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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户农家小院,风打着滚,几只枯蝶在四下翻飞,冷月高悬于屋顶,发出惨淡的光,一会儿又像个顽皮的孩童躲进了云层,无数颗小星星眨巴着眼睛,追寻天边那一抹亮色与温柔??掌忻致沤鹁沼爰诨ǖ穆坡魄逑悖徘耙黄逃陀偷男∏嗖松下吨榉鹤殴?,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动车擦肩小村庄的呼啸声。夜半时分,勤劳的庄稼汉们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守时的街灯也隐去了光芒,大地一片寂静。
“啊,……你们快回来……等等我……”一个个牺牲战友的名字从吴叔口中像炒豆子似地蹦出来,旁边惊醒的吴婶眼皮子直跳,她知道这些都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老伴午夜梦回了好多年,始终走不出自己垒起的城堡。今夜唤出所有人的名和姓,还是新媳妇坐轿头一遭。又听着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名字,没有一个是健在的,不由头皮发麻??纯垂亟舻拿糯?,风仿佛从窗棂的缝隙间慢慢袭来,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吴婶浑身发凉,忙翻身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只见老头子双眼紧闭,面部表情丰富,双手交叠在一起,双腿互相扭打着,口中呢喃:“你们别过来……走开……”两行热泪从腮边消无声息地滚落?!袄贤纷有研选币幌铝较碌匾』巫?,怎么也叫不醒沉睡中的老伴,吴婶慌了。她迅速把盖在老伴身上的被子移至鼻翼间,想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像筛子一样抖动的身体。刚一爬上去,一阵窒息感传来,吴叔幽幽转醒,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睛:“你在干嘛,谋杀亲夫嘛!”缓缓爬起的吴叔,痴痴地望着老伴尴尬的表情。
“你今晚咋回事,鬼哭狼嚎的,这都折腾半宿了,让不让人睡觉,还一个劲的喊妈,念出的名字没有一个是活物,我越听越后怕,怎么叫你也不醒,只能出此下策,你说我干嘛?!逼艉舻奈馍粲种匦绿上?,不再理会发呆的老伴,陪他一起发疯。
此刻,吴叔感觉体内有股神秘的力量,在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透过厚重的窗帘望不到外面的景象,他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夹起一根香烟点燃。这还是过年时孙子孝敬他的,整整一条。平时舍不得抽,习惯了买烟丝自己卷个纸筒,偶尔会用烟嘴回忆下早年间的花花草草。自从肺部检查出了问题,他便很快忘记了香烟的味道。吴叔深深地猛吸了一大口,伴随着剧烈地咳嗽,又长长地吐出烟圈,看着烟圈一点点在眼前消散,他突然想起儿子说过的话:“爸,等我回来哦。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别再抽烟了,我们会很担心的。”烟头恨恨地被掐灭,脑子仍像一团浆糊,上下眼皮在打架就是睡不着,干脆坐直了身子,等待天亮。
“你听听,隔壁在干嘛?”祥子推了推身边的媳妇柔嘉:“应该是吴叔做噩梦了吧,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有啥大惊小怪的,习惯就好了,快睡吧?!毕备敬蛄烁龉?,翻个身接着睡去。极少回家的祥子熄灭了灯,口中叼着一根香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地闪烁,毫无睡意的他陷入了沉思。
吴叔已过耄耋之年,曾是一名解放军战士,许多年前从阿爸口中得知。少时家境贫寒,选择去当兵,被分配在后勤部做一名最小的伙头军。每天负责打杂,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平时很少上阵杀敌,解决战士们的温饱是他们最大的责任。在一次转移途中,由于叛徒出卖,他们遭遇了敌人的埋伏,远水解不了近渴,炊事班班长决定带领大家突围,杀出一条血路。一群伙夫平时没少参加训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始终谨记首长的话,摇身一变个个威风凛凛,在枪林弹雨中毫不逊色。坚持不到两小时,因双方力量悬殊,眼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波中,班长眼底快喷出了火,毫不犹豫把仅存的手榴弹绑在腰间冲进敌群,一阵火光冲天后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一的幸存者吴叔留下了两行清泪,眼前的惨状让他不忍直视,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只有流云和头顶盘旋的乌鸦知道。那场战役,血色染红了半边天,也成了他一生的痛。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总会在梦里相见,几乎夜夜梦魇那场解不开的心结。时间一长记忆冲淡了过往,每个月都会有几次牵绊的夜晚,醒来泪洒枕边。长期的梦魇导致睡眠质量欠佳,头疼一直是困扰多年的疾病。在医生千叮咛万叮嘱下,每日一粒药丸是雷打不动的习惯,缓解的症状让吴叔有了些许心安。今夜应该又是渡劫的时刻,借着手电筒看着身边酣睡的媳妇,祥子无奈地躺下。折腾了半宿,一觉大天亮,简单梳洗下,吃完早饭,他迎着朝霞踏上了赚钱的路。
“你们听说没,老吴头好像疯了,提着块砖到处撵着他家老婆子,口中喋喋不休。我从身边走过,样子好吓人?。 ?/p>
“不会吧,前两天遇见还问我吃饭没,估计是老两口在闹别扭吧?!?/p>
“最好是闹别扭,平时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掂量掂量的老好人,可惜了?!?/p>
议论声全都钻进了刚踏出家门的柔嘉耳朵。不至于吧,平时夜里闹腾小会儿,第二天日子照旧,她怀疑这样的结果。三个妇女一台戏,这也够热闹的,柔嘉不想掺合,提着桶径直朝距离自己一百多米的垃圾箱走去。
十字路口正好站着三位老人,她都熟悉。迎面的王叔几年前脑中风,每天总是看见拄着根拐在水泥路面上锻炼。侧着身子的赵叔快到鲐背之年,每天早起是习惯,不是挥着大扫帚,就是握着锄头,身体一直很硬朗。吴叔正背对着柔嘉,提着块砌墙用的红方砖,还是完整的一块,攥紧在掌心,谁劝都不丢手。识文断字的赵叔接下来的一段话刷新了三观:“你听老哥一句劝,快回家吧,咱都活一把岁数了,现在除了健康啥都不重要,老夫老妻的还折腾个啥。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自然也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只管照顾好自个的身体,不给儿女添乱就行……”
“吴叔,快回家吧!”邻里多年,吴叔在柔嘉心里一直都是个待人宽厚的老人。听见有人叫自己回过头:“你还叫我,都想一砖拍你?!蔽馐宓谝淮温冻鲇黾鹑说男缀菽抗?。近在咫尺的距离,扬起的砖块,让柔嘉浑身一紧,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吃错药了嘛,她边走边想。平时大家见面不是喧寒问暖,就是好东西分享一二,今天的吴叔眼睛像揉进了沙子,很不对劲,完全一副不认识自己的节奏。柔嘉越想越后怕,一夜间性情大变,是梦魇导致的,还是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她的脑子现在是一团乱麻。
站累了的吴叔,找寻不到躲起来的吴婶发泄,又坐在了自家门前,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团火在源源不断往外冒,现在是晚秋,唯有坐在冰凉的水泥护坡上,内心便会安宁几分,还时不时东边瞅瞅,西边瞧瞧,视线里始终没有出现他熟悉的身影。一个小时过去了,远远见吴婶绕个大圈从东边悠悠转回,吴叔一眼就锁定了目标,拿起旁边放下的砖块,一步一步逼近。几个叔伯闻讯一起围拢过来,大家都以为是闹剧也该收场了,原来才是刚刚开始。
“放下砖块,那可是会伤人的,打伤了二嫂谁给你做饭吃?!弊≡谛倍悦诺氖澹任馐逍×苏宦?,长得精瘦干练,两人周旋中,砖块还是不肯松手。
“有人要害我,我,我不放……”说完这句话,吴叔望了望对面的老伴,紧抿着唇。
“谁要害你,说出来好不好,我们替你收拾?!贝蠹蚁窈逍『⒁谎挠锲悦挥腥梦馐宸畔陆湫?。
无辜的眼神,像个被人追赶的兔子,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面对质问他沉默了,心中的答案似乎有很多人要害他,似乎又没有。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怎么了,感觉胸腔中有团火苗在一点点燃烧,越烧越旺。想起昨晚老伴的举止,他恐惧,他无奈,那种窒息感好熟悉,一甲子的距离也没忘记,他不想再经历,想要尽快逃离??醇绞焙蜕频睦习椋屠雌?,身体里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不断提醒自己:“打她,打她……”他身不由己,这是生病了吗?谁来救救我,他好迷茫。自己的老伴怎么忍心下手,他好矛盾,从早起就不受控制想要拿老伴泄愤,一次次举起砖块,又一次次放下,在理智与冲动间周旋,他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身体像个充气的大气球,随时随地都会爆炸。
该吃饭的都回家了,现场留下了吴叔吴婶老两口。吴叔现在像极了糖块被抢走了的孩童,与吴婶彻底杠上了。他们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两人各执砖块一角靠在一起,吴叔是不想撒手,吴婶是不敢撒手。柔嘉更是不敢靠前,站得远远的,不敢看吴叔那双呆滞的双眼。她能清晰地看见那里面已经没有昔日的温度,像一块千年寒冰,只一眼就会被冻住。怕砖头拍在自己头顶,她晕血。天黑了,大家又都散去各回各家?;瞥跎?,吴叔还坐在家门口的水泥护坡上,沉默无语。以前他最爱看的综艺节目也提不起兴趣,白天不再休息,喜欢一直坐在大门口,一坐好几个小时,上演和老伴周旋的戏码。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最后无奈两三人半推半拉在家里的板凳上,关上大门的瞬间,传出吴叔一句质疑的话:“关门干啥?我要坐在大门口。”该是休息的时候了,星星在一闪一闪打着盹。
吴叔折腾的第三天,儿媳妇的一通电话他的儿子回来了。上身穿一件黑色皮衣,配一条同色系的裤子,黑色的双肩包,手里提着为吴叔买的好吃的,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小秘密。
吴叔的儿子在省城一家最大的购物商场上班,每个月四天轮休,福利待遇还不错,作为邻居基本的信息柔嘉还是知晓一二的。每次休假回家,总忘不了给老父亲打打牙祭,香喷喷的包子,一碗牛杂碎,一份软糯香甜的甑糕,蓬松暄软的面包,香蕉……
这次回家居然是肉夹馍,还是热乎的。“标哥回来了。”柔嘉望见熟悉的背影,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霸诩夷?,柔嘉?!蔽獗曷冻隽脚帕钊讼勰降难莱?。
看见儿子的瞬间,吴叔眼前弥漫着一层柔和的光圈,眼睛开始潮湿起来,里面装有太多的情愫,都快要溢出来。半个月未见,老父亲憔悴了,标哥搀扶起老人家:“爸,我回来了,让您老受委屈了?!蔽奚睦峄洹N馐遄齑紧舛?,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眼不眨地看着儿子,生怕一个不留神,从视线中消失。
搀扶老父亲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吃着热乎乎的肉夹馍,那是吴标刚下火车在常去的那家早餐店买的,起早赶的第一趟班车,心急如焚的他听了媳妇的描述,第六感告诉他,断崖式的言行举止反常,莫不是吃了什么让神经受损的东西,他必须查查清楚,也好放心。
“每天早上两个鸡蛋半斤奶,有时喝点稀饭。中午不是面条就是米饭,晚上一般不吃,饿了水果垫垫?!备芯跬玫?,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听着老母亲的描述,吴标皱起了眉头,问题出在哪儿呢,他苦苦思索。
“对了,我爸不是经常睡眠不佳,头疼的药还在吃吧。”不会真的是药过量引起的副作用,他猛然间想起多年前的一桩命案,差点酿成大祸。
侄子小时候生病住院,遇见一位粗心的大夫,居然肌肉注射针失误,导致本就精神萎靡的小娃娃生命垂危。那时全家除过媳妇在家照看发烧的闺女,都赶去了医院,总算把侄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莫不是异曲同工。
老母亲的话打断了吴标的思绪。喜欢串门子的她道出了实情:“前天早上吃完饭,我去了隔壁你王大妈家唠嗑,回来时发现桌子上的药丸少了三颗,你爸平时只吃一颗药丸,都是我负责他按时吃下,着急出门忘了。心想着多吃了两丸药不打紧,就把这事给忘了,听你问才想起有这么回事?!?/p>
“妈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药不是饭也不是糖,一定要听从医生的安排,人家能说自有道理可言。”
老母亲没念几天书,他不奢望什么。每次回家看见二老眉开眼笑,听听唠叨挺好。
“你爸这几天神志不清,跑去村东头把海洋妈数落了一番,说什么别再教唆我,她平时确实和我走得近,一起闲聊,没说什么是是非非呀?!?/p>
“怪不得爸这几日一直在针对你,这就是药物过量导致的应激反应,一向好脾气的人都会被摧毁?!?/p>
看着药物刺激下的老父亲,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吴标敛下眼眸,掏出了手机。
电话里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县医院办公室主任,从小玩到大的伙计,也是吴标最好的哥们:“标哥别担心,听你的描述,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药效过了人自然就恢复了神志。这是过量药物刺激下中枢神经紊乱导致的行为反常现象,在药效的加持下,吴叔也是身不由己,不能自控的行为。你们大可放心,让村大夫先打一针镇静剂,让老人家好好休息一下,这几天一定没吃好睡好,神经处于高度警戒与亢奋状态,也是苦了叔。如果能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就会大有好转,试试吧!”
小学升初中,初中考大学,两人一直是肩并肩,吴标自己开了家小公司,后来扩大了规模,后来子承父业,他闲不住,现在给别人打工,每天轻轻松松。斌子当了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一路顺风顺水,每天都在各自喜欢的岗位上忙碌着。
“听我的,准没错。以后这种治疗头疼的药一定要切记,一日一片,不能再多吃了。过段时间你带叔过来,我给他全面检查一下。是药总会有三分毒,看能不能暂时停一段时间,或用食疗的方法,帮助改善?!?/p>
“那敢情好,还是斌哥够意思,改天我做东,咱俩不见不散,一醉方休?!?/p>
“哈哈,好,一言为定。”爽朗的笑声感染了电话这边的吴标,他露出了几天来难得一见的笑容,眼前仿佛有一抹欢快的身影,他看见了花开,看见了青青草地。
几天后,吴叔终于恢复了神志,坐在夕阳下,身披彩霞,头顶萦绕着柔和的光,笑眯眯地看着孩童们在街道上嬉戏打闹,看打工者陆陆续续回了家,倦鸟也该归巢了,他拍了拍身上没沾丁点土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