临时起用。如果宋正谷真有这样的想法，早就会做。

何金贵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局面很紧迫，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细想下去。难道是纪检对穆剑锋的调查完成了？不可能，一般的调查流程不会有这么快结束。那是为什么呢？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先避其锋芒，满脸堆笑说：“给大家介绍一下，左边这位是我们虹桥集团办公厅主任，余波；右边是工艺厂前任厂长，穆剑锋先生?！?/p>

众人产生了与何金贵一样的好奇，为什么这位余主任敢带着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的穆剑锋，来到这样的场合？

余波同样笑着说：“何副厂长，经过纪检部门的调查，关于穆剑锋的问题已经查清楚了，纯属子虚乌有。宋主席已经下了公告，恢复穆剑锋工艺厂厂长的职位，接下来的招商工作，就交给穆厂长来进行吧?！?/p>

“哦，是这样，那就恭喜穆剑锋厂长了，”何金贵后怕至极，如果纪检真的调查出了实情，查到是自己在背后做了手脚，早就会有人将自己带走询问情况，可现在穆剑锋都已经回到了岗位上，自己却还是安然无事。这不合情理，不合情理，何金贵在心里默默想着，一定要查清楚这背后的情况，绝对不能露馅。

穆剑锋适时地说：“各位来参加招商会的投资方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工艺厂厂长，穆剑锋。前几周，我被一些琐事缠身，没能及时出现在工作岗位上，由副厂长何金贵代替我处理了工艺厂相关工作。他的工作很出色，能邀请来这么多赫赫有名的企业，来投资虹桥工艺制造厂，更办了这么好的一个晚宴，何副厂长的工作是用心的?！?/p>

“当然了，我也不是来和大家讲这些的。由于我今天刚开始主持招商工作，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大家的招商文件，以及重新调整工艺厂的介绍文件。所以我想请求大家，再给我一周的时间，下周我们将开始正式的招商会。这一周的时间，大家可以在虹桥古镇周围走走，费用由工艺厂来出，实在抱歉?！蹦陆７嫔钌罹狭艘还谌丝醇?，也只好点头许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人群中有人说：“穆厂长，我们的时间可都是有成本的，如果你工艺厂的后面再变卦，那怎么办？”

穆剑锋目光坚定地说：“请放心，我们保证每一个来参加招商的企业，都会拿到自己满意的一份离开。”

“什么意思？”何金贵插话进来，他有些不大理解，穆剑锋为什么能夸下这样的?？?。

“意思很简单，大家来参加招商会，原定的招商规则是赢家通吃。现在我们打算换一种方式，改为份额竞价。我们会将招股的股份分为几个不同的份额，针对不同额度，我们会采取竞价的方式进行招商。具体的运作方式，我们会在三天内新拟出一份招股说明书，届时会发到每一位参会者?！庇嗖ɑ卮鹆撕谓鸸蟮奈侍?，一来一回，像是自问自答。外人看来，两人是筹划已久，要在他们面前演一出大戏。

参会者个个都是商场上的老人，对于工艺厂的新方案，没有什么不满。在他们看来，这倒是显得更负责任了。坊间早有传闻，虹桥集团想要放弃工艺厂，转让全部股份，只因为工艺厂回天乏术，几年内难有改观，不值得投资者再去关注。正因为这样的消息，一些投资相对谨慎的投资者，打起退堂鼓，如果虹桥集团都没办法解决，他们又怎么敢搅动工艺厂这趟浑水呢？

如今这样份额竞价，让大机构无法通吃整个工艺厂，更缓解了所有企业的经营压力，起码他们身上不用再背着很大压力；二来，这样分散股权份额，势必会产生出代理表决权的情况，虹桥集团作为最大股东，只要联系少数几个投资者，就可以在董事会中占到多数。这也能说明，虹桥集团并没有完全放弃工艺厂，还是希望能够通过新方式，让工艺厂重获新生。

见到在场众人并没有什么情绪，余波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可是不远处的何金贵不好过。新规则迫使他，必须联系到多数的投资方，形成攻守同盟，将分散的资金集中起来。他心中冷笑，远处的穆余二人满面春风，众人簇拥在周围，像这个时节的花园，佳卉盛开在最显眼的位置，而过了季的摆在周围当陪衬，众人则是随风倾倒的花草，任风吹拂。

何金贵悄无声息地退场，出门之后给张守山拨了电话，张守山也是刚刚得知此事，两人讨论着接下来的事态走向。一边通话，何金贵一边发短信给刘建南：

建南，事情有变，穆已回到工艺厂。你到地下工厂去，把逆渗透技术先用上，估计穆剑锋会先从黑水发难，绝不能让他发现端倪。技术升级的钱，不会少你一分，时间要抓紧，最好这两天安排妥当。

为参会者一一解答新规则后，穆剑锋精疲力竭，没有休息多久，刚熬了一个大夜，就来参加这样的宴会，自然是体力不济，还没谈多久，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休息?；购糜杏嗖ò锩?，穆剑锋看到杜明月在不远处，她和母亲杜海平算得上是今晚的明星嘉宾，许多人上来攀谈交流，他本想问问余波，两人感情进展如何，思量再三，仍没想好如何表达。

正想着，杜明月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她一开口说话，难掩其中的兴奋：“穆厂长，恭喜你，欢迎你回来?！?/p>

“听你这语气，要比我本人还要更高兴一点?！蹦陆７婵烁鐾嫘Γ靼?，何金贵一定是为难了桑格斯环保，不然杜明月不会喜形于色。

“是啊，我当然高兴，我们的逆渗透技术被……”杜明月正想向穆剑锋吐槽一番，虹桥集团的环监处拿出一份结论报告，言之凿凿，自己却无处争辩，实在是让人心寒。却见穆剑锋起身，对她摇摇头，手指屋外。

杜明月心领神会，正想提腿向外走去，穆剑锋又说道：“你去叫上余波一起过来吧，我在外面等你们?！?/p>

“算了，你还是自己去叫他吧。”杜明月撇嘴，表情复杂起来，穆剑锋看懂了，两人的感情出现了很大问题。这段不知何起的感情，余波总算是放弃了，做回了一个处事有度的人。穆剑锋只好亲自从人群中请回余波，三人站在酒店外，酒店新开张，能看出许多仿古设施还未接受历史的考验，仍是棱角分明。

余波和杜明月不主动说话，甚至不再多看一眼，穆剑锋站在两人中间，相当别扭。既然两人心有芥蒂，自己只好开门见山，缓解此刻紧张的局面：“我借用一句年轻时看球赛的话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句俏皮话让两人紧张而架起的肩膀，松了下去，穆剑锋看到这样，心里宽慰不少，他依旧严肃地说：“你们也看到了，如果再晚一天，何金贵不知道会让工艺厂这艘巨轮驶向哪里，真是不敢想。既然老天给了最后一搏的机会，我们必须把握住，不能这么乖乖认输?！?/p>

“我同意，何金贵身上隐藏了太多秘密，还有张守山和他们的核心小圈子，一定有许多难以想象的内幕，是时候揭开这一切了。”余波想起，赵志远那一席话，别有用心，但在杜明月的面前，他又不能公开说，以免杜明月将消息走漏。

杜明月则没有考虑那么多，而是将自己最近调查的结果讲了出来：“母亲让我去调查了这次来参加招标的所有美国企业，我发现其中两家，是何金贵通过各种方式代持了两家公司的全部股份?！?/p>

“什么？”穆剑锋和余波的心里像是炸开了，两个人没想到何金贵敢这样安排。这虽然并不足以证明，何金贵有违规操作，但无妨，他们在暗，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线索，一个嫌疑，就能顺藤摸瓜，发现事件的真相。穆剑锋赶忙问：“那有查到何金贵的资金来源吗？”

杜明月回复：“没有，母亲让我交给美国同事来调查，现在那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出来。”

对杜海平这样的安排，穆剑锋只好认可说：“是，现在要低调为好，不能让何金贵有所察觉，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事情出来?！?/p>

听到这样的消息，余波发现自己与赵志远的谈话，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他也开诚布公地说：“我之前跟环监处的处长赵志远聊过，他暗里已经承认，他们关于生物逆渗透技术的调查是有问题的，但他没有明说，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以我的权限，也看不到这份文件，这可能需要你去调阅相关记录。”

“我明白了，明天我会抓紧去办，明天给你一份报告的复印件。不过说到赵志远，我对这个人印象不差，他是个行动派，做起事来一点不含糊。我之前也听闻他是张守山提拔起来的，但没想到，他跟张守山捆绑这么深?！蹦陆７嫘木跤行┛上?。

“上次开董事局会议时，宋主席专门找来了参加黑水污染治理的所有干部，研究工艺厂的环保问题。没想到赵志远在会上和张守山呛起来，张守山一番诡辩，压下了赵志远的意见?！蹦峭淼奶乇鸹嵋?，余波至今仍记忆犹新。

“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深入调查下去，就会看到这份所谓的技术检测报告，背后隐藏的东西?！蹦陆７嬗锲朔?，一扫此前的疲惫，如果能证明张守山的小集团作伪证，使原定与桑格斯环保的合作没能实现。见余波和杜明月都讲出了各自的调查，穆剑锋也觉得有必要讲讲自己的看法：“我见了工艺厂上一任厂长刘伯慈，跟他沟通了一些情况，真是触目惊心啊。刘伯慈说，何金贵在春江，另外开设了一家地下工厂，采取的工艺就是工艺制造厂的五色陶瓷技术?！?/p>

“他的胆子太大了，这是严重的经济犯罪?！庇嗖ù耸备宸咛钼摺?/p>

“不止于此，在刘伯慈觉察到一些异常情况，开始调查何金贵，就被何金贵发现，何金贵雇的打手绑走了他的儿子，就连年初的辞职也是何金贵一手策划的。刘伯慈说，何金贵行事太招摇，有股子鲁莽气质，放到今天的现代企业中，就显得他格格不入。这么多年来，他露出的狐狸尾巴实在太多，可都碍于张守山的面子，不好明说，有时候拆了东墙补西墙，贻笑大方?！?/p>

“胆大妄为，这些裙带关系如果不扫除干净，又会积累成严重的问题?！碧绞侨绱瞬锌岬亩氛?，余波逐渐冷却下来，他的对手是盘踞工艺厂十多年的老家伙，不管是手段还是人脉，都要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穆剑锋沉思片刻，理清楚刚讲的几条消息，说“没想到，大家收集到的消息真不少，现在我们就有了几个明确的突破口，一来何金贵的地下工厂启动，势必会有工人工作，我之前在调查冗员的时候，发现几名很可疑的人，如果我去调查跟踪他们，一定会有不错的发现；二来是环监处的报告和赵志远，只要能说服赵志远把他所了解的内幕，讲出来，我们就已经足够了；三来是何金贵的海外资产问题，只要能明确相关消息，我们就能让何金贵避嫌退出这场招商，但要是能找到何金贵的资金来源，就能一举拿下在何金贵周围的小集团，我保证这次不会再有渔翁得利的情况。”

“明白了，你说吧，我该做哪些？”余波明白，这样机会来之不易，必须珍惜，他现在已经想到了一些对策，能很快见到效果。

“这样，第一件的调查工作由我来做。第二项工作由余波来做，务必要查清楚，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提供了这份假报告。第三项工作就交给杜小姐了，今天雨洲没有来吗？”讲了半天，穆剑锋才发现，林雨洲并没有来到现场，原本还有一项调查排污口的工作，由林雨洲来做正合适。她作为课题组的技术负责人，有权在工艺厂周围进行水源取样?？悸窃偃庀罟ぷ骰褂行┪Ｏ?，林雨洲毕竟是一个势单力薄，身子骨又弱的小女生。一旦何金贵翻脸不认人，将林雨洲控制住，发生难以预料的意外，自己就无颜面对杜海平和课题组的一行人了。

他决定亲自上阵，好歹自己还有几十年的行伍经历，就算碰上地痞流氓，也能保证安全不受威胁。

余波说：“我们的时间只有一周，还要给参会者发一份调整过的招股说明书，要让参会者看到我们的诚意。”

“时间紧任务重，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个机会把握不住，就没办法翻盘了?！蹦陆７嬲?。

杜明月提议说：“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们就给这次行动取个名字吧，以后我们称呼起来也方便?！?/p>

“有道理，这样吧，我们就叫‘猎水行动’?！?/p>

“猎水行动?！庇嗖ㄠ杂?，轻声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