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储言
【字数:2473】
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我都会想起宋坤,想起他在青春里涂抹的肖像。
一个男子迎面走来,五短身材,脑袋大。身高估计一米六,如果说低了,请不要怪我,男人如果不高,会比女人更显得矮。男人腰间缠了三个游泳圈,圈里全是肉,走路不快不慢,但是游泳圈缓缓颤抖。
每个人活着的目的不大相同,有的瘦高,好像为了捅破天;有人矮胖,好像为了压个儿头,腰间多出个游泳圈。我看不清他的面庞,隔着卡其色T恤,被他的游泳圈吸引。这个身高,让我瞬间想起一个人,是我学画画时候的画友,至今记得他的名字——宋坤。
第一次见宋坤,我十六岁,不知道他几岁,但是不影响我记住他,因为,他跟我上文见到的男人一样,个子也是一米六。那时,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孩,我不相信他会一直一米六。宋坤长着标准的国字脸,一双大眼睛,眼神透亮,像年画中手捧鲤鱼的童子的眼睛,喜乐吉祥。宋坤眼睛出彩,鼻梁不高不低,嘴巴不大不小,被安置在一张国字脸上,显得特别有故事,显然不是富贵的故事。为什么我至今觉得不富贵,可能因为宋坤的头发,就像荒地的蒿草,茂盛而凌乱。两条裤腿满是颜料的油垢,让人觉得不管春夏秋冬,他只有这一条裤子。这条裤子上的颜料已经盖住了裤子本来的颜色,厚厚的颜料重量沉过裤子本身的重量,但是他没有办法扔掉它,也没有办法换下它洗一洗。宋坤经常笑,总是很快乐。笑容干净,牙齿洁白,跟裤子的颜料垢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坤家在农村,是复读了三年的留级生,不知为何走上学画的道路,很明显家里不会掏钱继续供养。没钱交学费,他也不懊恼,厚着脸皮蹭课。画室的主办人是艺术学院的一位教授,怎么都不会在意一个学生的蹭课。有时候,画室还要仰仗这些复读生,新招的学生看见他们的作品,就会产生幻觉,认定这是间高水平的画室。
复读生宋坤画画的时候,总有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有人给拿画纸,有人给递橡皮,甚至有胆大的学生,从第一笔等到最后,在宋坤即将落款的时候,讪讪地问一句,“坤哥,这张送我吧?”宋坤的那双大眼睛眨巴一下,签完龙飞凤舞的名字和日期,随手一递,就被索画的人,当做圣旨一样地接走了。围观的学生们,有的悻悻而归,有的意犹未尽,脸上透着电影落幕般的神情。
我好几次只能站在人群外围,怎么都挤不进去,为了能近距离地看宋坤画画,上课前早早把画架放在宋坤画架的旁边,他的画板乌黑油亮,我掏出两张素描纸,一张摁在自己的画板上,一张在手里举着。灯光亮起,模特坐下,宋坤果然松垮着走进画室,四下扭头找纸的时候,我心领神会地把那张举了好久的纸递给他,宋坤不客气地说,“嘿嘿,谢了?!北咝Ρ甙鸦睫粼诨迳???醋胖芪Ш谘寡沟娜送罚倚睦锩兰?,其他学生,尤其新手,拿着铅笔左笔划右度量的,眉头紧锁,下笔没轻没重,画面生硬变形。只见宋坤不拿铅笔量人物比例,甚至不拿铅笔,从兜里掏出一个三五公分直径的圆盒子,轻轻叩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盒铅灰,那些包含着碳元素的铅灰就像黑珍珠般闪耀着细腻的光泽,宛如仙人炼丹的神秘配料。
宋坤不急不躁,伸出大拇指蘸了蘸铅灰,在纸上开抹,行云流水,深深浅浅,蘸了七八回之后,很快就抹出了轮廓,没有一根线条,脑袋、额头、耳朵、脖颈,全出现在纸上了。这时,他将食指垫在拇指下面,每次多余的铅灰都被食指接住,拇指轻轻蹭出一个正面,食指接着蹭出侧面和投影,两根手指头像默契搭档,通过对铅灰的精准分配,几乎同时完成对一个骨骼的塑造,很快,颞骨、颧骨、下颌骨,一个个都出来了。这时,只听旁人的画板,开始响起沙沙沙排线的声音,宋坤却开始 “刻画”人物的眉眼了。他依然不用铅笔,手指似乎比铅笔好用,不光是手指间配合完美,就连手指骨节和指甲都变成了超级画笔,对于需要修改的极个别地方,拿块橡皮泥,三下两下蹭到位。最后用指甲挑极少的铅灰,扫出一条条准确的眼线和睫毛,指甲的柔韧性跟画纸的质感好像熟识的朋友,舒适而愉悦,不像在画画,倒像变魔术。其实,使用指甲的时候并不多,画龙点睛之所以无比精彩,皆因头像块面结构被概括得模糊又确定,富有层次的朦胧头部让五官无比突出,已无需使劲儿雕琢。
其他学生多数画的不像,反反复复改型,擦得多了,纸禁不住折腾,起毛边,或者被印上乌黑的铅渍,没了心气儿,甚至撕了重画。我幻想成为宋坤,一只手一盒铅灰就抹出一张画,周围人发出“啧啧啧”的赞美声,即便有高手看不顺眼,也忍不住不多看两眼。
想成为宋坤的想法,怂恿着我,跟他说,“坤哥,你教教我吧。”
坤哥看着我小白的水平和白菜帮面色恳求的态度说,“请坤哥吃饭,教你?!?/p>
我不信地追问,“你说的当真?”
宋坤露出白牙笑着说,“我吃饱了,就教你?!?/p>
“坤哥想吃什么?”宋坤打量着我说,“吃碗面就行?!?/p>
我巴结地说,“可以点好的。”
宋坤咧着嘴巴露出白牙又笑了,“妹妹,吃面还不好?”
我也笑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还有比吃面还好的餐食。宋坤说吃面,就吃面,他说什么都对。很快,服务生就把一大碗臊子面端上来了,最上面铺着碎肉丁,下面一层铺着切成菱形的淡黄鸡蛋皮,切成短圆柱形的翠绿豆角碎,还有切成圆圈的青葱,再下面一层才是白花花的面条,卧在红艳艳的油汤里。
宋坤不跟我废话,低下头准备开吃,狼吞虎咽之前,他夹起一个瘦肉丁放进嘴里,边嚼边把其它瘦肉丁埋进面里,吃到只剩汤的时候,他开始捞肉丁。那时,我对肉没有食欲,只对于被埋在面里的肉丁好奇。
正当我挑着面条不紧不慢往嘴里送,思考宋坤吃肉丁的与众不同时,宋坤咧着嘴笑了一下说,“妹妹,给坤哥再点个烧饼行不?”
我秒懂说道,“再来一碗吧。”
“不用不用,再来个烧饼就行?!崩じ绮灰晕坏胤愿赖?。
我叫来服务生,“再加一个烧饼。”很快一个巴掌大的烧饼,就送到了餐桌上,宋坤不开咬,而是把饼子一块一块掰开,一个一个泡在面汤里。
只见那碗臊子面的鸡蛋碎、豆角碎、葱花都消失不见了,大大小小的饼浮在红汤子里,就像一个个进了水的白色背包,宋坤一口一个,一口一个……
多年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会想起宋坤,想起他在青春里涂抹的肖像,想起他如何在面汤里泡烧饼。他个子不高,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是一米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年的我们以及闪闪发光的画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