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之后,返了春寒,似是人之将尽的弥光,微薄照见前时光景。
青舆辗转反侧,额头上沁出层层冷汗,她心想必是那红烛残泪,在帘子外晃着眼。让她难生安稳,眼皮似压了千斤巨石。身子却慢慢飘了起来,悬空对着四面镜子,空灵通透,仿佛是一拘在手的皎洁明月。身下是幽蓝的云雾,她不知身处何处,远方有一个声音,时远时近。
青舆……青舆……
她猛然转身,手指却在要碰到镜面时,突然缩回。
镜子刹时流光,暗了下去,眼见着幻了赭色的泥,纷扬散去。
?<空谷书香>
关于空谷的事,江湖上传得色彩缤纷,而空谷还是安静地在那儿,空谷里的人依旧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城门上的红漆大块大块剥落卷入风中,随着那些故事也渐渐褪了色彩。
“啪……”一只纤手轻巧地关上窗,只见得一片金黄的叶儿打了个旋儿,又突然失了承载,掉了下来。“真成了痴了,看着书就忘了冷?!彼祷芭幼帕艘簧矶旎迫熳?,眉眼一挑,两个梨涡轻现,似嗔似喜,说着就来夺屋主手中的书。
好一招“风荷举”,黄衣女子足尖一点,风姿绰约,便游龙般冲过去。绿衣女子竟浑然不在意,轻轻翻过一页,仿佛那些优雅的篆文顺着指尖留入体内。
正此时刻,黄衣儿离书本半寸,绿衣平空一跃,如长虹饮涧,纤腰纨素,踢起将落地的叶儿,一股煞气直射对方眉心。
那一瞬,黄衣儿掌心聚气,硬是生生退了半步。
“哼!不过一本破书吗?险些因它毁了姐姐我花容月貌秀色可餐了?!彼底攀昧硕畋呦愫?,施施然倒入绿衣怀中,“倒是它比我重要了”,眼光流转一抹幽怨沉得漫无痕迹。
“就你贫。”绿衣放下书,轻轻一吻落在怀中人的鬓角。 怀中人禁不住咯咯地娇笑起来。
<自在飞花轻似梦>
白门寥落意多违。青舆吟了一句,想这世间能有多少合得心意。
正值晌午,几丛翠竹透出明滟的光,风一过,晃得人眼花。
青舆合上书,揉了酸胀的太阳穴。书页哗哗翻过,纷飞淡淡清香。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br>
四目相对时,青舆有些怔,一种熟稔让她迷糊。
那是一种荒凉,内心城池一块一块陷落,她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她或许是慌的,抬起茶碗的手抖得墨绿的汤汁泛起涟漪,真是欲盖弥章了。
“不可。”正待她快饮下时,他夺去了茶碗?!肮媚铮芍柚荒芤郑琢司筒缓昧??!?br>
她羞得红了脸,喃喃道,“想不到我素来爱茶,却不懂怎样饮茶?!?br>
“你素来爱我,又何曾懂我…”诧异处,秋心旖旎而来,娇嗔模样,三分无邪,一身鹅黄轻盈,似春水扶波。
她看到他眼睛里的惊艳。 秋心便是如向阳花一般的女子,有一种火焰的明艳,总能鹤立鸡群,这点青舆一直暗暗艳羡。?
“在想什么,半天没翻一页。”青舆回过神来,案前的烛火正噼哩啪啦爆着火星。青舆合了书,看秋心剪掉的烛心,掉落风中瞬间成了灰烬。
“他不是穆怀远?!鼻镄牡?,放下剪刀,尖厉的手指扣了她的喉,眼中刹那凌厉,“你想重蹈覆辙吗?”
“已是无心木莲,何来情爱?!?br>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呵呵…”烛火瞬间亮了很多,青舆那一刻几乎失明,一片鹅黄转作金柳,丝丝缕缕敲打心扉。?
<恰是惊鸿照影来>
?你既是全然知晓,又何须问我。
那一场花事仿佛木莲开得晃了眼,废了心,在最绚烂的时刻死去。
那个木莲花下深深看她的男子,执了她的手,丝丝扣合。她想起诗经里最美的句子,暗暗红了脸,低头不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在想这句吗?”他笑了,她的每一丝甜蜜,每一丝胆怯他都知道。
乱世之中,此刻的安宁难能可贵,他们一路走,看遍了三月雨霏四月芳菲。
这里如此之美,可否停留?
不,这里不是我们的终点。
不多时,路到了尽头,前面是绝壁悬崖,云入深处,浮光炫影,夺目,却是虚无。
她铺了席,置了酒,“你我已无出路,就此醉一场罢?!?br>
梦里最后一场舞,她踩在琉璃色的云彩上,翩若惊鸿。?
<庄公晓梦迷蝴蝶>
“昨晚做梦了?”秋心梳理这千丝万结,瞅到镜子里疲惫的容颜。
“不知是梦了还是醒着,谁说现在不是另一场梦?!?青舆砚好芙蓉胭脂,递与秋心?!八暝麓呷死?,纵是再好的胭脂也掩不了。”
“这般泄气贬薄,却是为个男人?!鼻镄奶羝鹚ㄈ珧Γ澳憷衔冶闩隳憷?,怎会寂寞?!?br>
“秋心,你我相识多久了?最近越发沉寂,任何事只是模糊的影子?!?br>
“干嘛突然问这个,”秋心簪花的手不由顿了一下,“那时正是五毒教横扫中原,你我在逃命中相识,来到这空谷,相依为命?!?br>
“那便是了,你看我好像真的老了。”?
<春心莫与花争发>
“有时候真想一觉不醒,脑袋里似乎有很多东西,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br>
“书看多了便会乏,青舆?!奔环从?,她又叫了声青舆。心下里怕什么时候她连自己也记不得,这蛊毒怕是重了些。?
“青舆……”秋心突然回神,看她已搁着案倒了,毫无生息。
夜风破窗而入,纱帐卷入天花,烛火明明灭灭,秋心无法动弹,身后的影子像一只秃鹫张牙舞爪。
“青舆,青舆……”秋心使劲摇晃着眼前的人儿,心里像破了一个洞,裂缝顿开,发出尖利裂帛声。
怀中人终于在剧烈的摇晃中缓缓睁开眼睛,“我这是怎么了,看着书就睡着了?!鼻嘤咭涣巢镆?,才一会怎么就哭花了脸,忙伸手擦拭她的泪。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青舆,我舍不得你?!鼻嘤咧痪踝呕忱锏呐右皇毕衲潜牡苹?,支离破碎。
“我明白?!鼻嘤哙本敝湓缫咽纫黄?。
是夜,风光旖旎,缠绵悱恻,青舆听见雪白的韦驮在黑暗里绽放,一步步几尽死亡。
<道是无情却有情>?
浮光变,清影现,一排排古书在女子挨近是自动让了道,熟稔地接受主人的挑选。
据空谷的年历记载,这个屋子融五行八卦其中,随季节转换方向,每刻都有日光曝晾,所以不会受潮,因而有世上最古老的书籍,更重要的是这阵困住了前来盗书的贼人,从来没有活着出去的,但是江湖对此的觊觎却从未断绝。
“就在这里?!鼻嘤咝南?,玉手兰花,凭空一弹,清灵的一声空响破开前方空气,身前的书页纷飞散开,一本书轻巧如一片羽毛缓缓落下。
清舆满意地伸出手,等书落入掌中。?
恰此时刻,周围突生异动,细碎的尘轻轻扬起。青舆抚袖一甩,将书抛向半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青舆不禁想起这句,眼前的人凭空而现,有着好看的眉眼,笑眼纤纤,像是诗经中涉水而来的君子,她醉了,沉沦在他的眼波里,仿佛自己便是那水岸的伊人,巴巴等他说那句:宁可共载否。?
青舆沉默,不觉低了头,眼里的一汪水色,像搅了鱼儿,混浊起来,她迷惑了,这样的熟稔,温和而荒凉。
“我是阮钦,我是阮钦?!倍苑降共灰晕?, 步于跟前,反剪了手接住落下的书,低头看她,莲花如颚,悄然浮去一丝红云。?
“你怎么会在此?”逆着光,青舆知道自己的表情悲喜难辨,这屋子不是普通人能进得了的。
“适才看了一半的书就被你夺去,倒是你抢先问罪来了。”他笑,嘴角隐隐勾起,眼带春风,日光扑面而来,青舆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子能笑如桃花,灼灼其华。?
“是青舆唐突了。”青舆收了眼,有些悻悻。?
经不住他挑拨,自觉理亏。
“陪我喝一杯,如何?” 阮钦从怀里摸出一个杯子,翠绿釉里,倒入清冽的琼浆,递与青舆,自己就着酒壶仰面饮下。
青舆握着杯子,心想上面凹凸的秀竹怕是要印到手心里,和曲折掌纹融为一体?!熬粕?。”泯了一口,直觉甘爽清冽,侧首看他,见他坐地上,头靠在书架上,闭着眼,等酒流入肝肠。
青舆觉着欣奇,也陪他坐下,放眼窗外,一朵瑰丽的云彩慢慢散去。此刻,他知道身边存在一个人,不言语,不悲喜,坐看云起,心境坦然。
青舆也闭上眼,感觉天光云影寸寸覆盖眉睫。
“为何不回信?”身旁人淡淡说。
“恩?”青舆正欲睁眼,一种熟悉的温度覆上眼皮,骨骼分明。
“我倒要看青舆是否真的无心?”青舆正欲呼喊,一种熟稔的温热趁机侵城掠地,唇齿交缠,头脑一片空白。
冰火交锋,待他放开时,青舆还未回神。傍晚的光映入脸庞,像着了一层蜜。他用头顶了下她的额,疼痛之余,光彩瞬时闯入,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渐渐清晰。
“怎么,舍不得我吗?”眼神落处,青舆立即红了脸,又惊又怒,方才挣扎时不辨方向抓了他的佩带,还未来得及放开。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青舆跳起来,狠狠的就是一脚飞踢过去,却被轻易躲过。气归气,羞更胜一筹。望着匆匆逃离的绿衣女子,阮钦自顾自笑了。
<情至深处情转?。?/strong>
夜色如漆,炬光照壁,窗外虫声吱啁。
秋心对于案前,香肩半露,雪亮的匕首在心口划破肌肤,殷红的血像雪地里的梅花,冷傲妖娆。
“哗…”窗外一瞬声响,旋而沉寂,秋心想起儿时,一箭射下双雕的情景。
“谁?还不出来!”秋心裹了衣,匕首无声隐了痕迹。
“教主,是我?!蔽派Γ桓錾碛胺岸耄橘朐谂咏畔?。
“左护法,东西可带来了?”来人微微抬头,女子鲜艳的石榴裙像一团火欲燃而烬,他犹豫了。
“有什么话就直说,最见不得大男人吞吞吐吐的。”
“恕属下直言,蛊毒不可再用了,再下去,不仅教主的身子越发虚空,青姑娘也受不了,蛊虫会吞噬所有记忆,最终会成为废人?!?br>
“不是只要以我的血作引,便可诱出蛊虫吗?那时青舆就无恙了么?”
“教主可知青姑娘为何嗜读,蛊虫正吞噬她的记忆,她现在连穆怀远都记不得了,所以要不断记住新的东西,才能存活,等到记住的与忘记的不可相等时,她就成了活死人,无情无欲,连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青舆真的会变成那样?可我又能有什么法子?!鼻镄拇哟驳兹〕鲆恢缓炷鞠蛔?,递与左护法灵渊。
“一生一世一双人,怎教两处销魂…”灵渊读起,诧异地抬头,“这是……”
“阮钦给青舆的信,我真怕她会离开,若是没有情蛊,怕她早已离开?!?
“真不知是你给她下了蛊,还是她给你下了蛊,阿愁。”灵渊拍了拍女子的肩,他仿佛又回到儿时,她扑到她怀里撒娇耍赖,这些年,他助她夺位,不管多血腥残忍,只要她要他便给,这是他能守护的唯一方式。他是他的属下,只有在此时他才可以叫她阿愁。
秋心背脊一僵,泪眼婆娑中接过他递来的腥红瓶子,撺得紧紧的。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灵渊转身,黑色身影隐入夜色,像是从未来过。
他没有看见身后女子重重点头,咬紧嘴唇,将手中的瓶子化为灰烬,那里面是经过七七四十九日毒虫饲养的情蛊。
<恁是无情也动人>
夜间的风很是凉爽,窗外的竹林悉悉索索地舞动着爪子。?
青舆抬起头,看着风中的烛火明灭。手中的线收了尾,鲜红的锦袍缝合了雪白的狐狸毛,想来在冬天穿着再合适不过。?
欲语更深寒,移步上香阶。青舆腋下夹着新绣的锦袍来到门前,正欲叩门,却不想被房中的嘤嘤私语止住。?
“想来这人间最恋恋不舍的便是情爱,流连忘返,却又着实自私自利?!笔乔镄牡纳?。
窗楹的蜡纸上,相离的两个人影重重交缠在一起。
“你说的对,甚难辜负的,便是眼前春色,禁不住一醉方休?!笔侨钋?。
啪,手中的衣物掉在地上。青舆捂住心口,往事风雪般袭来,凝在胸口,冻得人瑟瑟发抖。?
不能忘的,干嘛白白走这一遭??
“穆怀远,你要这个女人和腹中的孩子,还是要五毒密传?你可想清楚了。”女人的声音让人心惊,步步紧逼。?
她不得言语,只是紧紧盯住怀远的脸,他眼中冰冷的寒光是她从未见过的。?
“对不起,青舆?!狈趴怂氖郑拔冶匦牖钭??!?
青舆不敢相信,她一路相依,一生相许的人,就这样放弃了她和孩子,为了一本书,一本说是所谓可以称霸武林的破书。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她握不住。?
“把她杀了,我就放你走,书我也可以不追究了。穆怀远,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绝情?!迸死淇岬纳糇肿终抖そ靥?
“何莫愁,你,说话算数?”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一些,青筋暴露。?
青舆不及反应,便看见一道光,鲜红的血张扬跋扈,刹那间布满瞳孔,温热而炽烈的疼痛麻痹全身。?
“孩子!我的孩子?!鼻嘤呶孀《亲樱乖诘厣?。?
怀远,为什么?!?
青舆连连退步,“喵……”正值一只黑猫跳过,吓得她腿脚软了,便坐在了冰冷的台阶上。?
正在此时门却开了,隐不住眼中的惊讶,三个人僵持而立。?
阮钦的酒醒了大半,刚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哽住,短短的两个字瞬间淹没在舌尖。?
<长恨同心能几时>
“你是故意的吧,让青舆撞见!”男子怒目相向。?
“怎么说,你不过也是凡夫俗子,忘了当时怎样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秋心一脸的无辜。?
“你!她现在怎么样?”阮钦自知理亏,话锋一转。?
只见秋心凝住气息,单手一合,口中吐出一只血色小虫,施施然放入青舆的鼻孔之下,小虫便弓起身躯,离弦之箭一样钻入青舆体内,然后看到经脉有什么疙瘩开始向下移动。令人暗暗称奇。?
“这是什么?”阮钦不禁问道。?
“同心蛊?!鼻镄牟欢?,将青花瓶打开,拿出药丸,给青舆服下。“你我苟且之事,青舆已然知晓,你以为她会原谅你吗?”秋心含笑,真是凡夫俗子。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到底是谁?你想怎样。”短剑已经架在美人雪白的脖颈之上。
“阮钦,你自行离开吧,青舆早已不信人间之情,不会跟你走的,何况如今你配吗?”秋心眉毛一挑,不为所动?!巴墓?,主仆同心,你杀了我,仆蛊必死无疑,你杀了青舆,我却会安然无恙,哈哈,你可是想清楚了?!?/p>
传说五毒教的同心蛊,让两个人生生世世不得分离,情义长存,其实却如此恶毒,当日青舆痛失爱子,性命堪忧,秋心为续其命,给她下了同心蛊,却在后来难解难分。?
“好,我答应你。”阮钦起身合门而去,身后只听得秋心一句话。?
“你可听过五毒教主何莫愁,记住,我会与青舆同心百年的,哈哈哈。”?
烛光下,青舆的脸色渐渐回暖,秋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为她掖了被角。?
忘了他,你我白头偕老。?
<如今只道是寻常>?
几十年前,江湖上曾有过一次血雨腥风,五毒教主为了追回本教秘籍五毒密传,不惜逼死了穆怀远,却收留了他的妻子青舆,这是难以理解的。更离奇的是,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五毒教的踪迹。有人说,他们隐居在了空谷,但是空谷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却无人知晓。但是最近却有人在江湖上看到了左护法灵渊,据说现在教中事务都由他掌管。?
春色如约,空谷里一片大好光景,鸟语花香。
灵渊斜靠着阑干,喝着酒,看着花丛里飞跑的两个女人,她们嬉笑着,追逐着两只纸鸢。一个穿着火红的石榴裙,一个穿着青色的宽袖长袍,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
以前争夺的血雨腥风,爱情的荡气回肠,如今看来,不如这寻常的柴米油盐,她还在身旁。
“她们都忘了,忘了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