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移民这件事,我和死党刘洋的意见,从来没达成过一致。
他坚持认为,一个人去资源更丰富、发展程度更高的国家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则总是喋喋不休地告诫他,别忘了是谁培养了你,你应该报答谁。
他总说人的一生很有限,追求个人的幸福无可厚非,而发达国家能带给他想要的生活;我则总是义正严辞地提醒他,在追求幸福的同时,还应该记住身上的责任,国家把你培养成才不是让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
他总强调转型时期的国家有太多不确定性,他不愿意等待,更不想拿自己的人生和家庭的福祉豪赌;我则强调这种不确定性蕴含着百年难得的机遇,应该多多把握,而不是去国外过那种“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安逸生活。
他总说国外工资高,人更值钱,我总说除了钱之外,人生还应该有更重要的东西。
他总想说服我,证明他的看法才是对的;我也不遑多让,从来不妥协自己的观点。
直到那个六月的晚上,那次留学生的毕业舞会。
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争论过了。
事情还从头说起。
在我和刘洋工作的商业区旁边,有一所许多学子都十分向往的高等学府——N大。
近些年来,N大为了提升国际上的影响力,不惜低分招进许多国际学生,这件事曾让许多学子和家长极为愤慨——自己的孩子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都考不进来的学校,凭什么让那些老外这么便宜就进来了?
学校的回答分为两种,一种是官方的:为了提升学校的国际影响力,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有能耐你移民??!移民之后,你孩子也能这么便宜就进来了!
大家一般都相信第二种。
总之,自从越来越多的外国学生进入N大后,每年的留学生毕业舞会都成为学校的一大亮点,风头甚至盖过了学校官方的毕业晚会。
虽说留学生的人数,其实远远不如每年毕业的本土学生,似乎没理由更拉风,但只要想象一下下面这个场景便可窥知一二:
一个是将诺大的足球场改成一个草地舞池,周围的居民和来往的行人都扒在铁丝网外驻足观看;一个仅仅是在学校的报告厅里,一群人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合唱着《祝你一路顺风》……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留学生毕业舞会”会成为N大的“第一晚会”了。
百闻不如一见。
在那个空气中氤氲着离别气息的六月,我和刘洋下班后,咬着两个赛百味直奔主会场的铁丝网外,以期占领有利位置。由于学校明文规定,所有的“非留学生”都不可以进入草地舞池,因此好奇的人们只能站在足球场的铁丝外,如置身牢笼一般望着一群老外的纵情摇摆。
尽管来得挺早,但还是被挤得够呛,在距离舞会开始还有10分钟的时候,足球场四面的铁丝网都已经挂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
铁丝网的上方,飘着着一排排装饰性“心形”氢气球,氢气球的线系在铁丝网中部网丝上。这些氢气球与舞池里留学生们手里的“心形”氢气球遥相呼应。后来我才知道,毕业舞会上有一个环节,就是让留学生放飞他们手中的氢气球,意为放飞自己的心愿。
在足球场的门口,站着两个保安和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带着白手套的斯文男人。这个男人是整个舞会的负责人,他站在门口,防止任何一个冒充外国留学生的本土学生入内。
从铁丝网的缝隙望去,整个足球场被改装成草坪婚礼似的布局,四周都架起了白色的花环,庄重而典雅,两侧的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和饮料。在草地的中央,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舞台四周高高的铁架上,满是灯光和特效的器材。
就这样,四面高墙般的铁丝网,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铁丝网内是外国留学生纵情舞蹈的草地舞池,铁丝网外则是眼光中流露着好奇、羡慕、向往与期待的本土学生和附近的居民。
“有没有搞错啊,这也太等级森严了吧!”我抱怨道,后面那位大叔已经用手肘硌了我好几次,实在太挤了。
“我们得给外国友人提供家一样的环境?。 绷跹笥锎胺淼厮档?。
我不想让刘洋借题发挥,因此到嘴边的反驳之词又咽了下去。他总是带着有色眼镜看着身边的一切,一个瑕疵就被他说成是病入膏肓的恶疾,真受不了他。
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次第进场外国留学生所吸引,特别坦胸露背的大长腿们。
男女留学生都穿着颇为正式的晚礼服,像参加一个盛大的仪式般优雅从容地走进会场。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用“优雅”这个词来形容,我对外国人也没什么特殊的好感,但我只想到了“优雅”这个词——那是一种不用被其他目光所束缚、也不必被一种僵化的思维所局限、并且拥有足够个人空间的姿态。
眼下被挤在人缝中的我,当然不具备以上的任何一条。
但很快,我就在自己的同类中发现了不遑多让的“优雅人士”。
那是一位身手极为矫健的大爷,他步伐敏捷地跳上铁丝网下缘的水泥台阶,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指甲刀,手法熟练地剪断挂在铁网上的“心形”氢气球的线,然后踮起脚,将氢气球娴熟地摘了下来,如探囊取物般据为己有。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位大爷的“优雅”身姿,那真是不被其他目光束缚、也不必被一种僵化的思维所局限、并拥有足够个人空间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将舞会会场作为装饰性的氢气球,无比潇洒地收入自己囊中。
大家一开始还用责备的目光瞪着老大爷,但老大爷依旧从容优雅、面不改色,不禁让其他报以责备目光的人心中打鼓:难道是自己太过严肃了?一个毕业舞会而已,这些气球反正都是要回收的吧?提前取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许多目光开始变得迟疑。
这时,一个声音彻底让这种迟疑变成了置若罔闻。
“妈妈,我也要!”一个小男孩指着老大爷手里的氢气球叫道。
“额,这个不是我们的……”妈妈有点难为情。
“不行不行,我就要我就要!”小男孩坐在地上哭闹起来。
“想要就给他弄嘛,来,我替你拿!”旁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挺身而出,用有点笨拙的动作从铁丝网上又取下来一个氢气球。
这一来不要紧,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开始此起彼伏地传出“我也要!我也要!”的哭闹声,只见一个又一个“乐于助人”的身影爬上铁丝网,将一颗又一颗“心”从自由的空中给拉到了熙攘的人群中。
看到别的孩子有,另一群孩子当然也要求公平的待遇;看到其他家长都变得十分“优雅”,另一些家长当然也要展示出“为了孩子我可以不顾一切”的姿态。他们纷纷化身长臂猿,把一颗颗心交到自己的孩子手上。
不消一会儿,一整面铁丝网上的氢气球被扫荡一空。
“我说,你们这种行为,跟偷有什么区别吗?”那个穿着白衬衫、带着白手套的负责人走了过来,隔着铁丝网质问这群“素质低下”的男女老少。
在白手套负责人的眼中,自己所站的地方乃是典雅华丽的西式草场舞池,而铁丝网外则是一群偷鸡摸狗的乌合之众。
也许是对“白手套”的态度颇为不爽,旁边一个女大学生诡辩地说道:“你看人家摘一个氢气球也挺不容易的,反正到时候你们也得找人取下来,大家帮你们忙,你们应该感谢才对。”
“说得好听,你这叫偷,你知道吗?”白手套目露凶光地说道。
“这个要看你怎么理解这个问题了,毕业舞会不就图个乐呵吗,让小孩子拿着氢气球开开心心地看舞会,岂不更好?”女学生身后站着“劳苦”的人民大众,毫无惧色。
在她看来,那个站在铁丝网后的白手套男人,其实是欧美资本主义的看门狗,不但站在门口不让本国人入内,还盛气凌人地欺负工人阶级老百姓。她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上次丢手机时的混账情形:说自己丢手机警察根本不理,说是外国友人丢了手机,恨不得全员出动!
“对啊,对啊,给孩子玩嘛,不要这么计较啦……”既然有人为自己代言,许多人也就跟着附和。
“同学,你哪个学院的,臭不要脸是不是?”白手套表情严肃地拿出手机,对着女大学生拍了一张照片。
听到“臭不要脸”四个字,女大学生淡定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刚刚在一旁鼓噪的人群也都默不作声了,孩子们手里的氢气球晃着脑袋,在风中被吹得十分凌乱。
“行啊……我是哪个学院我一会儿告诉你,但在我说之前,你最好把你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女大学生也掏出一个手机,对着“白手套”拍了起来。
“重复?哪句话?”
“就是刚刚最后一句??!那特别精彩的四个字?!?/p>
“我刚刚用的是疑问口气?!?/p>
“不管疑问不疑问,你最好重复一下那四个字,既然敢说,就别怕别人知道。”
“你是不是搞错了,是你偷气球在先!”
“我偷了吗?哪呢?”女大学生摊开双手,无辜又气恼。
“你……你没偷你逞什么能?那我刚刚说的也不是你!把手机给我收起来!快点儿!”
“那四个字,你是不是跟我说的,我看到了,大家也都看到了。你现在再重复一遍,说完我就告诉你我是哪个学院的。”女大学生把手机对准“白手套”。
此刻,手机就是她的枪。
“哼,笑话,我现在当然不可能说了?!卑资痔桌浜吡艘簧嫖薇砬榈厥掌鹗只?,然后挑衅似的对女大学生比了个大拇指,悻悻地回到了大门口,继续当他的门神。
女大学生长吁了一口气,抿着双唇收起手机。她看了看那些手里握着氢气球的小孩,又看了看那些“优雅”的家长,兀自摇了摇头,一脸阴翳地走开了。
她这一走,一种集体的负罪感也顿时烟消云散了。大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看舞会。
此时,铁丝网内,一个外国小哥已经充当起了DJ,整个草地舞池在激情四射的五彩灯光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动感十足摇摆海洋。
许多铁丝外小孩子也跟着扭动着身子,陶醉于迷幻的节奏中。大人们虽然也用脚打着节拍,但是无论身体还是表情都显得拘谨而木讷,他们轻声在孩子的耳边说:“长大我们也出国读书,参加外国人的舞会……”
看着铁丝网内纵情狂欢的画面,我的心中五味杂陈。这时候,刘洋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啊,是那个身手矫捷的大爷。
只见他的手里正牵着7、8个氢气球,大摇大摆地向学校门口走去,好像要到哪里卖一样。在刚刚的混乱与对峙中,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留学生毕业舞会动感的音乐声,响彻了几个街区,也在我和刘洋的心中久久回荡着。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讨论过移民的话题。
自然,也就不存在分歧这一说了。
(全文完)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魔镜神灯-034
第一次作业,一段时常念起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