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路这么长,不用来想念些什么就太可惜了
文/江不泊
年后第一顿聚餐就是热腾腾的火锅,同事见我把菜都浸在清水里再吃的样子大惊:“过个年转性了?你不是无辣不欢吗?”我苦笑着掏出包里的咳嗽药水:“忌口?!贝航谝还揖筒×?,可能是因为不适应这样沉浸在松弛生活太久又开始紧绷的状态,每天花花绿绿一大把胶囊和药片都无济于事,无奈只好求助中药。
老家的中医诊所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摘下沾着雪花的毛线围巾坐在沙发上排队,隔壁大概在煎药,不时地能听到气流把盖子顶起来又砸下去的声音,屋子本来就不大,四周种了许多盆绿色植物,有几株已陷在灰尘里不知多久,却丝毫没有移动过的痕迹,墙上挂的表也是我快十年前来过的那一个,是当时流行的风景钟,有一幅金光闪闪的日出图像。大夫细细搭了脉,开了方子后嘱咐我忌辛辣生冷。我推门出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进来的人,刚要道歉,对方却惊讶:“宋禾?”见我疑惑,他立马摘了帽子,抖了抖肩上的雪:“我,林一白。”
我似乎从来都没能准确地定义与林一白的关系,高中时候对他有过一段暗恋,或许也是因为这份心照不宣的尴尬,所以最后也没能做成朋友,毕业匆匆再见,他留在老家,我却一路从北京辗转到上海。我站在门廊等他,玻璃门外雪花被风卷着从地面往天上飞,给人一瞬间疑似时光倒流的错觉,等林一白出来时,风正好也停住了,他执意要送我回家,左右都是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我也没推脱?!霸谏虾C挥黾饷创蟮难┌??”我点头:“嗯,说到底还是北方冷?!彼土颂鸵路?,摸出两颗糖递给我:“过年时小外甥给的,味道还不错?!蔽医庸创蚩雷牛还膳业囊酉闫缏彀停骸昂贸缘?。”寥寥几句话说完便都沉默了,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话题,都有对方的微信,我知道他的工作,他自然也能看到我的近况,可我们却与沉淀在彼此朋友列表底部的代购差不多,从不聊天点赞或评论。
林一白上大学后交过几个女朋友,我亲眼看着他的朋友圈画风从秀恩爱合影变成一条条关于工作的公众号推文,每次过眼,都觉得岁月的确不饶人。叫嚣着恋爱青春梦想的一群人到底还是蹦跶不动了,我们先后迈进平淡踏实的日子,担心着零点后的失眠会不会脱发长皱纹,遇到一个稍有好感的人便觉得差不多就是他了,也不再敢忽视身体的不适感,即使看起来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也要谨遵医嘱,乖乖喝药。我的胳膊被林一白猛地一拉:“看脚下?!被怕抑姓掠行┪砥难劬挡趴辞?,我差点一脚迈进路边的深坑。他笑着问我怎么也近视了,我用衣袖习惯性地擦着镜片:“盯电脑盯的,我妈说我戴眼镜不好看,更难嫁人了?!薄拔以趺醇堑媚阋郧白畲蟮脑竿褪悄艽餮劬的兀俊闭舛魏诶匪比患堑?,那时候风靡五颜六色的大框眼镜,几乎是所有都市剧女白领的标配,那时全班第一个有大黑框近视镜的就是我的同桌林一白,我总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偷戴他的眼镜,写字看不清又不舍得摘,于是便像个老奶奶似的架在鼻梁上,被他抓包后险些尴尬死。
几口冷气灌进嗓子里,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林一白便说要找个咖啡店进去喝点热的??赡苁谴航诠旮湛担昀镆怖淅淝迩迕患父鋈?,他帮我买了一大杯热热的椰奶:“刚看你喜欢吃那糖?!蔽沂咕⒋盗思缚谄?,喝了一大口:“可以的,我也忘了我什么时候开始能喝椰奶的,以前我完全接受不了任何椰子味的东西?!彼槐呓涟枳约旱谋右槐咚婵谟ψ牛骸奥硕蓟岜浒伞!毕菰诎簿参屡姆瘴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他问我当时怎么突然决定要去上海了,我耸耸肩:“不知道,大概是想当女白领。”也就是因为这个看似愚蠢的念头,我迎来了未来几年咬着牙凌晨起床挤地铁,一人一猫住二十平米小房子的生活,无数个下班后走在外滩的街头戴起耳机,都有种要永远沦陷在这样日子里的恍惚感觉。一个人工作吃饭睡觉的时候才觉得,以前上学遇见的再难的事也比现在好一百倍。我看着林一白没怎么变的熟悉脸孔甚至感到了一点稀薄的幸福,面前的这个人是我过去满心喜欢的人,也跟他经历过很多场考试,传过很多小纸条,共度过很多个下雪的冬天,而我们现在就坐在一起谈论着这些,仿佛是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抓住了一股坚实的缰绳,能让我稳稳落地,暂时不再飘荡。
我暗自深呼吸,就权当是送自己的新年礼物了:“林一白,我得跟你说个秘密?!薄笆裁??”“上学那会儿,我其实一直暗恋你来着?!彼裁辉趺淳?,只是点头:“我好像一直有感觉,直到毕业老赵跟我说我才知道。”老赵是八卦王,估计她就是在我偷偷给林一白擦眼镜时猜到的。迟来多年的表白自然也早失去了它的神奇力量,更何况是横亘在两个阅历更丰富的成年人之间,一句类似“我以前喜欢过你”的话不过就是一个引向“我们有发展的可能性吗”的小小话术,我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我妈催我快回家吃饭,手机有点漏音,林一白轻咳了一声:“雪好像停了,回去吗?”
我好像总是很容易陷入到某种情结中去,像白领踩着高跟鞋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情侣拉着手挤在人群里看烟火表演,或男人在女人告别转身后说出“其实我也喜欢你”这样的话,白日梦也好,爱幻想也好,我抓着咖啡杯站在客厅阳台看夜景的时候,只要想到类似的场景,就会感到无比踏实圆满。林一白在我即将上楼的时候拉住了我,他说,“宋禾,我们要不试试吧,上海也不是很远,只要想见就可以见,你说呢?”我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对猫毛过敏吗?”他突然抱住了我,什么都没说,就只张嘴大笑了很长时间,好像我讲了全世界最好笑的一个笑话?!?/p>
我返回上海时,咳嗽好了许多,中药也只剩下最后一剂,年后的工作依旧忙碌疲惫,下班后整个人晕头涨脑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才清醒。去年刚刚搬家到公司附近,换了大一点的房子,猫最近在长胖,托朋友买到了进口的素食鱼干,准备正式提上减肥日程,我和猫都是。收到林一白微信的时候我有些懵,点开来看原来是他过段时间要跟家人来上海玩,问我有没有时间见一面。我直接点开语音:“随时欢迎你们来,帮我问家人好?!比绻馐且桓龉赜谒魏毯土忠话椎墓适?,那必然会是一个无比圆满的好故事,但如果是一个关于两个普通人努力前行走上各自生活轨道的故事,那可能就是一个令人不快憋闷的烂尾故事,而事实上,林一白半年前就已经结婚,岳父就是那家诊所的中医,我们偶遇也仅仅是因为他来取妻子的中药,然后就是两个老同学去喝了杯东西叙叙旧,最后各自告别回家的事,我现在还记得林一白临别时问我,既然生活不顺遂,为什么不回来呢。
晚上打开了那部高中极其迷恋的都市情感剧,主角们面孔青涩,戴着不同颜色的大框眼镜叽叽喳喳,猫在腿上打盹,主题曲响起的时候,我终于神经松弛地陷在了沙发里,屏幕上的夜景跟窗外的别无二致,这大概就是现有生活的迷人之处——与许多过去曾有关联的人们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联络,每一天都变幻莫测,你不知道哪天醒来,生活轨迹就发生了变化,但在上海,在我现有的生活里,永远会多出一丝幻想,虽可能不切实际,但我真真切切想去实现,即使它蠢得像我最初到达这座城市的原因或是我不知所云的幼稚情结,可我还是一步一步凭着这些走了过来。
下班的路很长,你会经过南京东路,陆家嘴,世纪大道,北洋泾路,金桥路,洲海路,没有喜欢的人可想没关系,只要想念些什么就很好,你吃过的最黏牙的麻糖,跟学生时代暗恋的人一前一后走过的回家的路,查看邮件时窗口突然蹦出来的一则冷笑话,总有一件事物一个人甚至一个念头的存在让你相信,在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里,有不变的东西会停留在心里,即使你会继续孤独地走下去,也会抓着这股坚实无比的缰绳,不飘摇,不坠落,稳稳走进下一段人生。
文/江不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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