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坐对重围 | 《师父》

电影《师父》中的演员,数位是友情出演。导演坦言,跟他们之前不认识,又何来友情?后来知道,不是冲着“徐皓峰”,是冲着徐皓峰笔下的民国武人。

故事的背景是武术式微的民国年代,武术更像是一种时代秀,开武馆收不到学员,广收也不教真本事,南北都一样。天津武馆十九家,最起码还担得住武行的虚名。而此时南方咏春是只限于广东福建的小拳种,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师父”陈识以个人的名义北上了。

导演解释过,选廖凡作主角,是因为“他在《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中的样子像极搏命状态的李小龙”。

恰好,陈识也需要放手一搏。

每个武行人都是发过“守密誓言”的,一生最多只传两个弟子,而为了北上扬名,他破了这个规矩。

暴力是有底线的,暴力场的名誉观尤其严格,教出了耿良辰,代他踢了八家武馆,也就必然要教会郑山傲,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败了耿良辰。

籍籍无名,愧对祖师。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会明白这个“愧”字有多难受。

片名“师父”绝不仅仅只是“陈识”个人的身份符号。而是一种关系。电影中明显存在的有两对师徒,其一是郑山傲和林希文,其二陈识与耿良辰,前者消解了“师父”的意义,后者实现了“师父”的意义。

陈识的师父告诉过他“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这句嘱咐,他一字不差的送给了耿良辰。

耿良辰是陈识亲自选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是棋盘上的一颗弃子,对于他的毁灭,陈识本以为无愧,可到头来,为他落了一滴男儿泪,为他行了为师的情义。耿良辰拜师的动机是为了看一个女人,本身就是一种僭越,毁一个有恶行的人不可惜,陈识一直在等着他被打败。三年太久,耿良辰的出现,是天意。


但一个真正的武人能识出拳里的尊卑,有恶行也有善根。陈识看重了耿良辰,而决定不再教最初安排给他的徒弟,是看上了耿良辰的筋骨潜力,却也成就了一个真正的武人。真正的武人有“宅心仁厚”在作祟,相比之下,郑瑞太过取巧的识时务本就受不起一个门派的重托。


耿良辰不是“师父”,却活出了一个门派的骨气,他成了侠义小说里的一滴血。


原著短篇小说《师父》中对于最后陈如何逃出天津没有展开,只一句笔墨便带过:

陈识冲火车站相反的方向逃逸,穿街走巷,兜了一个自北向东的大圈,终于甩掉追逐者。

而电影《师父》的高潮打戏,正是这次没有细述的出逃?;俗阕?分钟,在天津长巷里打通关,几步一高手,这其实是在像李小龙的创意致敬,李小龙的最后一部电影是《死亡游戏》,是未完之作,李小龙带着两个小伙伴一边彼此斗气,一边闯黑帮老巢——“奥义塔”,层层往上打,一层一高手,较之《师父》等于横向的奥义塔。


中国的武侠片一般都有很重的“横店感”,动不动就是飞檐走壁,吐得潇洒之极的满口鲜血,一群拿着兵器围观起哄,各种跃跃欲试摆造型的群演。对于后者,成龙电影用他一对一拳拳到肉的方式代替了这种浮夸的“横店感”,《师父》并没有刻意抹去这种重围的对决形式,但赋予了重围一种仪式感。

长巷对决,分明也是一对多,但这个“多”的性质却不是凑数。拿着差不多等身高的战身刀的三个门派师父守着长巷退路,陈识击败一人便退一步,用相对静态的画面完成了逼仄感。

《师父》中的重围,功能上是为了承担更多的兵器展现、招式展现,形式上则是为了完成一种秩序。从直接观感上就达成了武行规矩,区分了街头混混的械斗。

小说可以不写形象,行为方式就是形象,而电影是视觉的,不可以抛弃形象,甚至演技也是形象的一种表达。影片中的许多男演员都可以靠武术招式辅助这种形象上的角色要求,而相对没有招式承担义务的女性形象则是要演活天津的地域文化色彩。

在女人气盛的天津,站在街头,理直气壮,就该漂亮地一塌糊涂。


小说中,前任老大退位后,武行成了群氓,自发联合行动,没有领袖。作家总是喜欢写集体行为,集体盲动更能展示人性本质;而在大众电影里,集体行为要有个代表,电影是视觉的,对辨认度的要求比小说高,要聚焦到一个人身上。导演把这个“中州武馆的邹馆长”具象成了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遗孀。

或许天不容许一家出两代豪杰,或许老天要用女儿来稀释英雄煞气,武林高手往往无子。而女儿没有父母财产的继承权,只有嫁妆,她继承的是丈夫的资产。一家人无子,只有女儿,就得把家产分给男人的兄弟,方式是选一个兄弟的儿子做继承人。但女儿可以不出嫁,找一个小伙子入赘,生的孩子随母姓,就有继承人了。这也是电影《一代宗师》中宫二作为“女儿”,退回了订婚的戒指所代表的身份选择。

在传统社会里,比“女承父业”更合礼法的是“妇承夫业”,在财产和名声的继承权上,女儿没法跟夫人争先。

在这样的旧时代继承权基础上,设置一个武行女老大,与其是大师女儿,不如是大师遗孀,更具有传统特色。女人当一个行业的老大,是民国现象——民国多现象。

武行女老大,要有压得住阵的沉稳,更要有一股策动群雄的天然动力。蒋雯丽一声告辞,转身一走,有很强的带动感,让人不由自主想跟着走两步。望着她的背影,想象她的身后跟着一帮人,视觉上是如此合理。


影片安排了一场师父师娘长凳谈心,坐对重围的戏,靠松松散散的聊天增添挑杆置肘的惬意,展现了“六点半棍”的招式。都觉得师娘漂亮,演员宋佳解释,她是入境了,恍如身处三十年代的真实街斗。

师娘是在这场博命利益之外的个体,她唯一的联系只是一个男人。为了钱而跟了陈识,自始至终她都强调“你去广东,我不跟。”可就是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情义”承担义务的人,在最后愿意揽着他所有的恩怨。


在男女感情方面,徐皓峰导演和《绣春刀》的路阳导演类似,感情戏的呈现并不自如,或者说让大部分女性观众并不能感性带入,电影中情愫的展开更多靠的是人物自说自话的台词。但也许徐皓峰在原著小说中给出了自圆其说的借口,他们初遇:“郑山傲叹口气,看出陈识中邪,一眼迷上了她?!?/b>不是爱上,不是恋上,而是“迷”上,就像一次钝击,不给你时间去慢慢洇染。

演员戴立忍到达的中午,持八斩刀拍了十天打戏的廖凡终于迎来了一句台词——“好兵器”。在天津谋划了一年的陈识,终究是看够了北方的刀。


影片并没有交代陈识是如何北上的,他第一次出场已经是混迹于天津了,但却呈现了他铩羽南下的一列火车。来时种种又怎么样,到头来,北上扬名的壮志只换来了一场恩仇了却。


导演徐皓峰曾说:写《师父》的原创冲动,一是写茶汤,二是写咏春。

廖凡的角色是一个咏春高手,北上博名。导演徐皓峰和廖凡有个约定,看拍摄结果,打得好,说是“咏春”,打不好,叫别的,编个拳名。开机后,遇到自报门户的台词,都拍了两套话。杀青日,通知他:“咏春。”

廖凡习武,给程廷华像和叶问像上过香,按老法练功,早晨四点起床,减了荤腥,营养靠白米粥。拍摄期九十二天,廖凡全程驻组,卸工即练刀。

盛传张震的敬业,拍一部电影学会一门技艺。不管是张震拍《吴清源》学精了围棋,拍《一代宗师》练了三年八极拳,亦或是廖凡于《师父》中对八斩刀的运用,拍摄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师传。

民国武人,只是守着一个师父的遗愿,却也是担着整个门派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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