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湖畔,白佛山前

离家久了,难免会堆起层层叠叠的思念。往事的砖石混着日子的泥和灰一层层的垒起来,在生命里筑成一堵高高厚厚的墙。

思念如一只小小的寂寞的虫,蛰伏在忙碌或者清闲麻木或者敏感的日子里,时不时露出它尖利的牙齿,提醒你它的存在。

天边挂着一眉新月,淡淡的月光流淌莫可名状的哀伤。难道它也和我一样思念自己的故乡么?

我的故乡是一个贫穷却不失美丽的地方。

每当朋友问我家乡何处,我都自豪地回答雄巍巍五岳之首泰山脚下,浩荡荡八百里水泊梁山好汉故里,大汶河归宿所在,罗贯中和程咬金是俺老乡。

好山好水好风光,说起历史文化来更称得上灿烂辉煌。

白佛山、腊山、六工山外加黄石悬崖,哪一座都令人心旷神怡;大汶河一路蜿蜒自不必说,光那八百里水泊遗泽东平湖就足令人心驰神往流连忘反:荡舟,赏荷,戏水,看湖畔斜阳晚霞映青山,玩这一圈下来还能尝东平湖特色“全湖宴”,纯野生的东平湖红鲤肯定令你大快朵颐……

我们村离东平湖大约二十里。离东平县城也大约二十里。在县城西北二十里地处,九顶凤凰山绵延如安静的长龙,与当地文化名山白佛山相呼应,我们村就坐落在九顶凤凰山脚下。

村名叫芦泉,芦山脚下有清泉。小时候常听村里的老人摇着大蒲扇在桥头神聊,他们说这个村名中有山有水,山铸骨,水润魂,当然是人杰地灵。

九顶凤凰山并不算高,却极大,绵延十余里,逶迤似长龙;据县志记载“芦泉山传为尧陵山,环列如屏”。

山脚下有两汪清泉似感情亲密的姐妹挽着手比邻而居。两泉只一条田间土路相隔,东泉状似太上老君腰间的宝葫芦,土岸,自然天成,泉水极清,极凉,似极深。夏日戏水的大人小孩均不敢在泉水中间久留,有人放言此泉通海直通龙宫,所以不论多大的旱灾,这个泉也不会干涸——后来才知道这纯属戏言,但在我等混沌孩童心中却以为真,以为神圣。

西泉四周砌石,呈方形,水草丰茂,随波飘拂,柔柔的,油油的,遮蔽了水底的沙石。大鱼小虾游戏其间,似在绿色的纱幔里穿梭,以致令顽劣少年如我者虽然身在课堂,心却早已游于水中石间摸鱼捉虾了。

这两汪清泉即为芦泉。水因山生,山因水名,山水相融共生,这大概就算说书人口中的得天地之灵气吧。

除了官名,在当地老人口中,我们村还有几种不同的叫法。

因村庄在芦山脚下,就有人叫顺了口把我们村叫成芦山屯,那方言土话如果不仔细听,和龙山屯差不多;村庄东部和南部有两个大大的土封小山似的,人们传言里面埋葬着尧王,所以我们村也叫“尧王墓”或者“尧墓”。

小时候,我们对那些土封怀有巨大的恐惧,因为爹娘经常扯着耳朵嘱咐我们不要到那儿玩,说是谁家的孩子在那儿玩了一次就把魂丢了,很可能是被索命鬼拉走了罢。后来我长大了,通过查阅资料知道那高高的土封叫做“陵”或者“冢”。我这才突然想明白当年老人们嘴里的“种子”不是庄稼,而是这高大的坟墓!

村东有座很古很古的庙,院子里苍柏有石碑,更有一棵好几个人搂不过来的白果树,据说已经上千年纪。史志资料记载这庙是明朝洪武年间官方建立用来祭祀尧王的,官名叫“尧陵禅寺”。

这陵、这庙连同紧邻而居的清泉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尧陵揽胜”,东平古八景之一。

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尧墓庙会。庙会期间,四邻八乡说书的、唱戏的,耍把式的、变魔术的还有耍猴斗狗的都找片地方安营扎寨各显神通,大小喇叭、镗锣和大鼓震响耳畔,油煎包子的香味直扑口鼻,整个村子那真是人头攒动,锣鼓喧天。

我们小伙伴泥鳅般人群里钻来钻去,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让我们挪不动腿,金黄亮眼的油煎包子让我们口水欲滴。但我们最喜欢的还是看杂耍和魔术,口吐火焰、顶大缸、油锤贯顶、胸脯碎大石,还有那个既恐惧却又刺激的“大变活人”更令我们惊叫连连……

精明的生意人肯定不会错过发财的机会,花花绿绿是女人服装,千奇百怪是小孩玩意儿,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牛马驴骡,那真是应有尽有……

男女老少都像过节一样穿上最好的衣服,即使再穷的人家,也都把自己的亲戚请来住上一两天,看看戏,听听书,赶集逛店,凑凑热闹——庙会热闹,当然也就少不了热闹的消息,哪个村的大姑娘来赶庙会相中这村的小伙,三言两语,姑娘先斩后奏坚决不走了;哪个村的小媳妇子相中马戏团的哪个男人,跟着人家私奔了……

这些消息既让人们紧张,又让人们兴奋,这些或咸或淡的消息就如鲜美的佐料一样,调剂着人们原本平淡贫穷而又无聊的生活。

01、故乡的山

在我们村庄四周,除了北部和西北方向有个小小的缺口,远近被山围成了一个圈儿,人们就根据方向称它们为“东山”、“西山”、“南山”、“东南山”。这些山都不高,也算不上大,更不陡峭,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夸得出口的风景,可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却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学五年级第一次读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句诗时,我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那分惊讶和自豪!

放了学,我拿着课本一路跑着回家对着爷爷大喊:“爷爷,爷爷,这个陶渊明写到我们南山了,他是哪个村的啊?”慈祥的爷爷嘴咧得老大,想了好半天,他老人家怎么也记不起来附近哪个村子有个什么陶渊明。

我小时候爱看闲书,几乎是逮着什么看什么。所以要比同龄人更早知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 一类的话还有“东山再起”这样的成语。我当然无法明白它们的真实意思,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认为他们说的就是我们村的东山,那山脚长满古柏山下有泉有庙的九顶凤凰山。

自打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几乎每一年老师都让我们写《我的家乡》。有一回忘了哪位老兄祖上积德,福至心灵整出一句“我的家乡在美丽的九顶凤凰山下”,被老师课堂上一念,我们这群小伙伴们崇拜得简直要啃他的脚趾甲!转眼间,几十年的时光悄然流逝,可那一句话就像用刀子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一样——我们真不知道,那座离我们村庄最近最有气势的被我们叫做“东山”的家伙,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关于这九顶凤凰山,民间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据说当年尧王死后,山东人和山西人争着把尧王埋葬在自己的地盘以求保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在山东人抬着尧王的棺材狂奔时,山西人听到了消息,尾随追来。每当快追上之时,山东人即虚一假坟。山西人扒开坟墓知道受骗时,山东人已抬棺走出很远,山西人仍紧追不放,就这样前边建,后边扒,一路留下了八百个虚坟——在我们村东南每隔三五里就有一个大大的土封,那就是传说中尧王的坟墓。

最后到了我们村附近,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大山突然“哗”地从中间裂开一道长缝。山东人立即把棺材放入山缝,当山西人气急败坏要进去抢时,那山“豁”地一声,长缝不见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只留下山西人站在山前发呆。

老人们说这座山就是九顶凤凰山。一直到现在——老人煞有介事地说——这山每隔六十年还会裂开一次。

我有时就傻傻的想,凤凰山为什么会突然裂开呢,难道它也想留住尧王么?它要真是60年就裂开一回,怎么就没听哪位老人吹嘘自己见过大山裂开的样子呢?正因为这些傻傻的念头,我小时候甚至有时夜里醒来都会跑到院子里听听有没有山裂的动静,以至现在还记得夜里起来撒尿时树梢上的月亮……

不管这民间传说多么荒诞,可这些山却实实在在是我儿时的乐园,我们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在山的怀抱里长大啊。

春天,从杏花吐蕊那天起,我们钻了山里折杏花,偷杏。那些青杏大概也就算盘珠子大小,吃在嘴里牙酸得好几天不敢咬东西??晌颐蔷褪窍不锻担呐旅看味急豢瓷降穆盥钸诌帜斓孟裢米勇脚?。偷来的杏子并不吃,很多时候拿它当武器袭击别人,几个胆大的家伙甚至敢在上数学课时偷偷往讲台上扔,因为数学老师最严厉,一张脸整天板着像丢钱。有个家伙更会编排,说那张脸简直就是湿毛巾一拧就是一把水。数学老师气得光瞪眼,小竹竿教鞭敲得讲桌“啪啪”响。我们把头深深地埋在书本后面,脸憋得通红,不敢笑出声……真要让他逮着,虽然不挨骂,可这顿揍绝对很结实!

顺便说一句,他不骂人并不是他品质多么好,他在我们村辈分小,这些捣蛋的野小子随便揪出一个来,都差不多是他的叔叔或者爷爷辈,他哪一个也不敢骂,不能骂。

但揍是可以的。我上学的那个年代,老师揍学生似乎天经地义。在我们村哪个老师揍人越狠似乎就越有威信。也许在大人眼里,对我们这些野马似的皮小子,老师的教杆和鞋底子才是最好的教育。

夏天桑葚已经熟透了,红红的,紫紫的,借风儿向我们传递诱惑的信息;杏已经不酸了,黄莹莹的,红通通的,一个个灯笼似的挂在枝头晃我们眼,又似钩子似的挠我们心,好像我再不去它会寂寞得哭泣;苹果已经成个了……

这时候,最紧张的要数看山的老头了。他一会也不敢闲着,扛着把铁锨围着果树乱转,虽然他早已被我们锻炼得像兔子的老祖宗一样奔跑如飞,可惜依然跑不过我们,眼看着我们一次次得逞,他气得把肩上的铁锨扔了一回又一回,骂声如雷震得石头都要发抖,我们嘻嘻哈哈地,把他的骂声当作胜利回朝的奏乐……

一到星期六星期天,我们就光明正大去山上挖草药,逮蝎子。之所以说“光明正大”是因为平时也偶尔偷偷摸摸逃几节课上山,虽然山上的一切都比课本和老师的唠叨更有趣,可毕竟冒着被老师惩罚甚至撵回家反省的风险。那蝎子看起来挺吓人,才开始逮时小心翼翼用筷子或镊子夹,一边夹嘴里还念叨着“死哩死哩”,据说这样一念叨蝎子就变得老老实实任我们捉。到后来练得胆大了,我们就根本不用任何东西甚至以用工具为耻。掀开石头发现蝎子了,只需两根手指一伸,捏住它的尾尖“啪”地一下扔在了瓶子里——这可是胆大心细的技术活,有一次我就失手让它蜇了下,好家伙,整根手指迅速肿了起来,黑紫黑紫闪着亮光,像烧焦了的棒槌!

冬天最有趣的是大雪过后,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在树林里乱钻,山上山下乱跑,白雪黑树青石头,跑着一群脱缰的孩子。我们都说自己是杨子荣,而被追赶的不是座山雕就是小栾平……

终于有一天,我哥哥的班主任找到我家问我哥哥为什么不上学。问得我娘满脸愣:“他天天都上学啊,人家走他走,可准时了!”原来,我哥和另一个伙伴从家里走倒真准时,可他们没有去学校,而是背着书包跑山里,等人家放学了他们也回家。后来我哥哥也玩笑说他是“东山大学毕业的”。

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不对山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是怀念、眷恋,还是怅然若失?我说不清楚。但我每次回老家,总习惯到东山逛一逛,有时爬到山顶,有时只在山脚下林子里漫步,或者找块大石头坐下来,听林间鸟鸣,看公路上车来来往往,想当年一块偷杏逮蝎子的画面……

这种眷恋在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了忧伤。报纸、电视、各种网络媒体不断传来山被挖空被炸平的消息,身边也确实有几座山被水泥厂、石料厂包围蚕食,树木不见了,山被剥了皮,青色的、褐色的、赭红色的山岩被炸药和机器弄得断头残臂,一边是隆隆的爆炸和粉碎声,一边却分明传来山的呜咽和哭泣。

可人们只听到了机器的轰鸣,没人听到山的哭泣。一座座的青山就这样残废或消失,再也找不到它的影子。

我真担心东山也会这样结局,尤其听说村西头建了个大型水泥厂,已经买断了附近的几座山,我一个熟悉的邻居大哥年轻时就在东山脚下路边修自行车,发达后在东山开了几个石料加工厂,听他说生意很好,好几台机器彻夜不?!?/p>

在他的叙述里,我分明看到东山被挖得面目全非,耳畔似乎传来东山的哀叹和诅咒。我痛苦地想,也许下一次回家东山就被炸平了挖空了。那个60年裂开一次的民间传说再也听不到了,人们也终于彻底明白东山里没有葬着尧王,整座大山都没了影子,还谈什么山里葬尧王的神奇传说呢?

我觉得对不起东山,觉得我们都对不起东山。它曾养育过我们的童年啊,它那宽大的怀抱曾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和幸?;匾洌】晌胰床荒苌拼?,面对伤害它的行为却无力拯救它。

东山终究是幸运的。最近几年好消息陆续传来,所有的石料厂都已完全清除,虽然有几面悬崖刀切斧削似的裸露着青色的骨头,似乎向人诉说它所承受的无法修复的伤害??杀暇挂丫V?。路边高大的宣传牌除了“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醒目标语,还有封山育林的具体告知。

上周回老家,我又一次去了东山。山脚踝的断崖下新建了一座寺庙,虽然有些孤单,可还是增了几分人气。断崖的坡面和顶部,我惊喜地发现一丛丛荆条已吐出嫩黄的新芽,石头缝里零星地开着几朵细碎的黄花,也许是蒲公英,也许是苦菜子。在青灰色断崖的背景上,这几朵细碎的黄花显得格外温暖,富有诗意。

02、故乡的河

书写我故乡和童年的不光是山,还有河。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我们村绿水长流,似乎连梦里都响着水声。

离我们村五里地就是豆山洼,再往南走三四里就是稻屯洼——现在早开发成著名的东平湖湿地公园。听大人说豆山洼和稻屯洼几乎没有庄稼地,全是水,全是蒲草和芦苇,全是大大小小的河汊子。我小时候没少跟着大一点的哥哥们去豆山洼逮鱼,河汊子里长满了芦苇和蒲草,钻进去辨不清东西南北,我曾经因为找不到哥哥他们吓得大哭而被他们嫌弃。有时我们逮不多少鱼,可比拳头还大的田螺与河蚌一弄就是一脸盆子。

我们村不是水乡,四面反倒远远近近被小山围得结实。但我们村确实不缺水,山下的两汪清泉滋养了一条河,乡闻野史传言这条河繁盛时曾灌溉周围三四个村子的土地。

有河就有桥,而且这些桥都很有年纪,东寨门和西寨门桥就不说了,单说离我家最近的南寨门桥就很有意思。桥墩和桥头石板上都有神秘的浮雕,桥头两边的大石头上更是雕了龙马和云彩一类的图案,听老人们说以前还有几座小石狮子,他们说那些龙和马的浮雕很可能是隋唐年间流传至今。每年夏天村里人就围在桥上说古道今,大蒲扇和塑料纸一直印在我童年记忆里。

那条小河在村子中间分成“人”字形:一路是直接往西,另一路是沿着村子外围往南,然后折而向西,最后在村处又合在一起流向远方。

远方是哪里?有人说流到东平湖。东平湖在哪里?大人们说很远很远,得有三十里地。

于是有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放了学顺着河流一路往西找,出了村,过了小山子,过了永新桥,过了五里庄,可还是没有看见东平湖的影子。

我们没敢继续往前走,太远了,我们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们就折身往回走,下到河里抽芦苇的尖尖含在嘴里,把长长的苇叶卷成哨笛,折一些柔软的苇叶编成帽子,像八路军战士打鬼子时头上戴的那样,那天我们还抠了几只螃蟹,捡了满满一口袋贝壳,那些贝壳随着我们走路哗啦哗啦响,就好像富裕人满口袋铜钱一样响。

我们约好长大后,一定要顺着这条小河找到东平湖。

到现在我一想起那天的画面就忍不住发笑:四五个光腚孩子(其实我们只是光着膀子,屁股蛋子还是懂得害羞的,只是当地大人习惯这样说而已)被太阳晒得像铁皮蝈蝈劲劲地顺着河边走,头顶戴着苇叶编成的圈形帽,手里提溜着苇杆子串着的鱼和螃蟹,搭在肩膀上的口袋里贝壳哗啦哗啦响……

小河简直就是我们男孩子的保姆。放学回到家,我几乎是放下书包就伸手抓起窝头,胡乱塞窝头里几根咸菜条或顺手扯棵小葱,边啃着窝头边往外走——为此,我可没少挨母亲的胖揍,可每次都是母亲打完我,火还没消呢,我早已趁她不注意跑成了一溜烟。

到了河边,脱得光光的,看到小伙伴背上或者屁股上烙着的巴掌或者笤帚红印,我们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一边取笑着对方,一边就饺子似的“扑腾”“扑腾”地跳到水里……

小河没有很深的地方,但对小孩子来说,在里边游泳打水仗是足够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常常在里边摸鱼捉虾,或者抠螃蟹。

河岸旁边的柳树根密密柔柔像极了京剧老生的胡须,只需两手顺着红色根须往上一捋,青得透明的半大虾子就捧在手心里。根须旁常有深深浅浅的泥洞,胆子大的就探进手去顺着泥洞往里抠,经常会捉出一只肥肥的螃蟹来——螃蟹的两只钳足有时会紧紧地钳住我们,疼得我们咧着嘴,眼里泪汪汪的,等到把它甩到岸上,手指被它钳出血来,我们把受伤的手指放到嘴边吸吮,一边恨恨地盯着篓里那依然张牙舞爪的家伙。

几个胆小鬼不敢抠螃蟹,他们说这泥洞里不光能住螃蟹,更有可能是水蛇或鳝鱼!

有时打水仗打腻了,随便哪个人一提议,大家便“嗷”一声溯流而上,一路来到九顶凤凰山脚下,看到大泉高高的石头墙,这就是小河的源头——两眼紧挨着的清泉就是芦泉(芦泉只是官方资料的称呼,我们当地人只叫它大泉)。

站在泉边,只见泉水清澈如镜,可在镜子中央,却又有大团大团雪白的水花翻滚——正是这两眼大泉涌出的泉水,浇灌着附近几个村庄的土地。

关于这两眼泉到底有多大年纪,我没有打听清楚,可能也没人能够说清楚。

从《全唐诗》的记载来看,唐朝著名诗人杜甫、高适曾来过东平,高适更是曾路过我们村,他在《东平路中大水》诗中就有“指途适汶阳,挂席经芦洲”这样的诗句。

更有好事者传言泉内出现神鱼——在乾隆三十一年五月某日,知州沈维基听说芦泉盛名而去游赏。果见此泉“大如车轮,突出如瀑布之急,水声闻里许”。忽见里面有红白鱼时岀时无,知州惊奇。观神鱼现出,沈知州以为神异瑞兆,遂起名曰“神鱼泉”,并成一文《神鱼泉说》,言泉名“取杜工部‘神鱼人不见’之句。以为有则鱼固甚神,以为无则人自未见。置其事于有无之间,而吾之名泉绝不虚”。

不知从哪天开始,那围村而流的河流越变越瘦,河道也被人们改来改去。去年回老家我专门去找小河的踪迹,找了半天才发现一条断断续续的小河沟,没水的地方长满杂草堆着垃圾,有水的地方漂着大块大块绿色的青苔……小河早被房屋挤得不成样子,它只能可怜地游走在高低新旧的房屋空当,那绿色的青苔让我想到了夹着尾巴的小狗那可怜巴巴的眼。

顺着小河往上寻找大泉看来是不可能了。除了房屋隔断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篱笆和围墙,我根本走不过去。

那天我没有找到大泉,也许那是夏天树木太密挡住了视线?

和老爹及叔叔喝酒时我说了一句。他们说泉应该还有但早不是原来的样子,这几年村子变化那么大,人们更关心盖新房子买新车给儿子攒彩礼,谁有闲功夫过问泉在不在那里。

细想也是。也许我这惆怅纯粹就是闲愁,但他们哪里知道这泉与河其实就是我的童年?

仔细一想又释然,换作我终年守在老家,估计也不会像今天的我这样对消失的小河与大泉耿耿于怀,也许正是由于长年离家游荡异地,才在内心结成了一个记忆的痂?

身边的总不经意忽略,远离的倒永远无法忘记……

03、山下有座庙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记不清从哪里看的这句话了。但不知怎的,每次回家乡路过那座庙都不由想起这句话,内心油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

  故乡村子东头有座庙,只不过不是在山上,是在山脚下,两汪清泉边。也没有老和尚,只剩下一座庙孤零零长在那里,守望风雨。

  从泉东南走三四百步就是老庙,外村人称它为尧王庙,村里人则更简省只称一个“庙”字。

  夏季乘凉村头,听老头们讲古才知道这庙的真名叫崇圣寺,他们说起庙时神神叨叨里充满了虔敬和畏惧。

  我也问过他们到底建了多少年,他们只说是朱洪武立国六七百年了吧。六七百年是多少?他们不耐烦地说一百年能传四五辈子人,你算算六七百年是多少,往上数到你老爷爷最多一百年。

  我用不熟练的乘法口角算了算,算得我们张大了嘴没敢再说话。

  长大后看资料才确切知道这“庙”始建于明洪武四年(1371),后来被尊称为尧陵禅寺,据县志记载这寺和九顶凤凰山下两汪清泉以及据传葬尧王的虚冢一起被誉为“尧陵揽胜”,属于东平古八景之一。明朝有位官至礼部尚书的大学士于慎行曾经来东平拜谒尧王祠并留下一首诗:

  古殿空山里,荒丘野戍边。

  星文临鲁甸,云气仰尧天。

  绮栋丹霓落,雕楹翠藓镌。

  仙蓂犹应月,黛柏自含烟。

  ……

  不过说实话,对于庙,我从小在大人那里感觉到的是畏惧。

  姑且不说那一尊尊神像多么狰狞,那栋梁上石柱上以及墙上的绘画多么怪诞,单是那庙里的气氛就让我内心百鼓齐鸣惴惴不安。我小时候经常肚子疼,一疼就是满地打滚七八天,吃药打针之外,娘可没少领着我找本村和外村的“姑娘”(我们当地的说法,类似于巫婆神汉)驱鬼拿邪,磕头祈祷贡献之外更没少到庙里敬香还愿。我当然见了庙就有莫名的敬畏。

  尧王庙有个很大的院子,院里面立着几块石碑,碑上的文字模糊不清,还有好多残缺不全的石碑或立或卧在杂草之中。

  庙是一个很高很大的三间大殿,八根黑黑的石柱子支撑着大梁,那石柱子不圆不方,是几棱的记不清了,柱上刻着奇奇怪怪的文字,墙壁及梁上都画着神秘的图案……也许因为我们那时都很小,也许因为庙里实在太安静,即使胆儿稍大的孩子也不敢在那里久留。

  更让我们难忘的是庙前有一棵古老的白果树,树干老粗,我们当时两个人勉强搂得过来,在白果树旁边,还有一棵椿树,也像很多年岁的样子,有人说他们是一对母子,(那时的我们可是深信不疑)至于白果树的年龄,没有人准确的知道,都说快一千年了,传说某一天,有个瞎子来到白果树前,想量一量白果树到底有多粗,他把拐杖倚了树上作记号,张开双臂开始量,有个捣蛋的小子悄悄地把他的拐杖拿开,那瞎子一直搂了十八圈,才摸到捣蛋鬼偷偷放回去的拐杖,于是,那个瞎子逢人就说,庙里的大树十八搂。

  少年的我,和一群同样调皮的小子们没少干上山偷果子下河摸鱼虾的勾当,也少不了干点偷砸人家尿盆子窗玻璃之类的坏事,可唯独在庙里,在白果树下,我们虽然打闹,却又都心存忌惮,不敢干一点坏事——那是神灵,我们不敢冒犯。

  即使到今天你要是问村里人尧陵禅寺,他们很可能一头雾水说不出头尾,似乎这个太过古雅的名字只存在于历史典籍里,村民心脑里只知道老庙。

  其实尧陵禅寺很有一段辉煌的日子。

  红火到什么地步呢?据光绪《东平州志》载,这尧陵禅寺是在洪武四年由礼部定议,皇上派遣编修葛守诚修建。帝王陵寝在山东省一共有两个,一个是由曲阜祭祀少昊,另一个就是在东平尧陵禅寺祭祀唐尧。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少昊是什么人。这么说吧,我们中华民族习惯自称炎黄子孙,少昊就是黄帝的大儿子,那个最早推演八卦的是伏羲,伏羲称太昊,黄帝的大儿子被称为少昊。至于唐尧就不用说了吧,唐尧舜禹夏商周,唐尧就是尧帝。

  尧帝陵寝建成以后,同全国其他地方祭祀古代帝王先贤一样也刊立一碑,上面书写具体的祭期及牲礼祭品规格,朝廷遣官员主持三年一祭,那架势和现在的曲阜祭孔、陕西桥山的黄帝陵公祭有点相似。

  不过尧陵禅寺的这些辉煌于我来说只存在于说古老汉们明明灭灭的烟火中,只存在于古老得有些变黄发霉的册页里。我更深刻的记忆是学校,比我大四五岁的人上学的教室就是尧陵禅寺大殿。

  当初我们去野逛,老远就看到大殿正门上方“蘆泉農中”四个大字,四字正中是个凸起的红色五角星。

  经人指点我才发现,大殿的大门被人改小了很多,在原来正门两侧分别又垒砌了石墙,但大门原本的样子依然清晰可见。我无法得知垒墙时的具体情景,只能靠想象补缀零碎的画面:人们是如何把供奉的一尊尊塑像推倒砸碎踩在脚下,如何踩着供桌往墙上张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纸,如何兴奋地把宽大的正门垒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如何架出供桌再摞上凳子在正门上方印出凸起的水泥红五星,当他们布设完这一切,看着红五星以及“蘆泉農中”四个大字,他们内心生出何待化废为宝的骄傲和激动……

  一晃眼,当年的调皮小子已过不惑之年,膝前之子也已过了当年我们捣蛋的年龄,每次回老家从那庙前的公路上经过,我总是不自觉侧头探望——在时间的风剥雨蚀中,老庙早已经荒凉的不像样子,像一个沿街乞讨的老人皱巴巴的脸可怜怜的眼颤微微地抖在那里,我真担心哪一天它会倒塌。那时,倒下去的恐怕不只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和记忆……故乡,难忘的故乡!难忘的不光是山,是泉,是庙,更是那冥顽无知却又充满了欢笑的童年。

  几乎每次回家都会听到关于禅寺的传言。有人说院子里的石碑被人偷走了几块,原先垒在墙上的残碑甚至都无法幸免;有人说常常有人到院子里探宝,据说古寺里藏着值钱的文物古董;更有人亲自去过禅寺大殿发现靠近正门大厅的地方被人挖了一个大坑,不知是在“寻宝”或者寻到了宝;甚至连檐瓦都没有放过,有人说他们进去时发现门内留有一块被人拆下的长方形瓦片,虽然瓦片上的图纹清晰可见,却没有人能够认出图纹的内容……

  那棵十八搂的白果树倒还健在??纱蟠皇髟缫巡患俗儆?,不知道是被人们砍伐还是它自己结束了守望的使命。

  有人叹息真担心哪天白果树也会枯死,担心屋顶早已坍塌只剩下四堵墙壁的禅寺大殿也会在哪一天轰然倒下。

  听说尧陵禅寺修复的报告早已呈报,修复的计划也似乎在有条不紊地走着程序。前两年已经在山崖下新修了一座三层的寺庙,庙会期间香火还挺繁盛。

  但再繁盛的香火也替代不了古禅寺血脉啊。山下的两汪清泉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如果古寺真得坍塌,葬着尧王的虚冢即使还在,又到哪里探寻“尧陵揽胜”的胜景?

  保存着隋代“江北第一大佛”的白佛山已经开发成东平的名片,凭空里借助小说演绎水浒故事的“大宋不夜城”也已经打造成全国闻名的网红打卡地,何时才能让这座曾经辉煌到与曲阜一样祭祀的古寺“重见天日”,寄放人们揽胜怀古的闲情?

  我突然又想起某一个大年初二,我和几个小伙伴从家里偷拿了香,踏着厚厚的积雪,到九顶凤凰山半山腰去拜山神的情景了。那时刚刚下完大雪,我们冒着凛冽的寒风,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一大早起来跑到了山上,赶到太阳升起之前,我们跪在了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虔诚的点着了香,默默地磕头许愿——后来说起,我们几乎都承认许完愿的第一时间扭头看向山下的古寺,苍柏掩映白雪覆盖的寺庙似乎宽厚地看着山上的孩子,也许它收下了我们的祈祷,会默默地护佑着我们成长前行……

  有时,我会痴痴地想: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也许会谈起童年,可他们,还会记起那个大年初二,踏着积雪,顶着寒风,三个傻小子在半山腰许下的愿望么?假如我们真的谈起,当年跪在雪地上许愿的孩子扭头看到的那座古寺还会在那里守望我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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