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車妖妃

文车妖妃——《百器徒然袋》鸟山石燕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闻。枫染龙田川,潺潺流水深?!?? ? ? ? ? ? ? ? ? ? ? ? ? ? ? ? ? ? ——在原业平

1、

“文字是不会变的,会变的是人类。我早已不相信永恒,但我相信文字本身。至少在写下它的时候我相信它是永恒的?!?/p>

看到这段话,我惊得差点将牙膏吞下去。含着牙刷,我翻到信后的落款,确认了一下是y君。

早上从信箱中翻出y君的来信时,我倍感惊讶。距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年有半,其间我离开京都,在国内准备研究生考试花了一年,而搬来东京是前几个月的事。知道我重回日本的只有几人,知道我在东京住址的更是寥寥无几,想必是k君透露给他的。

而我之惊讶于他的来信的第二个原因是这语气着实不像我认识的y君。与y君的相识与t君,s君类似,不得不说k君的朋友遍布天下。y君算是我专业上的前辈,他研究日本古代文学。听上去似乎是个渍在墨迹里浑身泛着老人味的学究,实则实在是误会他了。

众所周知,京都某帝国大学是出了名的开放。除了每年一度的占领钟楼活动让校园的保卫人员束手无策,三天两头老师学生派发左派传单,集合大家闯进校长室要求还学风自由之类的事更是家常便饭。这其中总有y君的身影,我亲眼见过他和那群热血青年在校长楼下拉起帐篷驻扎在那,还乐颠乐颠地煮着咖喱等总长出现——这年头当个校长也不容易。

实际上这类活动的效果并不明显,主要是彰显了这些学生激进的自我以及年轻本身。对他的行为我不置可否,不过y君的性格可想而知。

所以看到他沉静下来写下这串带些哲理的文字我觉得匪夷所思。因而我察觉到,恐怕这不是一封简单地祝贺我进学的信。

念及此,匆匆读完这不短的信笺,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记得x子,你是研究妖怪的。此事我从未对他人讲起,但想必你会感兴趣?!?/p>

2、

y君发现它时是大四下学期。

当时是他人生的瓶颈,平日里耽于玩乐的报应来得像一场暴风雨。工作先不说,毕业都成问题。导师催促许久的开题报告眼见是拖不下去了,然而彼时y君连题目都未想好。长篇的作品是来不及看了,短时间内还能好好分析一下的估计只有和歌。

《万叶集》太久远,《古今和歌集》作品太多。思前想后,y君来到图书馆,检索了《百人一首》的所藏地。通常这时候,此类书籍都长期处于外借状态,也算他走运,竟留仅剩的一本在地下书库。

日本大学的图书馆布置很有意思,地面以上和国内一样。然而地下的部分才是精彩之所在。一般年代久远或绝版等需要加以保护的图书都会藏在地下书库。那里的书种类繁多,又极为珍贵,进书库前要仪式般地进行登记,卸下随身物品,空着手,心怀虔诚地迈向那道铁门。踏进那里简直有种踏进异世的错觉。

书库大多有两层,为了节约能源多用的是感应灯,进去前一片漆黑,冷不丁的“啪”一声响,眼前才亮堂起来。耳旁除了排风机的声音以外就是沉寂了。所以我们很感谢排风机,至少那声音让人知道,这里除了自己还有个在运动的东西。

y君按下折叠书架的启动电源,这庞然大物愣了几秒才开始移动。金属摩擦的巨大声响在灰尘飘扬中传到书库深处又回荡开来。他走进书架挪出的狭窄通道按索引搜寻那本《百人一首》,可是标着相应数字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y君有些纳闷,他犹豫要不要回地面找管理员帮忙。

在他盯着空出一格的书架愣神的间隙,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攀上他的脊背。似乎有人在背后打量他。这想法让他后背生寒。

y君回头望去——并没有人,身后有的只是一片书架空隙间透出的幽暗。那幽暗让人不免心慌。y君收回目光,视线停留在近处倒有个意外发现?!栋偃艘皇住氛吭谏砗蟮目占茏由?。

此书略扫一眼便知道历史悠久,裂开的书脊被胶带粘住,四角上都是折痕。罢了,聊胜于无吧。不过说起来怎么会从原本的位置挪到了对面?

大概是有人放错了吧。y君并没有多想,他拿上书匆匆离开,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地面。

3、

吃完晚饭后,y君翻阅这《百人一首》。

随手打开便是平安六歌仙之一,在原业平的和歌,开头是枕词“千早振”几字??杉飧杼忻?,以至于历代借阅者在这页上停留时间最长。

y君拿起书想细读,这时有什么从末页掉了出来。

捡起一看,是张写了字的纸。纸已泛黄,虽说不上和这书一样古老,但怕也有些年代了。

y君小心翼翼地将叠成三折的纸打开,似乎是封信,本该收信的对象是个叫深川的人??幢蚀ビΩ檬歉雠?,记录的内容都是从她的视角所见的一些有关深川的生活片段。看样子,她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个深川,却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么他们大概并不相识。

如此一来,这该是封情书吧?但只能做个大概的推断,因为此信写至一半便戛然而止,信尾也没有署名。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点了点纸面。忽然间,这些字好像有了灵性,它们颤动起来,又迅速融成一团黑色墨迹,然后一丝丝散开到余白,化成一行新的字。

——你是深川君吗?

起先,y君以为自己花了眼。他瞪大眼睛盯了几秒,在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后,y君手一哆嗦吓得赶忙把它丢回桌上。

静默了几分钟后,一切似乎并无异样。

他凑过头,朝纸上瞟了一眼。依旧是那一行字——你是深川君吗?

y君觉着这么僵持也不是办法,他清清嗓子回了句,不是,我是y。

他等了会儿再次看向信纸。泛黄的纸上墨水字还是没变化。y君心里估量着是不是要用文字来做回答才有回应。他这么想着,一开始的惊吓很快就消散了,y君提起笔写上了自己的返信。写完,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

——你是谁?

这次奏效了。他写下的字如同被纸吸收了一般渐渐消失,片刻之后新的一行话出现了。

——我不知道。

y君觉得很有意思。没想到电影里的情节被自己碰上了,这碰上的说不定还是个迷糊的妖怪,竟弄不清自己是谁。

那纸上隔了一会儿,接着写道

——我诞生时就在这里了,我只记得深川。

y君又问及深川的事。哪知这文字的主人仍旧是一问三不知,它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很喜欢他。

对话断断续续进行了几个回合,y君才依稀弄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纸中的妖怪是写这信的主人遗留下的情感,她写及了什么,它才知道什么,同时写信人提笔时的心情也完完整整跟着文字被它记录了下来。

所以它只清楚自己曾经坐在图书馆里怀着爱恋的心情悄悄关注一个名为深川的男子,而对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知晓。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具有自我意识,又是怎么具有自我意识的这两问,它说自己醒来时就是在那书库里,自它清醒后只经历过几次位置的调整和书籍本身的修理,真正翻开它的第一个人便是y君。

写到这里时,y君几乎都能从它的笔迹里察觉出它有多懊丧。

——真可惜,翻开我的不是深川君。

它接着写道,

——我醒来后查阅了大量的书籍,据说东西放久了容易产生灵,也就是付丧神。而恋歌这种承载着人万千心绪的书籍更容易催生妖怪。但不知怎的,我没变成和歌集本身的妖怪,意识却转移到了这封信里。

y君真是开了眼界。

——你还能查阅书籍?是说能自由穿梭在书里?

——算是吧。但我看见的只是文字本身,和你们所见并不相同。

——举个例子?

——你知道《先代旧事本纪大成经》吧?我说的是江户时代的那本伪书。当时它的内容颠覆了神代记事,从而引起伊势神宫的本宫和别宫的正统论争斗,最后还是一本勉强的破论出版,证其为伪书,又烧了刻板,处罚了相关人等才平息此事。

——你们人类真是可笑,文字本来只是客观的存在,它不属于这世上的任何一方,却被各怀鬼胎的人断章取义了来支撑自己的主张,到头来却是烧书。干书何事?依我看来,你们把自己的起源归托在一两本来路不明的书上又因为些许细节差异而打打杀杀才真是愚蠢。

y君轻飘飘丢出一问,却眼见这一大串文字噼里啪啦跃出纸面,各个掷地有声,言之凿凿,看得他一愣一愣。读完后y君大笑,不愧是左派大学图书馆里的付丧神,这字里行间透出的脾气都和自己一个模样。

他暗喜以后多了位见多识广的笔友,说不定论文的写作它都帮得上忙。不过既然还要一起相处一阵子,总称呼“你”似乎有些不够亲切,想到这里,y君提议给它取个名字。

征得它应允后,y君思忖了一番,既是女性,又是文字的妖怪,不如就叫文子吧。

——文子?好吧,虽然真的很怀疑你的审美还停留在昭和年间。

4、

与文子的唯一交流方式就是文字。她既感觉不到光,也感觉不到声音,只有文字能被她感知。除此之外好像还具有些女人特有的第六感,比如y君在图书馆里翻找资料时,是文子察觉到他来了。y君那时芒刺在背的感觉来源就是它。

另外,在论文上文子确实帮了不少忙。这也要看她心情,若是心情好就帮y君搜索一番,若是不好干脆理都不理他。不过这帮助仅限于部分资料的查找上,她的知识储备虽然丰富,但受桎梏于书库的容量。在等待被人发现的漫长岁月里,文子早把能读的书全读了一遍,一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是信手拈来。

滑稽的是,如同她自己说的,文子只能看到文字本身。即便是诞生于和歌集中,能背诵莎翁情诗,但她却无法理解有关感情的文章内涵。

——我不懂在原业平那首诗好在哪里?“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闻。枫染龙田川,潺潺流水深?!闭獗绕鹛迫四档纳剿盍艘桓龅荡?,同是写红叶,跟同集中猿丸大夫的相比又不够有画面感。

y君挠挠头,看来文子并未听说过在原业平的生平。他是《伊势物语》中主人公的原型,那一时期风头鼎盛的美男子,写得一手好诗。业平本想带着恋人,也是未来的皇后高子私奔,哪知还是被皇后的哥哥截住了。

——你试着从恋歌的角度去理解?据说这是他多年以后回宫拜谒皇后时,对着她身后屏风上画着的枫叶之景所诵之诗。

——所以呢?

——……一定要我说那么清楚吗?即便是上古神灵都不曾见过的美景,你身后的枫叶染红了龙田川的河面。这热烈的场面就像往昔我对你的爱恋一般,轰轰烈烈。

y君写完,却迟迟不见文子的回信。又过了些许时间,她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你们所说的爱恋究竟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像是你对深川?

——可是我知道其名为“爱恋”,但却又不像你们对这个词下的定义。

——为什么?

——你们说起爱恋,似乎是一个轻快愉悦的词?可是在我体内的感情与其说是轻快,反倒有些沉重。它让我年复一年等待一个特定的人的到来,但一开始的期待却被时间拖得焦急,然后慢慢变得沉重,好像……好像河面上的羽毛吸饱了水,开始逐渐下沉。

文子该是从未见过河水和羽毛,但她的形容却微妙地刺中了y君的心,他不由得也跟着沉重起来。

——你说的应该没错,这都是爱恋。只不过文字很难形容它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你所说的这一种是它无法实现时带来的苦闷。

信纸沉寂片刻,又出现一行文子的疑问。

——在原业平再见到高子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也是这样痛苦吗?

y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不知道。

他如实回复。文子也没再回话。

沉静下心后,心中那带着雾霭的感情催促y君又翻开了《百人一首》,他凝视着那简短的几行字,第一次感受到文字背后涌动着的庞杂思绪。

5、

过了一阵子,y君还了书,但将信纸留下了。文子声称她的本体在这页信中,诗集只是个催化剂,因此并无大碍。

某天,y君的论文已开始收尾,信纸上突然出现一串带着感叹号的文字。

——我记起来我是谁了?。?/p>

y君倍感讶异,他连忙询问。

——你是谁?

——松本惠。

据文子说,她感觉这段时间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她每晚都和y君一样陷入沉睡,只不过她的梦境向来都是重复信中的片段。但这几日梦境延长了,她的记忆仿佛开始流动。

——我是京都本地人,生于昭和21年。

——还真是昭和年间。小惠。

y君不禁嘲讽了她一句。若是放在平时,文子一定会讥讽回来,而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并没在此话上做文章,而是继续说松本惠的事。不,与其说是松本惠,不如说是深川后援队队长还更贴切一点。

——我在大学学的是国文学,在文学部的哲学通识大课上遇见了深川君。他学的是德国文学。哲学课很难,老师给分即便是放松些大家也只是勉强达合格线。但深川君游刃有余,他能在班上公开谈论自己的观点,严苛执教多年的井上教授有时也会承认他的一些意见。

——你们互相认识吗?

——不,他应该不认识我。一堂大课大几十人,有时碰见有名的老师来讲习,慕名而来的听众摩肩接踵,前前后后站的人能有近百。大家都认识深川君,他太耀眼了。但他怎么会认识我呢?如此多人,如此多课,我跟他的交集只有区区一节哲学课。

——不过你不是在图书馆遇见了他吗?

——对,我发现他总是会坐在特定的位置。我就常常借一本书,坐在他斜对面,错开一个位置看书。那段时间处处都是参加学生运动的人,到处都很嘈杂。唯有深川那里,时间是安静且凝固的。他看书有个很好玩的习惯,常??醇敢尘鸵贩趴找幌?,应该是在思考问题。有的时候想着想着还会笑起来,你看,他并不是个沉闷的人。

那么电车上常见头脑有障碍的孩子突然间的笑在惠眼里肯定也很有魅力。

y君在内心默默吐槽文子关于深川的描述却没敢写在纸上。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后来呢?

文子迟疑片刻。

——后来的事我暂时还没理清。不过快了,我想就是近日了。

有趣,着实有趣。y君对他们的故事颇有兴趣,但却也隐约意识到一件事——为什么文子这么多年消失的记忆在这几天开始恢复了?如果她记起了所有事情会怎样?

只是迫于论文压力,他并未细究此事。

接下来几天,文子一直保持沉默,y君则埋头于论文,终于在导师的最后通牒下来前他将心血交了上去。好歹是能毕业了,剩下的是毕业后的去向。

那天晚上,文子终于来信了。

——晚上好。

y君并未在意文子字迹转淡,他兴冲冲地回复,

——你这段时间还好吧?我的论文已经提交了。

——恭喜。那个……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y君看她这语气,隐隐察觉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那真是太好了!y君刚想写。

——但是,我大概快消失了……

y君愣住了。沉默良久,眼见笔头墨水要干了,他这才重又拿起笔写到,

——什么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天晚上了。

事出突然。y君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茬。是安慰她好呢?还是先抒发一下自己的哀伤?

但文子早已将他的反应纳入猜测,从而体贴地写出下一行话。

——不用为我难过。困在记忆里这么久,消失也许是种解脱吧。顺便,你还记得你问过我有没有真身吗?

y君曾经认为文子是个住在信中的小人,就像动画中人眼可见的小妖怪。这个想法被文子狠狠嘲笑了一番。

——那时我确实没有实体,但最近随着记忆的回归,我好像有形象了。

——虽然我没办法在现实中见你,但你可以来见我。

她写字不再像从前一样密密麻麻写一大串,反倒是清晰地分为两行,让y君看得更清楚。

——我该怎么去见你?

——今晚将这信放在你的枕下。你睡着了自然就能见到我。

——你一定还有很多疑问,今晚我都可以为你解答。

6、

这一夜的睡眠与往日不同。y君想着文子的话在床上辗转反侧。

文子就要消失了。于他来说就像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友的死亡。似乎文子本身并不惧怕,那她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y君的内心翻腾起一连串过往的回忆和更多的疑问。他感到自己一只手揭起了文字的暖帘,后面端坐的是真实的文子。

在纠缠的思绪褪去后,y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他向前走去,“啪啦”脚下是纸张皱起的声音。低头一看,这地面是无数写满字的书卷。再一抬头,黑暗的深处恍惚伫立着一株大树。

y君往那棵树走去,临近了发觉是棵巨大的枫树。树下隐约立着一人,她身上是一套毕业时才会穿的袴装,应该就是文子了。

她背对着y君站在不停掉落的红叶雨帘中。

“文子?!?/p>

y君站定在她身后,心跳加快。

文子闻声转了过来。是个长相俊俏的少女。她眉宇间透着灵气,笑起来明眸皓齿。

“你就是y君?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以为是个严肃的老学究?!?/p>

她的声音如世间寻常少女一般清脆。

“让你失望了?!?/p>

y君忍不住笑起来,却又感到一丝悲凉——面前的女孩就要消失了。

“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却觉得相识已久?!?/p>

“毕竟是笔友嘛?!?/p>

“也是,”文子点点头,“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她开始说起松本惠。

“我之所以要消失是因为惠要死了。我的存在依赖着她的意识,当惠的意识开始模糊,她的记忆就逐步转移到我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几天记起那么多事?!?/p>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也不清楚,就像是一种神谕。它是自行出现在我意识中的念头,也许这是个预告,它让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真正的妖怪一样。”

y君实在无法将她和妖怪联系起来,之前文字的语气,现在眼前的人形,怎么想文子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的死亡怎么能不让y君怅然,更何况是意气相合的朋友。

似乎是看出y君的悲伤,文子淡淡一笑:

“不要难过,天人五衰,之后也会死去。何况我没有衰弱,你看,我还有了形体,有了声音。”

文子挥了挥振袖,抖落身上的红叶。她伸手接住了其中一片。文子凝视着叶片,目光蓦地变得温柔起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这个季节呢?!?/p>

“深川吗?你全都想起来了吧?”

“是啊。好歹,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呢。那时候快要中段考试,我坐在图书馆里抱了大堆的书复习。累了就抬头看看深川君在做什么。那天是下午了,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透过来,他的头发上飘着光束中的灰尘。俄而,他突然抬头,正撞上我的目光。我来不及挪开视线,就那样跟他对视。深川君看了眼我面前的书,然后微微一笑,'考试加油',他跟我说?!?/p>

文子仰头,在红叶的雨中闭上眼睛。跟着她的叙述,y君追随她的视线走进了昭和的图书馆。

那句话在惠的记忆里回荡了许多年。少女在他所留下的声音里构筑了许多幅画面,每一幅都是固定的角度,画面上是读书少年的半侧脸。

她拿出信纸,想把对深川说的话都写下来。写至半阙,却发现写来写去都是一样的画面。是了,她对深川的了解不再多一分了。

惠将信折好,小心地夹进书里。她决定在短暂的假期过后去跟深川说话。

然而那假期以后深川却没再出现过。他的身影从校园间彻底消失了?;菟较孪蛉鲜端耐Т蛱?,他们说深川休了学,去了奈良。

那当头一棒让惠万念俱灰。她的恋情还未开始就结束了。

就是如此的简单。然而她还书时却忘了把书中的信拿出来。多年以后,她才记起,好像曾经写过这样一封信。

那是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他们谈论起当年的事情。许多人还记得那个名叫深川的天才,而对他的去向却一无所知。

最后还是个爱饶舌的女生回忆起关于深川的传言。据说他消失在了若草山燃烧的山头。那年的火势之大,以及有人被困在火中的新闻惠也有所耳闻。然而这新闻还是淹没在了各种学生运动的报道中。

只是没想到,那竟然是他?!

大家都对深川的结局咂舌,天妒英才,一阵唏嘘后话题又回到了宴席上。只?;菝悦院肫鹆苏舛瓮?。

我好像曾给深川君写过一封情书?寄出了吗?好像没有……那我放哪儿了?

她想了又想,还是没从记忆的河流里捞出这块碎片。

惠摇摇头放弃了,转眼却“噗”地笑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热烈地喜欢过深川,要不怎么都快忘了呢?

“她当然,不,应该说我,我当然有那么喜欢他。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人的情感又怎么会一成不变。但这都是真实啊,每个节点上的每件事都是真实啊。当我站在未来回看时,我确实记不起当年爱恋着深川君是什么样的感觉了。但当我回到文子,停留在信里的我,我又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这爱恋的纠结。原来爱恋是件有始有终的事,将回忆串起我才得以体会。我感觉到了缘起缘灭,看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着是怎样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去的?!?/p>

y君看着文子在红叶间释然的表情,她应该已经不再感觉沉重了吧?

风突然大了起来,枫叶漱漱落下,y君视野中黑暗的边际燃起火焰。这黑暗像烧着的纸一般向内卷曲起来点着了地上的纸。

文子也注意到了异常,她抬头看了一眼,

“惠快要过世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p>

她顿了一下,

“关于在原业平和高子重逢时的心情我已有了答案。那时他,一定很平静吧?!?/p>

枫叶卷席住文子的衣衫,y君伸手想拉她,文子却摇头拒绝了。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羞涩: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为我念首情诗吗?”

此时y君心中百感交集。他看着叶片间文子的黑发随风飞舞,胸中涌动的愁绪裹挟着激动经由他的喉间却化为了平静的诗歌: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闻。枫染龙田川,潺潺流水深。”

狂风乱作,脚下的纸张纷飞,将枫树卷入火焰。

y君已经要看不清文子的身影了。视线被纷杂的万象所扰,他透过缝隙竭力呼喊文子。

“真的是很美的诗呢?!?/p>

她最终抬起头,一脸恬静。

纸片盖住了y君的脸。他揭下它时已身在自己的房间。

y君恍如隔世,他连忙抽出枕下的情书。

可那上面空无一字。

7、

“我查阅了妖怪学方面的书籍。似乎鸟山石燕画到过一种名叫'文车妖妃'的妖怪?有可能是他原创的,不过《百器徒然袋》中都是付丧神就是。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对了,我现在还是在研究和歌,如果有专业上的问题能解答的我会尽量帮助你。进学,加油!”

y君的信至此结束了。这一年多他真的是变了不少,至少我没想过他会选择继续进行研究。

说回信中的内容,我难以相信这是个巧合。深川君?难道是……

我的脑海里是若草山间与红叶一同站在火里的那人。

他停留在了记忆中,而惠走出了记忆。假如惠早一些告诉他自己的心思,会不会一切有所不同呢?

文车妖妃是女人们的恋文无法传递时,凝聚在字中的怨气化作的妖怪。文子也是被恋文所催生,但却温和可爱得多。大概松本惠本身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吧。

文字的重量是书写者思念的重量。大概每封信里都有个文子在拼命诉说它的回忆——它渴望被传达。

我翻出这一年间k君从英国寄来的明信片。他的字迹上还残留着誊抄时铅笔的痕迹,多认真的人,和他的性格一个样??伤胨凳裁茨兀?/p>

时间已过这么久了。

摩挲他的文字,我好像站在了字与字的留白里,眼前是我离开京都那一天k君的身影。

那时夜色转淡,我坐在他身边轻轻叫了一声k。

他应声回头看向我。他好像知道我有话要说。


后记:谢谢你看到这里。此为《红叶狩》姐妹篇。深川是那一篇中的主角。关于文中提及的t君,s君分别对应《生灵》、《鲛人》。k君在这几篇里也有零星提到,关于他的事我会放在最后几篇写。见到k君基本也就是见到尾声了:)

笔者这段时间要闭关了,这篇留作此段时间的结尾,考试后再回归。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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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喜悦阅读 158评论 0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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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loxiaoz阅读 881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