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三期【人世百态】
村南的地头有一棵苦楝树,华盖式树形很美,树冠也很庞大,足以荫过往行人暂停歇脚。农忙麦收时节,在田里劳作的人借着这丝阴凉也能稍稍歇息下。偶尔也会有骑着自行车叫卖冰糕者在树下停留,卖得一支两支。老冰棍,通常就这样与劳作与极度的凉爽并存于记忆。
闲暇时还能捡拾些楝子换些盐钱。人说楝树全身都是宝,有点夸张,但的确叶皮根花果皆可入药,落在地上动物吃了也可灭疟疾去寄生虫。
当然,小时顽皮的我们都被毒害过,被街邻哄骗这果实能吃,结果被苦得呲牙咧嘴连声“呸呸”。上当过后就拿这些苦弹子来打弹弓,看能把这苦打发给何人。
这些叶皮根花果无一不苦,真无愧于它的名字前被冠的“苦”字。在民间也常被认为是要过苦日子的苦,虽然很常见,但在宅院里是不受欢迎的树种。
孩子们眼里,它还是蛮受欢迎的。春天里羽状叶子夹在树本里可以做独特的书签,秋天未成熟的碧莹莹的绿珠能拿来当弹子。冬天里一树挂在枝头的金黄果实犹如雪中画像,花季时在桐花槐花之外看到的别一种美丽。
初夏花开时节是它的高光时刻,满树的淡紫色小花,小家碧玉的清香,不浓烈,不张扬。盛花时节,一串串的小花挤挤挨挨地挂满枝头,流彩如云霞,蔚然壮观。那样静默着,又喧闹着,风吹过洒落满地的碎花,花红遍地,哪怕是农忙季节随父母在田间忙碌的苦累,也挡不住这一季弥散的浪漫气息。
鸽子家后院里也有这么一株楝树,不知道是被风刮来的种子还是被鸟雀叨来的果实,就那么驻扎了下来,混迹于杂草中发芽长大,鸽子爹的锄头挥了几挥,却终于把它留了下来,同鸽子一道成长起来。等朝军到了这个家,后院被规整得干净整洁,这树也长得郁郁葱葱起来。
鸽子是独女,小时发烧救治不及时,行事就有些与众不同。她跟着鸽子爹去修犁耙,时间长坐不安稳,还是学徒的朝军送她回家,看见朝军的手上有着干活时无意的擦伤,鸽子就拿她捡拾的楝子来招呼,因为幼时用它来驱虫,鸽子就觉得虽然难吃,能治病的就是好东西。朝军晃晃手表示无碍,“这东西可有毒,没事可不要乱吃哟。”说着他随手丢进嘴里一粒,一时就皱眉吐了出来。倒把鸽子逗乐了。
到了婚嫁年纪,鸽子爹生怕她嫁出去了受欺负也不知道,就打算招个女婿上门。媒人牵线,说到镇上修理铺有一外地小伙,长得不差,家贫有兄弟四个,可以问问。打听之下,发现双方之前打过交道,鸽子还蛮开心。于是一拍即合,他就算是倒插门,进了我们村。
初来时连名姓也没人在意,很多人叫他“鸽子家的”,穷地方,人的嘴也穷,说不出好话来,他多是笑着走过,并不吭声,默默收拾着家中物什,拔草,松土,种花种菜,随手给来捣乱的鸽子头上插几枝楝花,鸽子便晃着一头小紫花开心地找父亲,“爹,快看,美不美?”
有时被挤兑得急了,多半是中州渠来水大伙轮流浇地他家被加了塞,分地时被分了边角料,他也只是攥了拳头,在苦楝树下磨着圈,楝子在手中攥破,散发着浓烈的奇异味道。鸽子闻到,会慌忙抓起一块破布去擦,朝军安抚她,手中把楝子揉搓几下,“没事没事,这不正好消炎了?!?/p>
而平日,村里谁家有红白事需要帮忙,他经常热心地去搭架子抬桌子借碗筷。谁家装满了麦子、玉米的架子车陷在泥坑里出不来,他走到近处就搭把手。他修理农具很在行,邻人也常上门来。门前屋后他种了果树,有小孩去摘他都笑脸相迎,但那时他从不曾往外送过,生怕惹来闲话,遭人嫌弃。
大家都说鸽子爹的眼光好。所以走的也安心。
尽管孩子出生时鸽子受些罪病又加重了,人也愈加糊涂,好在村里人都熟悉相互帮衬。在他苦心经营下,日子一天天安稳下来,他也渐渐赢得了村里人的认可,偶尔也会跟着建筑队在附近村子做些小活。
高考那年他家姑娘英子考场失利,身处那样的环境自己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成绩一出来,她就失常了,见人就说,“我考上大学了,考上了!”有同学说这不就是范进中举的翻版?只不过一个中了一个没中!
好好的一个孩子成了这样,家长的心里该多着急?他带着孩子去寻医,也没什么好办法,减少刺激,慢慢许会缓过来的。村里的镇里的县里的医生大多如此说,没办法,只好回家养着。
却不料鸽子没人管,等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众人猜测她是去找英子和朝军了。
所幸四处打问时有人见过她,等终于找到邋里邋遢、瑟头缩尾的鸽子时,对他人抱以极大的戒心的她,却在看到他时如孩童般抱着他大哭,哭诉着英子不见了,他怎么也丢了。
害怕鸽子再走失,此后他就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精心照顾母女两人。后院里放置了桌椅板凳,两棵泡桐间架了简易的秋千。风一吹,楝花细碎的花屑便撒了桌旁的鸽子,秋千上的英子一人一身。
发现英子看书的时候会情绪稳定些,他拜托我们几个平时玩得来的多照应些。家中收集了各式杂书:民间故事类,老人天地类,东周列国类,翻出来给她看,她很喜欢,我们高声笑闹谈论时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知道在看书还是想什么。日子久了,确实如医生所言,虽没有完全恢复,表面已看不出异常了。
过几年英子顺利嫁了人,听闻嫁的还不错,庄户人家,善待人,踏踏实实过着安稳的日子。
他的热心肠持续几十年,没有人再提他入赘的事,这里好象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家。留守的村人们相互熟络地打着招呼,端着饭碗蹲在他家房前的阳光下。
从近三十到如今年近古稀,四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从没见他诉过苦,没发过脾气,什么时候见都是温言笑语。即便去墓地看鸽子,也依旧乐呵呵地在坟头说上半天。偶尔英子带着外孙儿回来,秋千虽破旧,几经修复,依旧能荡得欢声笑语。夕阳余晖里,花影招摇间,岁月悠久又漫长,映着这平凡一辈子的孤单与温馨。
小小的村子里,这样在苦涩里慢慢度过时光的大有人在,各有各的艰辛,各有各的孤单,但每个人还是对生活有美好乐观的向往,日子一天天地过,希望在,就有明天花开的芬芳。
王安石在《楝花》中所语,“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狈缰邢赣辏畴底侠?,“点平沙”,恰给人以无限的遐想与期望。正如那一树向阳而开的楝花所传达的花语:温暖的笑容,柔而坚强,努力活出自己独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