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打开,身心俱疲的江初雪被惊醒,她一脸憔悴,额头上还留有淤青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像是在暴雨中飞得筋疲力尽的小黄莺。在刚苏醒的一刹那,她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和往常一样她要赶紧把这个骇人的梦告诉张顺,让他知道她在这个梦里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张顺每次都会嘲笑她,说她犯傻,可她的心里却暖洋洋的,扬着头,为自己的痴情骄傲得不得了,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是惊喜而快乐的,可等到她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接受冷冰冰的现实。她的心沉了下去,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然后用警惕的目光迎接走入地牢的石门真人。
“想好了吗,美人?”
“我说过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p>
“在这个虚伪的世界,单纯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弱点,只有我一个人在试图保护它,其他人,相信我他们只会利用它。”石门真人叹了口气,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他脸上的肌肉的紧绷着,眼白泛黄,瞳孔微微地颤抖,用温柔而愧疚的眼神看着江初雪?!敖裉煳揖腿媚憧纯辞嘤阏蛉耸嵌嗝吹男槲背舐蚁嘈湃绻憧辞逅钦媸档拿婺?,和我一样,你也会痛恨他们,想报复他们。你就会理解我做的一切,会知道我对你的真心是多么可贵。然后我们离开他们,离开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p>
石门真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走向前去,伸手想要触摸江初雪的脸。江初雪把脸转向一边,这个举动像是一颗溅起的火星,烫到了石门真人伸出的手,他猛地把手缩回来,整个人痛苦地摆动起来,像梦中磨牙一样,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转身走出牢门,轻轻摆了一下手,两个信徒便冲进来拉起江初雪,把她带出了囚室。
江初雪被锁进了囚车,押往江边的刑场。囚车上被洒了一层漆黑的猪血,血液的腥味引来一群蝇虫,围在囚车四周久聚不散。江初雪蜷缩在囚笼的角落里,几乎把身体团成了一团,像一个包袱一样,将她肚子里的孩子裹在了最中央。突然间,她好像能感受到它的心跳了,蜻蜓点水一般,一下接着一下,柔弱地却又奋力地想要追上她的心跳的步点。她的身体倏地一下子空灵起来,像是不存在了似的,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有一条连接着她们的无形纽带上,源源不断的温暖让她舒服得想要流泪,她咬着嘴唇,把眼皮闭得紧紧地,不想让身体内一丝一毫的温暖被流出的眼泪带走,因为只有被这股暖流浸润着,她才不会感到彻骨的寒冷。
“只要有你这个盟友,谁也别想打败我们!”
瓷神庙的钟声响起,如今青鱼镇人每次听见它,都会向上天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
一路上,青鱼镇的男人女人站在自家的门口,用憎恨的目光盯着江初雪。这种憎恨有一表一里两重含义,表面上这种憎恨是出于道德的憎恨,任何遵守道德的人都有权利去侮辱、憎恨甚至审判违背道德的人,这是公认的正义之举,正是这条法则千百年来维持着人世间的最高秩序,此外,令人难以启齿的是,它也是人的欲望被压抑后合理的发泄途径(嘘,谁愿意道破这层玄机,让大家都颜面无存呢);这种憎恨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它直接受命于人自私的本性,青鱼镇人离幸免于瘟疫只有一步之遥了,在经历了身心惨痛的折磨后,此刻他们对生的渴望无以复加,与此同时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也到达了顶点,在渴望和恐惧的挟持下,人性中的自私会被无限地放大,让他们忘记所有的同情与怜悯,露出人作为野兽本就应有的那份残忍与冷酷。
“认罪吧,小娼妇!”
这一声像是空谷里的一声狼嚎,引来阵阵回声,同样的咒骂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
江初雪跪在在刑台上,她把头扭到一边,刻意回避着台下满怀恨意的眼神。风吹起她琥珀色的鬓发,丝绦一样地腾起,垂下,再腾起,再垂下,她的秀发被阳光穿透,连影子都带着浅金色的光辉。忽然,一根长发被风吹断,蛛丝一样挂到石门真人的脸上,他闭上眼,仿佛闻到了墨兰的淡淡花香,引得他一阵陶醉。恍惚间他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一个多情郎一样感叹道:“情丝若是有形,便应是这般香韵绵长”。
“认罪吧,小娼妇!烧死她!不要脸的东西!”台下的吵闹声惊醒了石门真人的白日美梦,他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瞪了人群一眼,然后用了片刻平静了下自己的心态,熟练地戴上了他那副仙气斐然的“面具”,一步步走上刑台,走到江初雪的身旁。
“看看他们,好好看看吧?!笔耪嫒诵∩越跹┧怠?/p>
石门真人伸出手,众人安静下来。刑台四周顿时雅雀无声。
“渔女江初雪,在鱼神的面前告诉我,你……认罪吗?”
“我……无罪?!?/p>
台下一片失望的哀号,接着咒骂再起。
“她无罪!”
这一声格外地响亮,惊得所有人都有那么一刹那愣在了原地。人们踮脚张望着,想要看看这个大胆的人到底是谁。
“在这呢!”人群中有人高喊道,人潮向声音的方向聚拢,像是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在漩涡的最中央,长须被打上死结的长须长者蹲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耳朵,把脑袋深埋在胸口,恨不得变成土行孙躲进泥土里,或者钻过人们的裤裆悄悄地溜走。他一阵阵地打着摆子,嘴里嘀咕着一些语意不明的话,脸上的表情一会阴一会阳,像是在埋怨着自己,却又无法自控,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将面临的巨大危险,时不时地喊道:“恕罪??!恕罪!”,不过他的眼神上上下下、飘忽游离,谁也分清这句话他是说给神明还是说给身边的青鱼镇人。
一个大汉揪着长须长者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老者无助地蹬踏着双脚,像是一只待宰的芦花鸡。大汉黑着脸,红着眼,愤怒地吼道:“老小子,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她有罪还是无罪?”他身边的人们也跟着高喊起来,“有罪还是没罪?你说!”
老者翻着眼睛向上看去,嘴里喃喃道:“这是给我的最后机会了!”人们随着他望着一眼天空,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感觉是遭到了戏弄,气更不打一处来,一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老者的答案。老者抖得更厉害了,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众人。
“她,她不一定有罪的……”
“打死你个老疯子!”
大汉一拳打在老者的脸上,让他的脸上开了个月季花,然后把他扔到人群中。
“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不知悔改,给他点儿教训尝尝!”
人们开始对着老者拳脚相加,老者蜷缩在地上,蹴鞠一样在人们的腿脚间滚来滚去。人们为了能够发泄怒火而相互推搡拥挤,就连没听到老者说了什么的人也都簇拥了过来。老者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哀嚎着、呻吟着、啜泣着,最后像一堆骨架无力地散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把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他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姹紫嫣红的“花团”盖住了原有的老人斑,皲裂的皮肤裂开了几道口子,露出鲜嫩的皮肉,他的一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线,杂乱的胡须上挂着掺杂血色的口水。
“你说,她有罪还是无罪?”
老者的脸上露出极困窘的表情,五官像是相互争抢着脸上的每一寸地盘。肉体的痛苦在和精神的折磨在做着激烈的斗争,获胜的一方将主宰他的决定。他张开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直到一个青年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她……她有罪?!?/p>
老者说完便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孤儿。人们胜利似的欢呼着,瞬间就把老者忘在了一边,这种喜悦很快就转化成了对江初雪的新一轮憎恨,他们的憎恨之火烧得比之前更炽烈了,因为他们找不到办法让江初雪像这个老疯子一样屈服认罪。
“烧死她,烧死她!”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喊道。
“烧死她!”一个十来岁大的孩子眼里含着决绝的恨意,也跟着身边的大人一起喊道。
“烧死她!”另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脸茫然地举着圆圆的小拳头,也学着旁边的大孩子喊叫着。
“我的心在流血,是你选择要经历这一切?!笔耪嫒说蜕越跹┧担缓筇玖丝谄?,走下刑台。
身后的水牢里,青鱼被嘈杂的声音吸引,它探上水面,看见了刑台上的江初雪,它沉吟了一声,奋力地向高堤冲去,“轰”的一声,碰撞之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水花绽放在空中,化作烟云而去。这反而刺激了人群,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将狂暴的情绪释放了出来。
江初雪闭上眼,动情地唱起一只歌曲,可她的歌声被潮水般的辱骂声吞没,没有人听到她的歌声,除了她自己。
“参天的古树上,传来雀鸟声声。
善良者称赞它优美,险恶者说它是陷阱。
童真者把它比作流水淙淙,淫乱者听它欲念心生。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将它关进鸟笼,无论是云雀还是它的歌声。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让它背负骂名,他们宁愿世上死一般寂静。
……”
同样的歌声中,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似乎江初雪与青鱼镇人的对峙便是生存与毁灭间无法调和的对峙。一双双绝望的眼中,坟场旁边堆积着白花花的尸体。高台上江初雪再一次摇头拒绝认罪。台下人愤怒地吼叫。江初雪歌唱。坟场后林中的上空飞翔着乌鸦,它们在进行着秘密的狂欢。一具具尸体的脖子被割破,血液流下,狞笑声在密室里回荡。江初雪拒绝认罪。青鱼镇人在排队领取圣水,领水的人面容虔诚,精神却脆弱得像是秋风中的蚂蚱。坟场堆积的尸体被点燃,火焰与夕阳同色,黑色的浓烟结成一片乌云。江初雪再次拒绝认罪。一个发狂的男子私自点燃火把丢向刑台,但并未引起太大的火势。信徒们在人群面前将投火者鞭打得遍体鳞伤,人群中很多人为他流下了眼泪。江初雪神情落寞,独自歌唱。废庙里几十只苍白的手在触摸着药师佛的塑像,佛像可触及的地方已经被打磨得锃明瓦亮。江初雪再一次拒绝认罪。台下男人、女人、孩子高喊“认罪行刑”。江初雪歌唱。
“……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将它关进鸟笼,无论是云雀还是它的歌声。
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一定要让它背负骂名,他们宁愿世上死一般寂静。
爱慕它因它的美好,妒恨它因它的美好。
他们喧哗,他们争吵,他们吼叫,他们嘲笑。
唯独不去倾听,唯独不去倾听。
参天的古树上,再无雀鸟声声?!?/p>
有人捡起石头丢向江初雪,正打在江初雪的额头上。江初雪停止了歌唱,一脸茫然地望着台下的人群,她并不怨恨他们,因为她能感受到和他们一样的痛苦,但她却不能屈服,她坚信对石门真人的屈服就是对张顺的背叛,对自己的背叛,也是对肚子里的“盟友”的背叛。现在每当她踏上刑台,她就可以做到心如铁石,任由其他人谩骂侮辱,也不会像往常一样感到委屈难过。她为此感到庆幸,同时也感到悲哀,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像变得判若两人,更没想过自己会为这样的改变而感到庆幸。在她貌似石化了的情绪下,一道道痛苦的裂缝在缓慢地生长。
下面的人群一片嘈杂,有更多的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投向江初雪。
“制止他们!”石门真人一下子紧张起来,扯着嗓子,冲着信徒们高喊道。
信徒们冲进人群制止丢石头的镇民,但仍然有石头从角落里丢上来。人群在鼓噪,如迭起的浪潮,场面几乎已经失控。江初雪被架下高台,鲜血一直从眉梢流到了嘴角。人们向她吐口水,追着她咒骂,江初雪低着头,对辱骂声充耳不闻。石门真人在刑台上安抚着青鱼镇人的情绪,江初雪则由童子率领几位信徒押送回了地牢。
江初雪被带进地牢,她呆滞地坐在床榻上,像是灵魂已经出窍了似的,半晌都不眨一下眼睛。额头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鲜血淋满了她的前襟。童子摆了摆手,让两名信徒先行离开。他慢慢地走过来,用委婉而关切的眼神看着江初雪,看她没有反应,便在她身边坐定,掏出一块白色的丝绸方巾,一言不发地擦拭她的伤口。
片刻的无声后,江初雪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字条。
“这个是你写给我的吧?”
童子并不答话,从袖管里拿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小药瓶,倒出些许淡黄色的粉末,擦在江初雪的伤口上。
“写的是什么?我不识字的。 ”
童子拘束地瞥了江初雪一眼,眼神中充满歉意,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现在也无所谓了?!?/p>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童子脸上蒙上一层阴霾,略微下垂的眼角微微跳动了几下,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两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前胸。他站起身,停了片刻,又坐了下来。他深长地看着江初雪一眼,用男孩变声时的低哑嗓音说道:
“小时候,爹娘死得早,舅舅想把我送进宫里做公公,就找人把我……净了身??珊罄床胖拦锊皇赵谕饷婢簧淼娜耍酵防刺嘁裁坏背?。从小,青镇的大人孩子们就叫我小阉货,有事没事就给我脸色看,把自己受的气发泄在我的身上。有一次一群孩子合起伙来把我按在地上,要脱我的裤子。他们说我的两腿中间有一个洞,要是不拿木塞堵住,屎尿就会一直从洞里流出来。他们叫嚷着要看看,我拼了命地反抗,可他们人多势众,我敌不过他们,那时我被他们摁住了手脚,心里就想,要是真让他们看到了,我就咬了舌头,死了算了,活着的时候,他们谁都欺负我,也许死了后我能变成厉鬼,找他们报仇,哪怕是下地狱我也不怕。就在我已经把舌头咬出血的时候,你出现了,手里挥舞着一条大鱼驱赶着他们,还把一只大螃蟹砸到了领头孩子的脸上。那螃蟹的钳子狠狠地夹住了他的鼻子,疼得他哇哇乱叫,吓得其他的孩子也哭爹喊娘地逃走了。你不知道,那个场景真的让我解气!也许你已经忘了那天的事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永远。我恨青鱼镇人吗?我不知道,至少没有我师父那么恨,但报复他们真的让我很快乐,我这一辈子从没这么快乐过,我从没想过在活着的时候,能做到这一切??晌乙鼐醯茫液退窃嚼丛较窳?,那些欺负我的人,不也是享受着这种快乐吗?还有我的师傅,他救过我,所以我听从他的命令,但他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他的快乐只来自于占有和毁灭,不过他有一套说辞把的私欲装扮成救世的胸怀抱负,每次听他说起来,我在旁边都要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
童子苦笑了几声,两个手指轻轻一动,小药瓶就凭空不见了踪影,他站起身来走向老门口。
“青鱼镇的人是死是活我不管,但我会尽力?;つ愕摹!?/p>
童子幽灵似的飘出了牢门,牢门缓缓关闭,接着传来一声锁芯扣紧的金属声响。
“雪儿!雪儿!你还好吗?”满山青隔着墙壁迫不及待地喊道。
江初雪和满山青分别坐在石墙的两边。江初雪背靠着墙壁,而满山青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生怕漏过一个字。
“小满哥,你说,我是个罪人吗?”江初雪幽幽地问道。
满山青怕她听不到,把嘴唇紧贴在墙壁上。
“不,当然不是,他们什么也不了解,他们没有资格定罪。在我看来,是他们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可这病不是任何草药能救治的?!?/p>
说完,满山青又把耳朵凑了上去。
“就算这一切我可以承受,可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可怜它一出生就要活在痛苦之中!青鱼镇还有希望吗?小满哥,我感觉好累,厌倦了这一切,但为了他,我还不能倒下?!?/p>
“雪儿,你放心,还有我呢。我可以照顾你们,?;つ忝恰5任烈吖?,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带着它离开青鱼镇,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把它当作亲生骨肉的,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孩子,更别说……是你的孩子。”
满山青说着说着,心脏飞速跳动起来,把一股股热血输送到他身体的最远端,他的头脑晕晕的,只想着把一颗心挖给江初雪。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怀里的木雕,反复地摩挲。
“雪儿,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在我心里,你的位置都不会改变。之前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绝不多向前走一步,就看着你成亲、生子、慢慢地老去,就算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算蹉跎。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你身边。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你只要不反感我对你好就行了,只要能这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雪儿,这就是我的心思,我知道顺子刚刚……但是,我怕我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雪儿,你在听吗?雪儿,你生我的气了吗?”
石墙的这边,满山青焦急地等待着江初雪的回应,而在另一边,江初雪已经倒头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