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四十四 决不妥协

牢门打开,身心俱疲的江初雪被惊醒,她一脸憔悴,额头上还留有淤青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像是在暴雨中飞得筋疲力尽的小黄莺。在刚苏醒的一刹那,她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和往常一样她要赶紧把这个骇人的梦告诉张顺,让他知道她在这个梦里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张顺每次都会嘲笑她,说她犯傻,可她的心里却暖洋洋的,扬着头,为自己的痴情骄傲得不得了,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是惊喜而快乐的,可等到她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接受冷冰冰的现实。她的心沉了下去,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然后用警惕的目光迎接走入地牢的石门真人。

“想好了吗,美人?”

“我说过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p>

“在这个虚伪的世界,单纯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弱点,只有我一个人在试图保护它,其他人,相信我他们只会利用它。”石门真人叹了口气,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他脸上的肌肉的紧绷着,眼白泛黄,瞳孔微微地颤抖,用温柔而愧疚的眼神看着江初雪?!敖裉煳揖腿媚憧纯辞嘤阏蛉耸嵌嗝吹男槲背舐蚁嘈湃绻憧辞逅钦媸档拿婺?,和我一样,你也会痛恨他们,想报复他们。你就会理解我做的一切,会知道我对你的真心是多么可贵。然后我们离开他们,离开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p>

石门真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走向前去,伸手想要触摸江初雪的脸。江初雪把脸转向一边,这个举动像是一颗溅起的火星,烫到了石门真人伸出的手,他猛地把手缩回来,整个人痛苦地摆动起来,像梦中磨牙一样,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转身走出牢门,轻轻摆了一下手,两个信徒便冲进来拉起江初雪,把她带出了囚室。

江初雪被锁进了囚车,押往江边的刑场。囚车上被洒了一层漆黑的猪血,血液的腥味引来一群蝇虫,围在囚车四周久聚不散。江初雪蜷缩在囚笼的角落里,几乎把身体团成了一团,像一个包袱一样,将她肚子里的孩子裹在了最中央。突然间,她好像能感受到它的心跳了,蜻蜓点水一般,一下接着一下,柔弱地却又奋力地想要追上她的心跳的步点。她的身体倏地一下子空灵起来,像是不存在了似的,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有一条连接着她们的无形纽带上,源源不断的温暖让她舒服得想要流泪,她咬着嘴唇,把眼皮闭得紧紧地,不想让身体内一丝一毫的温暖被流出的眼泪带走,因为只有被这股暖流浸润着,她才不会感到彻骨的寒冷。

“只要有你这个盟友,谁也别想打败我们!”

瓷神庙的钟声响起,如今青鱼镇人每次听见它,都会向上天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

一路上,青鱼镇的男人女人站在自家的门口,用憎恨的目光盯着江初雪。这种憎恨有一表一里两重含义,表面上这种憎恨是出于道德的憎恨,任何遵守道德的人都有权利去侮辱、憎恨甚至审判违背道德的人,这是公认的正义之举,正是这条法则千百年来维持着人世间的最高秩序,此外,令人难以启齿的是,它也是人的欲望被压抑后合理的发泄途径(嘘,谁愿意道破这层玄机,让大家都颜面无存呢);这种憎恨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它直接受命于人自私的本性,青鱼镇人离幸免于瘟疫只有一步之遥了,在经历了身心惨痛的折磨后,此刻他们对生的渴望无以复加,与此同时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也到达了顶点,在渴望和恐惧的挟持下,人性中的自私会被无限地放大,让他们忘记所有的同情与怜悯,露出人作为野兽本就应有的那份残忍与冷酷。

“认罪吧,小娼妇!”

这一声像是空谷里的一声狼嚎,引来阵阵回声,同样的咒骂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

江初雪跪在在刑台上,她把头扭到一边,刻意回避着台下满怀恨意的眼神。风吹起她琥珀色的鬓发,丝绦一样地腾起,垂下,再腾起,再垂下,她的秀发被阳光穿透,连影子都带着浅金色的光辉。忽然,一根长发被风吹断,蛛丝一样挂到石门真人的脸上,他闭上眼,仿佛闻到了墨兰的淡淡花香,引得他一阵陶醉。恍惚间他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一个多情郎一样感叹道:“情丝若是有形,便应是这般香韵绵长”。

“认罪吧,小娼妇!烧死她!不要脸的东西!”台下的吵闹声惊醒了石门真人的白日美梦,他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瞪了人群一眼,然后用了片刻平静了下自己的心态,熟练地戴上了他那副仙气斐然的“面具”,一步步走上刑台,走到江初雪的身旁。

“看看他们,好好看看吧?!笔耪嫒诵∩越跹┧怠?/p>

石门真人伸出手,众人安静下来。刑台四周顿时雅雀无声。

“渔女江初雪,在鱼神的面前告诉我,你……认罪吗?”

“我……无罪?!?/p>

台下一片失望的哀号,接着咒骂再起。

“她无罪!”

这一声格外地响亮,惊得所有人都有那么一刹那愣在了原地。人们踮脚张望着,想要看看这个大胆的人到底是谁。

“在这呢!”人群中有人高喊道,人潮向声音的方向聚拢,像是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在漩涡的最中央,长须被打上死结的长须长者蹲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耳朵,把脑袋深埋在胸口,恨不得变成土行孙躲进泥土里,或者钻过人们的裤裆悄悄地溜走。他一阵阵地打着摆子,嘴里嘀咕着一些语意不明的话,脸上的表情一会阴一会阳,像是在埋怨着自己,却又无法自控,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将面临的巨大危险,时不时地喊道:“恕罪??!恕罪!”,不过他的眼神上上下下、飘忽游离,谁也分清这句话他是说给神明还是说给身边的青鱼镇人。

一个大汉揪着长须长者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老者无助地蹬踏着双脚,像是一只待宰的芦花鸡。大汉黑着脸,红着眼,愤怒地吼道:“老小子,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她有罪还是无罪?”他身边的人们也跟着高喊起来,“有罪还是没罪?你说!”

老者翻着眼睛向上看去,嘴里喃喃道:“这是给我的最后机会了!”人们随着他望着一眼天空,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感觉是遭到了戏弄,气更不打一处来,一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老者的答案。老者抖得更厉害了,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众人。

“她,她不一定有罪的……”

“打死你个老疯子!”

大汉一拳打在老者的脸上,让他的脸上开了个月季花,然后把他扔到人群中。

“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不知悔改,给他点儿教训尝尝!”

人们开始对着老者拳脚相加,老者蜷缩在地上,蹴鞠一样在人们的腿脚间滚来滚去。人们为了能够发泄怒火而相互推搡拥挤,就连没听到老者说了什么的人也都簇拥了过来。老者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哀嚎着、呻吟着、啜泣着,最后像一堆骨架无力地散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把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他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姹紫嫣红的“花团”盖住了原有的老人斑,皲裂的皮肤裂开了几道口子,露出鲜嫩的皮肉,他的一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线,杂乱的胡须上挂着掺杂血色的口水。

“你说,她有罪还是无罪?”

老者的脸上露出极困窘的表情,五官像是相互争抢着脸上的每一寸地盘。肉体的痛苦在和精神的折磨在做着激烈的斗争,获胜的一方将主宰他的决定。他张开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直到一个青年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她……她有罪?!?/p>

老者说完便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孤儿。人们胜利似的欢呼着,瞬间就把老者忘在了一边,这种喜悦很快就转化成了对江初雪的新一轮憎恨,他们的憎恨之火烧得比之前更炽烈了,因为他们找不到办法让江初雪像这个老疯子一样屈服认罪。

“烧死她,烧死她!”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喊道。

“烧死她!”一个十来岁大的孩子眼里含着决绝的恨意,也跟着身边的大人一起喊道。

“烧死她!”另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脸茫然地举着圆圆的小拳头,也学着旁边的大孩子喊叫着。

“我的心在流血,是你选择要经历这一切?!笔耪嫒说蜕越跹┧担缓筇玖丝谄?,走下刑台。

身后的水牢里,青鱼被嘈杂的声音吸引,它探上水面,看见了刑台上的江初雪,它沉吟了一声,奋力地向高堤冲去,“轰”的一声,碰撞之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水花绽放在空中,化作烟云而去。这反而刺激了人群,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将狂暴的情绪释放了出来。

江初雪闭上眼,动情地唱起一只歌曲,可她的歌声被潮水般的辱骂声吞没,没有人听到她的歌声,除了她自己。

“参天的古树上,传来雀鸟声声。

善良者称赞它优美,险恶者说它是陷阱。

童真者把它比作流水淙淙,淫乱者听它欲念心生。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将它关进鸟笼,无论是云雀还是它的歌声。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让它背负骂名,他们宁愿世上死一般寂静。

……”

同样的歌声中,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似乎江初雪与青鱼镇人的对峙便是生存与毁灭间无法调和的对峙。一双双绝望的眼中,坟场旁边堆积着白花花的尸体。高台上江初雪再一次摇头拒绝认罪。台下人愤怒地吼叫。江初雪歌唱。坟场后林中的上空飞翔着乌鸦,它们在进行着秘密的狂欢。一具具尸体的脖子被割破,血液流下,狞笑声在密室里回荡。江初雪拒绝认罪。青鱼镇人在排队领取圣水,领水的人面容虔诚,精神却脆弱得像是秋风中的蚂蚱。坟场堆积的尸体被点燃,火焰与夕阳同色,黑色的浓烟结成一片乌云。江初雪再次拒绝认罪。一个发狂的男子私自点燃火把丢向刑台,但并未引起太大的火势。信徒们在人群面前将投火者鞭打得遍体鳞伤,人群中很多人为他流下了眼泪。江初雪神情落寞,独自歌唱。废庙里几十只苍白的手在触摸着药师佛的塑像,佛像可触及的地方已经被打磨得锃明瓦亮。江初雪再一次拒绝认罪。台下男人、女人、孩子高喊“认罪行刑”。江初雪歌唱。

“……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将它关进鸟笼,无论是云雀还是它的歌声。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让它背负骂名,他们宁愿世上死一般寂静。

爱慕它因它的美好,妒恨它因它的美好。

他们喧哗,他们争吵,他们吼叫,他们嘲笑。

唯独不去倾听,唯独不去倾听。

参天的古树上,再无雀鸟声声?!?/p>

有人捡起石头丢向江初雪,正打在江初雪的额头上。江初雪停止了歌唱,一脸茫然地望着台下的人群,她并不怨恨他们,因为她能感受到和他们一样的痛苦,但她却不能屈服,她坚信对石门真人的屈服就是对张顺的背叛,对自己的背叛,也是对肚子里的“盟友”的背叛。现在每当她踏上刑台,她就可以做到心如铁石,任由其他人谩骂侮辱,也不会像往常一样感到委屈难过。她为此感到庆幸,同时也感到悲哀,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像变得判若两人,更没想过自己会为这样的改变而感到庆幸。在她貌似石化了的情绪下,一道道痛苦的裂缝在缓慢地生长。

下面的人群一片嘈杂,有更多的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投向江初雪。

“制止他们!”石门真人一下子紧张起来,扯着嗓子,冲着信徒们高喊道。

信徒们冲进人群制止丢石头的镇民,但仍然有石头从角落里丢上来。人群在鼓噪,如迭起的浪潮,场面几乎已经失控。江初雪被架下高台,鲜血一直从眉梢流到了嘴角。人们向她吐口水,追着她咒骂,江初雪低着头,对辱骂声充耳不闻。石门真人在刑台上安抚着青鱼镇人的情绪,江初雪则由童子率领几位信徒押送回了地牢。

江初雪被带进地牢,她呆滞地坐在床榻上,像是灵魂已经出窍了似的,半晌都不眨一下眼睛。额头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鲜血淋满了她的前襟。童子摆了摆手,让两名信徒先行离开。他慢慢地走过来,用委婉而关切的眼神看着江初雪,看她没有反应,便在她身边坐定,掏出一块白色的丝绸方巾,一言不发地擦拭她的伤口。

片刻的无声后,江初雪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字条。

“这个是你写给我的吧?”

童子并不答话,从袖管里拿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小药瓶,倒出些许淡黄色的粉末,擦在江初雪的伤口上。

“写的是什么?我不识字的。 ”

童子拘束地瞥了江初雪一眼,眼神中充满歉意,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现在也无所谓了?!?/p>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童子脸上蒙上一层阴霾,略微下垂的眼角微微跳动了几下,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两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前胸。他站起身,停了片刻,又坐了下来。他深长地看着江初雪一眼,用男孩变声时的低哑嗓音说道:

“小时候,爹娘死得早,舅舅想把我送进宫里做公公,就找人把我……净了身??珊罄床胖拦锊皇赵谕饷婢簧淼娜耍酵防刺嘁裁坏背?。从小,青镇的大人孩子们就叫我小阉货,有事没事就给我脸色看,把自己受的气发泄在我的身上。有一次一群孩子合起伙来把我按在地上,要脱我的裤子。他们说我的两腿中间有一个洞,要是不拿木塞堵住,屎尿就会一直从洞里流出来。他们叫嚷着要看看,我拼了命地反抗,可他们人多势众,我敌不过他们,那时我被他们摁住了手脚,心里就想,要是真让他们看到了,我就咬了舌头,死了算了,活着的时候,他们谁都欺负我,也许死了后我能变成厉鬼,找他们报仇,哪怕是下地狱我也不怕。就在我已经把舌头咬出血的时候,你出现了,手里挥舞着一条大鱼驱赶着他们,还把一只大螃蟹砸到了领头孩子的脸上。那螃蟹的钳子狠狠地夹住了他的鼻子,疼得他哇哇乱叫,吓得其他的孩子也哭爹喊娘地逃走了。你不知道,那个场景真的让我解气!也许你已经忘了那天的事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永远。我恨青鱼镇人吗?我不知道,至少没有我师父那么恨,但报复他们真的让我很快乐,我这一辈子从没这么快乐过,我从没想过在活着的时候,能做到这一切??晌乙鼐醯茫液退窃嚼丛较窳?,那些欺负我的人,不也是享受着这种快乐吗?还有我的师傅,他救过我,所以我听从他的命令,但他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他的快乐只来自于占有和毁灭,不过他有一套说辞把的私欲装扮成救世的胸怀抱负,每次听他说起来,我在旁边都要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

童子苦笑了几声,两个手指轻轻一动,小药瓶就凭空不见了踪影,他站起身来走向老门口。

“青鱼镇的人是死是活我不管,但我会尽力?;つ愕摹!?/p>

童子幽灵似的飘出了牢门,牢门缓缓关闭,接着传来一声锁芯扣紧的金属声响。

“雪儿!雪儿!你还好吗?”满山青隔着墙壁迫不及待地喊道。

江初雪和满山青分别坐在石墙的两边。江初雪背靠着墙壁,而满山青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生怕漏过一个字。

“小满哥,你说,我是个罪人吗?”江初雪幽幽地问道。

满山青怕她听不到,把嘴唇紧贴在墙壁上。

“不,当然不是,他们什么也不了解,他们没有资格定罪。在我看来,是他们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可这病不是任何草药能救治的?!?/p>

说完,满山青又把耳朵凑了上去。

“就算这一切我可以承受,可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可怜它一出生就要活在痛苦之中!青鱼镇还有希望吗?小满哥,我感觉好累,厌倦了这一切,但为了他,我还不能倒下?!?/p>

“雪儿,你放心,还有我呢。我可以照顾你们,?;つ忝恰5任烈吖?,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带着它离开青鱼镇,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把它当作亲生骨肉的,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孩子,更别说……是你的孩子。”

满山青说着说着,心脏飞速跳动起来,把一股股热血输送到他身体的最远端,他的头脑晕晕的,只想着把一颗心挖给江初雪。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怀里的木雕,反复地摩挲。

“雪儿,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在我心里,你的位置都不会改变。之前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绝不多向前走一步,就看着你成亲、生子、慢慢地老去,就算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算蹉跎。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你身边。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你只要不反感我对你好就行了,只要能这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雪儿,这就是我的心思,我知道顺子刚刚……但是,我怕我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雪儿,你在听吗?雪儿,你生我的气了吗?”

石墙的这边,满山青焦急地等待着江初雪的回应,而在另一边,江初雪已经倒头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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