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就是爷爷,我和妹妹都管他叫爹爹。和现在隔代亲一样,虽然我和妹妹都是女孩,爹爹并没有重男轻女思想,相反我们姊妹二人儿时都承欢他膝下,尽享了他如同给长孙子一般的疼爱。一年四季他身上都有好吃的,我经常在外头和小朋友们玩各种游戏,到处疯跑,他总可以找到我拉住我往我嘴里塞点零嘴,我呢,张起小嘴嘎嘣嘎嘣还没给嚼碎吞下去就摸摸嘴一溜烟又跑远了。
春天,花开草长,河水潺潺鱼儿游得正欢,爹爹选好几个大晴天日子带着我和妹妹来到村头,温暖的风轻柔亲吻我们的脸,正是网鱼好时节,我们“安营扎寨”,从高高的土路上安装起一个跳板,从河岸上远远伸向河中央,我们再帮爹爹一左一右打好两个木桩,木桩之间架上去一个圆柱形圆溜溜的有妹妹身子那么粗的圆木头,木头两头各长几个犄角,木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渔网绳,非常牢固,网绳另一头带着大鱼网的四个角。这个大鱼网不是一般大,可以覆盖整个河面。
爹爹左右手扶着左右两边木头犄角,从身体内侧往外左一下右一下转动,绑在圆柱上的绳子一圈圈减少,绑在绳子另一头的鱼网没有了张力从空中一点一点往下落,逐渐接近水面,最后沉入水底,接着就是我们等待鱼儿都跑到爹爹网里的时候了……
这时我最怕有机船在河面行走,机船还在老远的地方,我就能知道,是那种木船里装一个马达,不用人工划船♀?就能自动往前行,叔子(我的父亲,我们家除了我妹叫他爸爸,其余兄妹全这么叫他,好像我们不是他亲生似的,我从小就很奇怪这是为啥?要不是姐姐哥哥也这么和我一样唤他叔子,我真以为我不是他亲生的呢)也搞这么个机船玩意在水里跑,也不知这艘船是不是他在开呢!母亲呢(我们就都喊的姆妈),总在数落他:你开那机船你载客人你不收钱,你你还倒贴,一分钱赚不到……叔子脾气是出奇的好,不管姆妈如何怪罪数落他都是点燃一根鸡公或是游泳烟,估计他抽的烟也是他城里的宝贝儿子,我大哥回家孝敬他的,他在那闷声不响地抽,抽完又上他的船走了,似乎像没听过姆妈责骂?;下泶锓⒊龅暮浜浜涞木尴焐?,我既害怕老远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惊吓跑鱼儿,又害怕机船从渔网上经过,那在机船上转动的马达肯定在船底长了什么长脚东西,万一船底的大长脚刮破爹爹的宝贝渔网咋办?也不知道过多久,爹爹说:“可以搬筝了。”
搬筝就是收网,我和妹妹追了半天白蝴蝶一个没抓到,赶紧跑过来抓鱼。爹爹左右手分别扶住左右木头犄角,和刚才下网动作相反,从外往里转动这个大圆柱,我们着急麻慌地想看网里网到多少鱼,帮爹爹一起用力往下按,不能松手,一松手,这圆圆的木头就飞快转回去,渔网就不能漏出水面了。我使出浑身力气帮爹爹按住那木头角,那张撒满整个河面的大网终于离开了水面升向空中,爹爹让我使劲按拉住木头角不能松手,爹爹把右边一头绳子缠在木头角上再缠在木桩上右边就不能动了,然后再重复同样的动作把左边也固定住,绳子和木头都不能动了,渔网也停在河面上的半空中,隔得远,我也看不清那网里有多少鱼,爹爹此时拿着长长的大捞子,可以伸到河中心渔网里。爹爹站到跳板上去捞鱼,跳板这一头还在岸上,逐渐离开地面也在与地面齐平的空中,爹爹估计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只要是站上去他准会大叫回去,我干脆老老实实耐心在岸边等候他,他反正是要从跳板上回来的。
等网里鱼被大捞子全捞干净了,爹爹走上岸就取下绑紧在木桩上的绳子,那圆咕隆咚的圆木柱子飞快转动,大渔网也随着再次沉入水底。一天鱼多的话呢,爹爹就收网早,鱼少呢他估计得天黑收网,连续撒网收网捕鱼几天后,水里没什么鱼了,爹爹就拆卸掉他的跳板木桩。左邻右舍也都有口福了。
大鱼少小鱼多,姆妈把吃不完的鱼宰杀腌制晾晒成小鱼干,那也是十分可口的。这样捕鱼的方式自爹爹使用以后我到现在都从未再见到过。我的叔子没有接过他的衣钵。
家里需要推磨了,那时我应该只有五六岁左右,爹爹教我站在盆子后面,右手抓一把干粮在手,等爹爹把磨推到磨面上洞口离我最近的地方就伸手把干粮对准洞口松手将干粮喂进洞口再立刻收回手。
爹爹站在我右前方双手扶着磨子梯棍推动磨子转圈,他把磨面上洞口推过去我的手收回来了,他把磨面洞口推过来我就把手伸出来放一把干粮,爹爹由慢转快,我总能跟得上他的节奏不一会就磨完了。推水磨做米粑粑啥的,他教我手拿勺子舀个大半勺,有大半米少半水,磨碎的米水白白的,从圆圆的磨周围转圈地掉落到磨下面的大盆子里。
不久寒冷的冬天来临,农村因为人烟稀少更加寒冷,我这个假小子成天乐不思蜀根本不怕冷,爹爹是到处喊叫我的小名:“桃桃!桃桃!”我听到后立马跑到他跟前,他就迅速给我穿了一件大外套,把我俨然套成一个小胖墩,我以为穿上就没事儿了,转身就准备跑走,结果他一把拉住我,从口袋拿出一根粗布条沿着我的腰围一圈,再在我身侧系了几个结,他系个死结吧他又担心等我回家了他解不开,系活结吧他又担心我太顽皮自己把结给解开了。
最带劲的是爹爹砍菱角我和妹妹吃。他砍一个给我,再砍一个给妹妹,我刚吃完一个菱角他又砍好一个递给我了。有一次回到消泗老家,我现在七八十岁的婆婆(现在老公的母亲)砍菱角我吃,让那尘封脑海多年的童年往事异常清晰地刻印出来。婆婆和爹爹砍菱角都是杠杠的快,但是此时的我吃起来却完全不能像儿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吃,我只能礼貌性吃两三个菱角再也不吃了,因为婆婆还有儿子还有她最疼爱的孙子孙女。那时我心想:要是没有妹妹,爹爹如果砍给我一个人吃,我肯定没吃完爹爹就又砍好一个了,嘻嘻
好景不长,在1983年我七岁那年爹爹犯病严重了,他这次害病卧床就再也没起来了。其实他一直有个老毛病,他的两条腿细长,腿上流脓冒水,他擦了一种黄色的药膏,两条腿冒水流下来让他的腿都变成了黄色。我不记得他卧床多久了,反正他卧床多久我就给他倒了多久夜壶,给他倒到门后的茅坑里去。回想小时候那茅坑设计很不科学,就只适合男人们站着拉尿,拉粑粑,不适合女孩子尿尿。有年热天我和邻居小男孩肖六三一起去尿尿,他的名字很奇怪吧?怎么叫六三?那是他在自家排行老三,在堂哥堂弟中间排老六,就直接呼他六三了。那时候很小,啥事也不懂,他一男孩子,我一女娃娃,一起玩着就都要尿尿就一起去我家茅坑拉尿,他简单直接从前面露出小鸡鸡就尿完了,我呢,要脱下裤子蹲下去尿,这个粪坑是个圆圆的形状,我担心我会把尿尿到茅坑外头,我的屁股对着茅坑,头对着外头,我往后移动了一下脚步以免尿出茅坑外,挤出一点尿,尿还是拉在了外头,我就继续往后移,不知道怎么回事哐当一下我就掉进茅坑了,我慌乱中扒住茅坑边沿往上跳,不跳还好,茅坑太深,我人太小根本跳不出来,反而越陷越深,六三看见急忙往我家跑着大喊:“桃姣掉茅司了,桃姣掉进茅司了!你家桃姣掉茅司了!”我怕我会一个劲往下落,跳了两三次不敢跳了,心里着急:怎么还没大人来,要是姆妈来,她能把我拉得起来吗?是谁将我拉起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记得是姆妈用门前河里的水把我身上的屎尿洗干净的。
这年暑假,门前的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我往地上一趴伸手可以在水里洗我的凉鞋,我往地上一坐双腿可以伸进水里洗脚了。在洪灾即将来临前,爹爹静静闭上了眼睛。走得安详平静,他那一年四季流脓水的腿在他离世后奇怪得变得非常光滑干净,根本看不出他的腿曾经烂过。姆妈吩咐我和姐姐先坐船过河再徒步走大堤分别去消泗街上几个姑妈家送信,让几个姑妈赶去看爹爹最后一眼。他最疼爱的长孙从大武汉赶回家和叔子姆妈一起操办他的葬礼。那时我们家房子是老式砖瓦房,正中间是客厅,爹爹从后房抬出来睡在客厅,头朝向大门,脚朝向他的房门,他的身体都被清洗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黑衣裤,客厅都是张罗帮忙办爹爹后事的乡亲们,似乎他只是睡着了。我奇怪地盯着他看,从他身旁几次三番走过来再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观察他会不会睁开眼睛,会不会动下腿动下脚,会不会突然坐起来活过来。但是有件事情非常非常奇怪,每次我从他身边走过,似乎有股风拉着我拦着我让我无法自如呼吸,脚步也沉重得迈不动迈不快,令我非常非常吃惊,这难道是小孩不能接触死人的原因吗?我去问姆妈:“姆妈,我怎么每次从爹爹旁边走过我就走不动,但是只要走过去了就一切正常了……”我话还没说完,姆妈忙着烧火做饭根本都没在意我的话,我大气不敢出,就一遍遍走的试,发现仍然是这么个情况,我就不敢再走了,大人让我拿送个什么东西我走到爹爹那里我就开跑,但是在他附近跑也似乎跑不快,我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
第二天天一亮,大人们将爹爹抬进一口黑色的大棺材,这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家在自己屋后放置一个黑色棺材了,就是留作给家里快要死去的亲人准备的。也不知道叔子姆妈他们从哪里弄来的一口棺材?爹爹个头比叔子还高,那么大一口棺材都被爹爹占满了。接着大人们合上棺材门,扎实的绳子套在棺材上,是给男人抬棺材用的,我不记得有几个人一起抬棺,但是当时有个在棺材头抬棺的男人他似乎抬不动抬不起棺木站不起来临时换了个男人,我们全家披麻戴孝,哥哥和叔子一步三叩头,爹爹被抬上门前的船,抬棺的人和叔子,大哥,姐姐们都上了船,就留下我,妹妹和姆妈,我跟着上船,大人们拦着我硬不让我上去,船离开了岸,向老家王藏方向开去,他们要把爹爹埋在老家,我哭着喊着哭天喊地要上船,船在水里游,我在岸上追着船跑,当我跑出整个洪南村之后,无边的大水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又不会游泳,如果会游泳我就跳进水里向船游去了,我在岸上急得跳脚声嘶力竭哭喊,船就是不靠岸,姆妈拉我,我倒在地上打滚哭喊,可是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只看得见一团黑影,最后黑影也消失殆尽,只有这白茫茫无边际的大水,我好恨这挡住我追赶爹爹去路的大水。我不知道我怎么回的家,也许哭累了,我做了梦,梦见爹爹笑着递给我一颗糖吃。
后来我顽皮趴在岸上伸手去玩水,给妹妹严厉警告:我要是掉进水里,你不许告诉叔子!否则我对你不客气!小时候我很嚣张跋扈,小我三岁的妹妹甚是怕我,没想我就像掉进粪坑一样一头栽进水里去了,我不会游泳但我得自救,我落进水里,我胡乱用手划水耳边还听到妹妹焦急地呼唤声:“爸爸,桃姣姐掉水里了!爸爸,桃姣姐掉水里了!”我在水里没想我会淹死,我却想着:说了让她不告诉叔子,她胆子大一下就告诉了,看我上来怎么收拾你。叔子把我救上岸来,我老老实实等着受罚,等叔子训完了我,我就开始收拾妹妹去了。我刚狠狠说一句:叫你不告诉叔子的呢?她就聪明地跟着叔子屁股左右,让我逮不着机会,现在仔细想想自己滑稽的,要不是妹妹报告叔子,我说不定就淹水淹死了。
一两年后我的玩伴代红和她弟弟代军双双淹死在这条河里的那天晚上,姆妈让我去河边打的一口专供洗菜的井里洗菜,邻居宝谷大姨也在,井深,我难以够着水,我一边下意识给自己说不要像代红那样掉进水里去了,一边使劲伸手够水洗菜,就和掉粪坑一样不知怎么的我就又一头栽进了井里。宝谷大姨也不会游泳,但情况紧急来不及四处喊人,她伸手抓到我的长头发顺势把我拉了起来,看来这留一头长发也是有好处的。
妹妹比我更牛。她的生日六月初六,算命的说这是福大命大之人。有一年一个周末,初中住读的两个姐姐放假回家,她们是大孩子了,好玩的事比我们小孩子多。她们听说别人甘蔗地种的甘蔗成熟了,她们就相约着坐船过河去偷甘蔗,我太小,姐姐们肯定不带我,我就非要跟着去,等我们偷玩甘蔗回家来,隔壁大姐说:你们都去哪啦?你家王艳差点淹死了!我的妈呀!她掉进河里人在河中间咕咚咕咚冒泡喝水,男人们都不在家,女人们不会游泳,我家也没人在,隔壁大姐看着我妹妹头在水里起伏的地方刚好岸边的一棵树歪斜平伸到水里,隔壁大姐踏着树走在树干上去把我妹妹拉上岸来的,听闻后真是后怕,不是邻居还有人在我们家说不定又会失去可爱的妹妹。
我思来想去,嗯,肯定是爹爹走的时候我哭的那几个小时起作用了,爹爹在天之灵被感动了,在天上也要保佑着我们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