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多情而敏感的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在晚年喜欢唠叨一个话题:一个人的生之地也许并非其灵魂故乡,于是,他不停地在大地上流浪,流浪……直到某一天抵达某一处地方,突然,灵魂里有一个声音启示他,就是这里了。于是,他停下脚步,在这里终其余生,其乐无穷……
这些年,眼看着生命已进入暮秋季节,我这个自命卫道士的老家伙却开始喜欢唠叨这样一个话题:一个还算和谐的枕边人也许并非造物主为他打造的生命另一半,于是,他抛妻离子,在大地上和人流中不停地流浪、流浪……直到某一天在某一个地方不经意间遇见某一个人,一个女人,四目相视的一刹那,双方几乎同时莫名其妙为对方感动流泪。然后,那女人一句话也不说,跟着他就走了。从此,他们就这样并肩浪迹天涯海角,其乐无穷……
已经过去四十年了,那时候,青春年少的我刚刚师范毕业,在位于华北平原腹地的中原油田采油一厂教小学。暑假来了,和我挺要好的一位美术老师恰好失恋了,他撺掇着我,和他一起去黄土高原溜达溜达。其实,促动我的还有另一个决定因素,彼时,西北风正在劲吹,西北高原几乎就是当年的文艺青年们的心灵圣地,我也正狂热于诗歌创作,也算是一名文青,就十分乐意地和伤心的朋友结伴出行了。
我俩从河南新乡上火车,至西安,再去延安,可能的话,到西安电影制片厂拜访一下张艺谋,老谋子当年可是我们崇拜的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大神和至高无上的偶像。遗憾的是,寻仙计划未能实现,可能是小城青年或称矿区狂热文青到了大都市西安看到人海茫茫心生怯意了。
那就直奔延安吧!
需要说明的是,彼时的延安标签,在二位自命沐浴着欧风美雨的文青意识中主要的并非其经典红色,而是黄土深处一个古老的隐秘之地,当然也有理想主义圣地的色调掺杂其中。
西安到延安的铁路正在修建中,我俩一大早乘坐长途汽车在崇山峻岭深沟险壑中蜿蜒蛇行,铜川、富平、黄陵……扎着白羊肚毛巾的陕北老农从经典革命画作中走出来,坐到了我的身旁,和其他乘客发生争执时,一点也不像红色诗歌小说里那么淳朴,让十八岁的青少年惊讶,而且有些失落,并从此开始思索……
而车窗外厚重的、一望无垠的黄土,亿万斯年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尤其是沟壁上一道道历史的美丽印痕,让我这个豫北平原长大的乡下少男和鲁西北小城长大的旅伴暗自惊叹,矜持的文青不会狂呼乱叫,但我们都看出来了彼此脸上的惊色,尤其是彼此脸上那种少男动情的潮红,我们都被那样的场景震撼住了。
抵达延安已是黄昏时分,留在记忆中的,是曾经的革命圣地与即便中原油田总部所在地的河南小城濮阳相比的落后,这里还在打那种插板电子游戏,而内地已经升级好几代。留在舌尖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延河边小饭铺里浓得膻得香得直入骨髓的羊杂汤,要知道,两个正在狂长的小公狗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品味过那样美味正宗的羊杂汤。
其实,让两个青春激素滚烫的青少年情感和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旅馆服务员——一名和我们年龄相仿、穿着黑色紧身健美裤的小姑娘。?。≈钡秸饣岫?,我还记得她生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留着短披发,记得她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和人聊天的乖乖女形象,记得她说的简短的几句话,“可我们这里落后啊”,嗯,就是这样一句少女的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住二楼,是那种简陋的两层平房摞起来的农家风格小楼,那姑娘仰脸往铁丝上搭毛巾,借机快速地瞥了瞥我们两个大城市、发达地区来的洋气青年,那眼神,像酒精火苗一样,此后多年在我每次忆起时,依然火辣辣的……好像两年后的某一次,我和那位旅伴又聊起了这次旅行,他脱口而出,延安旅馆那个小姑娘说我们这里比她们那里发达,她还偷偷看了我一眼。说完,他脸上一片不好意思的羞红……
在延安城里逗留了一天,登上宝塔山看了看,除了记得有全国各地共青团的青年林,其它没啥特别记忆。宝塔只是后来文艺家们制造出来的圣地象征,革命者当年并不住在这里。第二天,旅伴也许因为失恋的悲伤并未因此痊愈,要继续西行更荒僻地的榆林深度解忧。我呢,不知道什么心理作祟,竟然未到长城非好汉,执意返回,想着途中下车深度体验一下黄土的浑厚魅力。
中途并未下车,而且来时的那种黄土震撼也逐渐消退,一路上走着走着,看着车窗外厚重的黄土高原,有一阵子竟然昏昏欲睡。
然而,当长途汽车穿越过一道峡谷,两边厚重的黄土擦肩而过,随即,汽车驶出峡谷,一下子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坡上,眺望着远处似曾相识的乡村起脊房屋,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听着阳光下滋啦滋啦叫着的知了声声,突然,我的眼眶湿润了……
十八岁的青葱岁月啊!彼时正处于青春期、尚未品尝过爱情滋味的青年总是有那么些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心灵疲惫,我却在这从未到过从未梦见过的黄土高坡上感觉到了一种精神上也包括肉体上均异常亲近的熟悉感、温馨感,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灵安慰带来的安宁。那种安宁是那样的恬淡、舒心,让我鼻子发酸……
更让我如今忆起来依然温暖的是,当时,我痴痴地相信,在这黄土高原的某个村落里,一定有一位我的爱人在痴痴地等盼着我……
从此,那片黄土便生长在我心中……
此后的几年里,一直对那种熟悉感迷惑不解。每个人其实即便对于某些事物有着较为清晰的理性认知,大略知道那些所谓神秘的让人温暖的情感啊理想信念啊等等,其背后其实都有冰冷的理性因素在决定着。
然而,我们还是宁愿痴痴地相信那些虚幻的心灵安慰。比如,作为一名热爱生物学生理学的年青的师范毕业生,当年就模模糊糊地知道,我的黄土高原情结一点也不神秘,黄土高原更没义务给我预备着一个命中注定的新娘,可我还是在看到和想起黄土高原的时候,感受到一种温馨的安慰从下到上、从肉体到灵魂、走肾又走心地酥麻着全身,刺激着灵魂,以至于让我对于黄土高原女生们情有独钟,尤其是大多脸色黑黑的陕西女子。
及至读了地理文化后较为学术理性地认识到,其实,无论东西方,每个人都天然地拥有这种故土情结。
现代中原人甚至大多数中国人就是在黄土高原从树上溜到黄土洞穴中从而进化为人类的,也就是说,黄土高原就是大多数现代华夏子孙的故国家园。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因着自然的人为的压力,被繁衍生息壮大族群的生之欲望驱使着,迁徙大河两岸大江流域西南群山,然而,黄土信息早就深深植入了他们的基因中,成为他们生命不可或缺的属性。即便千百代过去,即便百万年流逝,生命发源地黄土的色调、黄土的厚重乃至黄土的气味,依然潜藏在他们生命和灵魂深处,哪怕温婉溽热的江南、淮扬、东南和西南的水土已经塑造了他们若干世代,改变了他们的食性,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体型和面孔,新生的一代代早已丧失了遥远的记忆,然而,一旦来到黄土高坡,尤其是在失魂落魄、心灵遭受伤害的时刻来到这里,族群生发地、先人生命初源地的一切,便会在瞬间激活他们的基因记忆,让那些在外边世界的凄风苦雨中遍体鳞伤、胆战心惊的游子们找到家的温馨感,让丧家之狗一样惶惶奔命的孩儿们找到老窝的安全感……
我的老家河南滑县就位于黄河故道,那里厚厚的看似不同于黄土高原的平原沃土,无论沙土还是淤土,无不是亿万斯年的大河洪流从老家冲积而来。据说,豫西地区的黄土丘陵,则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历史大风从黄土高原吹过来的。挺有意思。所以,相比较于那些迁徙到更遥远区域的客家同胞,这方子孙对于黄土有更深沉的记忆,更多熟悉感亲近感。这是一种一点也不玄妙费解的人类个体的群体的生物学现象。我们唠叨了不知道多少世代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动人煽情,然而,同样只是生物学规律的产物。比如,我们看着北美西欧北欧的山水就感觉不到熟悉亲切,估计番人看着黄河长江黄土高坡也只是感觉荒凉陌生,有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世间万物皆客观存在、冰冷存在,它们不会因为人类的自作多情而变得主观温柔,这是科学的真相真理,我们要直面这种客观冰冷。
然而,还是宁愿相信,有一些神秘的与情感、灵魂有关的玄妙在主宰着人类这种所谓万物灵长的生命,甚至主宰着所谓低等动物乃至植物的生命。当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一厢情愿地痴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世界只是有因有果有条有理地理性机械存在着,人类的生命、万物的生命也未免太单调了,那些脆弱的灵魂该向何处寻求庇护呢?
如今,我已经白发苍苍,十八岁的甜蜜早已成为青春远景中淡淡的记忆。可是,在某些时分,比如落寞孤寂、遭受寒冷的时分,我依然痴痴地相信,在黄土高原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我的新娘还在默默等盼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