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人说我脸皮厚,不害臊,有这么一个傻娘跟在屁股后面,也不觉得羞耻,甚至有个女孩说,如果她娘是个傻子,她就去死!
她娘傻不傻不知道,我只记得从那往后好几天,她走路都一拐一拐的。
大人们说我跟我娘一样,不傻吧也精神不到哪儿去,东村西村的孩子、小伙子们隔三差五的来爬我家院墙,对着我娘吹口哨、扔石子,也没见我跟他们吵一回。
村支书嘴里叼着烟袋锅子,抽了半天,吐出来一句话:“丫头不是傻,也不是脸皮厚,她懂事儿,比你们这些大人都懂事?!?/p>
村支书是我二爷,在村里也算辈分比较大的了,加上职位在身,说话就有了些分量。他把烟袋锅子扣在桌子上,使劲儿磕打几下,黑灰的烟渣就掉了下来。
“这事儿就是没赶上,要是摊上了,搁谁谁不得疯咯?”
大人们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怜妮儿,去,给我买包烟,抽了一辈子旱烟,还没尝过卷烟的味道来!”
二爷递给了我五块钱。
这是要把我支开,下面的话准是他们不想让我听见。
小卖部的门口挤了一堆人,每个屁股底下垫一个小马扎,扯着嗓子喊话,手飞快的往嘴里塞着瓜子,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瓜子仁儿、瓜子壳儿一股脑飞溅出来,散落一地。
这帮人好像每天都在这里,坐着同样的马扎,一样飞快地磕着瓜子,吐着瓜子皮。
有时候想想,她们这样也叫生活,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我不羡慕她们,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撑一只长蒿,划一只孤帆,在星光璀璨的湖面上,给娘讲外面的故事,她看着我,咯咯地笑个不停。
不受任何打扰,不受冷漠,去感受生命的美好。
我向往的也许是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我始终逼着自己在暗无边际的黑夜里,摸索着前行。
“趁着怜娃不在,你们大家都说道说道?!?/p>
二爷又往烟袋锅子里塞满了烟丝,划根火柴,点着了。
“有么可说道地,她家里头没得爷们儿,就一个寡妇,还是傻地,那地不是荒着,哪个来种,哪个种得会?早就该分咯?!?/p>
“要我说,这地就给额,额们家可是有三个孩儿,都是男娃,过两个年头都能扛起锄下地咯。大不了额每年多交点公粮?!?/p>
“你啷个说,凭么司给你,就你有娃,女娃咋了,女娃咋了?都是娘胎里头出来地,咋个就不能种地咯?”
“你们这一句,那一句,还不都是想着自个儿?要额说咱就抓阄,公平公正嘛。”
三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东他一句西,指指点点,比比划划,比台上唱戏的都热闹。
二爷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看着他们争,也不吱声。
“好嘛,抓阄!这样最能服人!”
“来,抓!”
拿了笔和纸,潦草写上“林家三十亩地归属抓到此阄者”,一人把纸撕开团成五个小团,捂在手里来回晃悠。
“来,抓嘛!”
那人把纸团往桌上一扔,接着伸手就想去抓。
“唉唉,你做啥子?球都是你团的,你啷个先抓?”
“就是就是!”
“额团球咋了,又不是额写地!咋就不能先抓嘛?”
好了,围绕谁先抓阄的问题,他们的争吵正式进入第二回合。
“好好好,额说各位乡亲,莫要吵了好嘛。”
二爷这第二锅子烟抽完,终是看不下去了。
“额来团,额来摇,你们抓。这个样子你们放心不咯?”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点点头。
二爷把纸重新团成小球,放在手心里摇啊摇,边摇边说:“额们大山里的人靠什么活,你们不是不晓得,喊你们来时已经说过咯,要不是怜娃要到县城读书,也不会去卖地。虽然现在是荒着,可一年到头卖苇子的钱,也够苏娃娘俩儿吃一年的?!?/p>
“三十亩地,1000块钱,卖咯……”二爷哽咽了一下,“你们都是咱村的大户,这个价,咱摸着自个儿良心说,揍是白给呀!”
“……”
二爷沉默,大家也沉默。
二爷其实比我更可怜,今年七十有整,身边却无一人相伴,老伴和孩子先后被病魔夺去了性命,当了大半辈子的村支书,除了往里面贴补,还是贴补,自己从来都是两袖清风。
政府给他颁发了一枚奖章,一本红色小簿,里面写着:“先进共产党员”。
这六个字,他骄傲了一辈子,在外人看来,却是害了他一辈子。
我爹走后的十几年,都是二爷帮着照顾我们娘俩,每年在地里种些芦苇,待到夏秋便割了去卖,换成粮食,一袋袋用独轮车给我家推来。
多出来的零花钱,都替我保管着,隔几天给我一些,还有个小本子,厚厚的,上面记着我家芦苇卖出去的钱,一笔笔账都花在哪里。
家里的衣服脏了坏了,二爷隔三差五地就来一趟,拾到拾到,洗洗补补。
村里也传过一阵子,说二爷惦记上了苏寡妇。
二爷不生气,也不去理会。
“额揍是觉着怜娃亲,看着就亲,额揍是可怜娃子?!?/p>
这是小时候经常听到二爷口中说的话。
许是二爷老了,孤苦伶仃大半辈子,手底下没有一个儿女,就把所有的爱,曾经没来得及释放的爱,都放在了我身上。
奈何二爷自身家境贫寒,照顾自己已是不易,眼下县城高中寄来了录取通知书,他确是没有办法了,才想着把我家的地给卖了去交学费。
“怜妮儿,”他喜欢这么叫我,“你学习好,又爱看书,又懂事,爷一定要让你念书。怜妮儿,咱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上大学,领着你娘,走出这座大山去。”
那是他把我搂的最紧的一次,那是他的泪水把我烫伤的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书本里描绘的爱,一个孩子本应受到的爱,然而那份爱却不是来自我的爹娘。
“好咯,说好去卖就要卖,但是有个条件,你们可还记着?每年都得给苏娃娘俩备好口粮,做不到,哪个都要不去?!?/p>
众人刚才争先恐后的姿态,此刻荡然无存——他们只顾着争吵,早就忘记这条约定了。
五个揉成一团的纸球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却没有人去捡,他们都思量起这个问题来。
半晌,那个家里头三个男娃子的人终于站了起来,拈起了一个纸团,接着大家都各自抓了一个。
“你们瞧,弄来弄去,折腾半天,还不是落在额手里!这就是天意!”
是那个团纸球的人,他把手里皱巴巴的纸团铺展开,放在桌子上,一脸的得意。
“丢,晦气!”
“你莫心喜,年年鼓捣口粮,你要养她们一辈子咧,白养噢!”
“1000块,莫说口粮,揍是吃喝拉撒睡,额都愿招来!”
“唉,没的运气?!?/p>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讽刺也好,叹气也罢,那几人的话里都带着羡慕或者说嫉妒。
我理解不了大人的想法,只觉得他们就像山间的风一样,一会儿往东边吹,一会儿又往南边吹,永远只关注着两个字:利益。
“定咯!那就把合约签作咯!”
二爷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早就写好的合同、毛笔和印泥。
“啥子?二爷,签啥子合约呀?额来签呗!”
话音未落,大伙儿齐刷刷地望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