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浮沉


? ? 年关将近,我回到了久违的故乡,离开十年,一切变了模样。? ?

? ? 1996年,政府将我们村庄的后山开发成一条街道,由于此街是通往云湖景区的必经之路,故取名云湖街。如今,国家重新规划景区,结合地方特色,免费改造街道,路两旁的楼房统一刷漆成白墙红瓦。尽管宅楼变成清一色的装饰,我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家的房屋。云湖街的住宅差不多是三四层的高楼 ,唯独我家是一层的平房,夹在两栋三层的高楼之间格外醒目,年久失修的青砖裸露在外,历经雨水冲刷像一块发霉的臭豆腐,成了繁华街头的一块疮疤。

? ? 这些年,家人定居桂林,老宅已经无人居住。我从海南读完大学,就地工作稳定,此趟回故乡主要为了将户口迁回原籍。

? ? 我提着特产看望邻居刘奶奶和王爷爷,两位老人一见我马上迎出门来,激动地拉着我说:“蓝妹子,你回来啦,好些年没见着了,快坐快坐啊!”

? ? “爷爷,奶奶,您二老身体还硬朗,我从海南带了一些特产过送来。”

? ? “哎呦,能回来看看,我们就知足了,还带啥东西!”王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 ? 两位老人经营的农机零配件销售店还是跟以前一样,甚至连物品的摆放位置都没变,只是二老的身体越来越单薄,岁月不饶人。那会上中学寄宿,刘奶奶经常往我的书包塞熟鸡蛋,待我如亲孙女。

? ? 隔壁收破烂的幺二爷闻声赶过来凑热闹:“蓝妹子,在哪高就???”

? ? “海南呢!”我答道。

? ? 幺二爷头发斑白,声音还硬朗,一如往常,逢面又对我夸他的两儿子:“我家老大,在湖北工作,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小的在桂林银行工作,已经买了房,刚办完酒娶了媳妇,两口子都在银行工作,年终奖很丰厚,你那待遇咋样?”

? ? 我笑笑没吭声,幺二爷的大儿子是咱们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没少给老爷子脸上添光。所以夸儿子成了他的口头禅。幺二爷之前一直居委会主任,听说去年被人挤下来了。

? ? 从刘奶奶家走出来,我拖着行李去小叔家,刚开通的湘桂高铁将云湖街拦腰截断,通往镇上的道被阻隔了,足足多绕一里路才能到对面,小叔家就被隔在高铁那一头,昔日的村庄只剩下小叔一户人家,其他的村民都搬迁到云湖街,小叔今年在旧宅基地上盖了新房。我在原来的村庄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满目苍凉,田野上一片残败的景象,北风呼啸,放眼之处没有一丝绿意,曾经绿荫如盖的大枣树已被连根拔起,河流漂着不明的黑色物体,散发恶臭,又是一个消逝的村庄。

? ? 晚上围着炉火,我向小叔询问户口本,这几年办理农村合作医疗保险 ,咱家户口本都由小叔保管。

? ? 小叔说:“户口本放在李铁亮那办医保?!?/p>

? ? “怎么是他办这事?”我很奇怪。

? ? “去年,他收拢镇干部,到处拉票,硬是把幺二爷换下来,他当居委会主任,街上房屋装修俺家有一千元补助,他一直欠着没还我,所以我让他办医保就是为了抵一部分债。”说到这,小叔很气愤。

? ? “他不是很有钱吗?干嘛连一千块钱都欠着不还?!蔽液芤苫蟆?/p>

? ? 一旁的婶娘说:“李铁亮今不比昔啦!五年前做煤矿生意亏得倾家荡产,欠下一屁股债,每天都是些登门追债的,他白天不敢在家,电话也从来不接,晚上偶尔才在家歇着,他还自以为当个主任,有多了不起,可是镇上干部没人买他的帐。你明天办户口,索性晚上去找找他,兴许运气好还能遇上他?!?/p>

? ? 提起李铁亮这个名字,我马上浮现童年的记忆,想当年这可是镇上响当当的名字,街道刚建时,李铁亮的房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土豪级别的,那是街上第一座四层楼的豪宅,装饰的富丽堂皇。他的柑橘生意红红火火,附近的村民都来他家打零工,他每天开着小车,西装革履,前呼后拥,左右邻居很少能跟他搭讪,云湖小学筹建,他出资了一大笔,在当时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 ? 李铁亮的儿子李晓东跟我是小学同学,吃穿用度自然是我们这些穷孩子无法攀比的,可锦衣玉食的滋养并没把李晓东教育如何优秀,他对学习不感兴趣,调皮捣蛋却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主,当时李铁亮多次当着众人教训儿子:“我给你买了最好的书桌,布置了最精美的书房。你孙子却老给我考倒数,磨豆腐王师傅的女儿天天趴水泥砖上写作业,回回都考第一,你能不能给老子争口气!”小叔说如今李铁亮拖关系把儿子弄在镇上派出所当协警,每月800元薪水,生活费都不够用,李晓东多次想辞职,却逼于父亲余威不敢吱声。李铁亮说在政府机关上班,即便不是正式,名声却好听。

? ? 小叔骑车载我趁着夜色去李铁亮家,当年的豪宅虽已陈旧,可余韵尤存,一楼大厅摆着三五套餐桌,门口竖着简易的农家乐招牌,一下车,只见院子蹲坐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账本核数,小叔走进人群对着一个穿黑衣的背影说了几句,对方没吱声,好一会才回过神抬起头,我望着眼前这个干瘪白发的中年男子惊诧不已,难以想象他就是当年八面来风、春风得意的李大老板,岁月把他腐蚀成另一副模样,面无表情,生气全无。

? ? 李铁亮淡漠地扫了一眼小叔,接着埋下头说:“我这会正忙,你们明早过来取?!?/p>

? ? 小叔没好气地说:“您贵人事多,明天若不在家,我上哪找你?”

? ? “我明儿在家,哪都不去,明早一定给你?!?/p>

? ? 举手之劳的事硬是推到了次日,话说到这份上,我和小叔只好打道回府。

? ? 第二天上午,我从小叔家吃罢早饭出来已经九点了,走到李铁亮家,大门敞开着,竟无一人,我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好不容易扑个空,不知道他电话,只好站门口干等着,过了半个钟头,才见一个着警服模样的人朝我走来,凑近才认出是村支书李铁亮,肥大的警服套在他瘦瘪的身子,显然过大,他强打出几分精神,摆出往昔的架子,头也不瞧我,只吭出两个字:“来了?!?/p>

? ? 我看他衣服袖章上贴着协警二字,李铁亮说户口本放居委会,我随他去取。街上遇好几个熟人,无一人跟他打招呼,像空气一样擦肩而过,李铁亮似乎习以为常了,慢悠悠叼支烟,也不搭理人家。

? ? ? 居委会距离李铁亮家不过两百米,快到时,我远远瞅着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头、老太太站在居委会门口,眼见着李铁亮就赶忙冲上来,堵着铁亮嚷道:“侄儿崽,你要过年,我俩老的也要过年,你说好25号还钱,今天都28号了都了杳无音讯!”

? ? 李铁亮不以为然,他默不吭声丢下俩老人径直走进值班室翻找户口本。

? ? 两位老人继续数落着:“都是亲戚,干嘛非得闹这么僵硬,你能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这可是我们的棺材本钱?。 ?/p>

? ? 李铁亮翻遍抽屉,没有找到我家的户口本,突然想起放家里,他让我等着,他回去拿,刚跨出居委会门口,俩老人又截住道:“李铁亮,你今天必须给个交待,什么时候还钱?”

? ? 李铁亮有点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叔,婶。你们今天就是把我衣服扒光了也翻不出一分钱,等明天农家乐结账,30号我给你们送家去,行不?”

? ? 老太太显然不吃这套:“别把我们老的当猴耍,30号送家去,30号我们来了你能还给我们就不错啦!”

? ? 李铁亮甩头走了,老人不甘心,继续叨骂。

? ? 我问老太太:“李铁亮怎么欠你们钱的?”

? ? 老太太捋捋白发,唉声叹道:“还不是那年他做煤矿生意,我和老头子把身上全部积蓄的五千块钱借给李铁亮作投资,然后又去银行贷了五千块钱给他,大家都是亲戚,老头去他矿产干活,做了半年的工资至今未结,如今贷款和工资钱我们不打算要了,只想索回那五千块钱积蓄,那是我们两口子省吃俭用攒下养老钱啊,现在他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想方设法躲避不还钱,我们老了,腿脚不灵便,出来一趟不容易,他还这德性,这世道借钱的人成了孙子,你说气不气人!”

? ? 老头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抽烟,老太太索性搬条木凳坐在居委会门口。

? ? ? 我拿着户口本马不停蹄赶到派出所,办理户籍的窗口已经排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站了个把时辰才轮到我,女民警扫了一眼我的证件,冷冷道:“户口迁回原籍还需要报到证、毕业证、身份证、申请书以及居委会开的证明?!币涣ぜ梦乙煌肺硭以傥矢鱿昵?,女民警白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证件准备齐全再过来,下一个!”

? ? 我憋一肚子火,迁个户口手续这么繁杂,公告栏也没写个流程,白耽误功夫。

? ? 女民警忙了一上午,这窗口就她一个人工作,基层公务员任务繁重,工资少,还不招人待见,吃力不讨好,所以他们的情绪都发泄到工作态度上。

? ? 我无奈地走出派出所,路过集市买了一包钻石芙蓉王,再次回到居委会,两个老人已经不见了,李铁亮与几个协警在屋里烤火,我说明来意,他极不情愿地挪开火炉,慢腾腾走进办公室拿纸笔,我趁机塞了一包芙蓉王,他马上和颜悦色起来,麻利地给我写了证明。

? ? 临近中午,派出所下班了,我只好在门口等着,也有不少人陆续赶过来候着,从衣着打扮看得出他们都是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见过世面,说话夹着普通话。太阳暖洋洋的照着脱落的树干,我看着对面的铁路田野,一如十年前的模样。

? ?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户口迁好了,我第三次走到居委会,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我径直往回走,路过丁字口,眼瞅垃圾箱旁蹲着的人很眼熟,凑近一看,这人穿警服,埋头抱膝靠着垃圾箱呼呼大睡,手机散落在地方,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我心想不会是李铁亮吧。

? ? “李主任,快醒醒!”

? ? 我一推,他索性仰面躺倒在黄土地上,鼾声如雷,扑鼻的酒气,他喝得满脸通红,不醒人事。北风卷地,刮起他身边的枯叶漫天飞舞,夹着尘埃一直吹向远方。

? ? 或许,这样的日子对他而言,过一天挣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山水轮流转,孰知明日转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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