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二字触目凄凉之至！】林黛玉
【蒙：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p>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p>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p>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甲戌侧批：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空?。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戌侧批：画出心事?！克熳鞅鸶髯曰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戌侧批：毕肖赶热灶者?！苛钣甏逖敕沉秩绾＃蚨贾腥パ敕臣终?。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炯仔绮嗯合?。】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戌侧批：奸险小人欺人语?！恐慌峦砩萋?，不敢骤然入都干渎。”【甲戌侧批：全是假，全是诈?！咳绾ＰΦ溃骸叭袈凵崆?，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戌侧批：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肯秩喂げ吭蓖饫?，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复醒一笔?！抗实芊街率榉惩?。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戌侧批：写如海实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看逄?，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戌侧批：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戌侧批：实写黛玉。蒙侧批：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炯仔绮嗯豪鲜σ栏矫派?，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p>
有日到了都中，【甲戌侧批：繁中简笔?！拷肷窬甏逑日艘鹿?，【甲戌侧批：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看诵⊥炯仔绮嗯褐链私ソズ每雌鹄匆??！磕米抛谥兜拿?，【甲戌侧批：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甲戌侧批：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扛植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甲戌侧批：《春秋》字法?！苛艘桓龈粗昂蛉?，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甲戌侧批：《春秋》字法?！苛舜巳?，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炯仔绮嗯阂虮︻喂始爸挥锕料禄??！坎辉诨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戌侧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勘阌腥俟蚍⒘私巫硬⒗欣畹某盗揪煤蛄?。这林黛玉常听得【甲戌侧批：三字细?！磕盖姿倒庾婺讣矣氡鸺也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戌侧批：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自忖之语。］】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甲戌侧批：先从街市写来?！坑中辛税肴眨黾直倍鬃帕礁龃笫ㄗ?，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戌侧批：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甲戌侧批：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甲戌侧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薄炯仔缑寂捍耸榈昧ΥΓ谴说鹊胤?，所谓“颊上三毫”也?！?/p>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炯仔绮嗯杭盖Ы锪α啃创艘槐??！康毕碌叵率塘⒅?，无不掩面涕泣，【甲戌侧批：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炯仔绮嗯鹤匀凰承匆槐??！恳皇敝谌寺馊白×耍煊穹桨菁送庾婺??！炯仔缑寂菏橹姓闹耍慈绱诵闯?，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看思蠢渥有怂浦肥咸稚?、贾政之母也?！炯仔绮嗯菏橹腥四刻?，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邢氏?！空馐悄愣四福就跏??！空馐悄阆戎榇蟾绲南备局榇笊┳?。”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敝谌舜鹩α艘簧?，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戌侧批：声势如现纸上。甲戌眉批：从黛玉眼中写三人?！康谝桓黾》粑⒎幔炯仔绮嗯翰环副︻??！亢现猩聿?，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戌侧批：为迎春写照?！康诙鱿骷缦秆?，【甲戌侧批：《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砍ぬ羯聿?，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炯仔绮嗯何酱盒凑??！康谌錾砹课醋?，形容尚小。【甲戌眉批：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尚∷抵杏幸话俑雠?，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科漕位啡拱?，【甲戌侧批：是极。】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戌侧批：毕肖?！亏煊衩ζ鹕碛侠醇?，【甲戌侧批：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戌侧批：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炯仔绮嗯鹤芪煊褡源瞬荒鼙鹜！?/p>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戌侧批：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戌侧批：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戌眉批：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甲戌侧批：文字细如牛毛。】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璺桉柴?，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戌侧批：是作书者自注?！恳裁蝗死硭?。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戌侧批：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戌眉批：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考帜傅溃骸罢茫艺饫镎渫枰┠?。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薄炯仔绮嗯何筝帕夥??！?/p>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戌侧批：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戌侧批：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亏煊衲珊钡溃骸罢庑┤烁龈鼋粤采疗?，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戌侧批：原有此一想?！啃南孪胧?，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戌侧批：头。】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戌侧批：颈?！咳贡呦底哦孤坦校獗饶棵倒迮澹炯仔绮嗯貉??！可砩洗┳怕平鸢俚┗ù蠛煅蠖姓y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炯仔绮嗯何⒎镄凑铡＜仔缑寂菏晕手罟捍永葱∷抵锌捎行葱巫废裰链苏?？】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甲戌侧批：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康溃骸澳悴蝗系盟?，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薄炯仔绮嗯喊⒎镄ι?，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亏煊裾恢院纬坪簦患阪⒚枚济Ω嫠咚溃骸罢馐晴錾┳??！摈煊袼洳皇?，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炯仔绮嗯浩嫦肫嫖摹Ｒ耘釉弧把惫唐?，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亏煊衩ε阈瘢浴吧焙糁?。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甲戌侧批：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戌侧批：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戌眉批：“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靠銮艺馔ㄉ淼钠?，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甲戌侧批：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吭共坏美献孀谔焯炜谕沸耐芬皇辈煌??！炯仔绮嗯喝词羌?，偏能恰投贾母之意?！恐豢闪艺饷妹谜庋?，【甲戌侧批：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吭趺垂寐杵腿ナ懒?！”【甲戌侧批：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戌侧批：文字好看之极?！磕忝妹迷堵凡爬?，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甲戌侧批：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空馕醴锾耍ψ驳溃骸罢悄?！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币幻嬗治势抛用牵骸傲止媚锏男欣疃骺砂峤戳耍看思父鋈死?？【甲戌侧批：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比バ??！?/p>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炯仔绮嗯鹤芪煊裱壑行闯??！坑旨四肝仕骸霸虑殴瞬辉?？”【甲戌侧批：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课醴锏溃骸霸虑逊磐炅?。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戌侧批：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空伊苏獍肴?，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炯仔绮嗯喝词侨沼眉页Ｊ凳??！肯胧翘谴砹?？”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币蛴炙档溃骸案盟媸帜贸隽礁隼锤阏饷妹萌ゲ靡律训?，【甲戌侧批：仍归前文。妙妙！】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蔽醴锏溃骸罢獾故俏蚁攘献帕?，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戌眉批：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康忍厝ス四亢盟屠??！薄炯仔绮嗯菏钥此幕?。】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戌侧批：深取之意。［凤姐是个当家人。］】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奔帜感Φ溃骸罢悄兀阋踩グ?，不必过来了?！毙戏蛉舜鹩α艘簧笆恰弊郑齑索煊裼胪醴蛉俗鞔?，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甲戌侧批：黛玉之心机眼力?！拷肴阋敲?，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炯仔绮嗯何蠊墼胺?。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炯仔绮嗯赫庖痪涠际切醇稚?，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戌侧批：追魂摄魄。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吭萸也蝗滔嗉?。【甲戌侧批：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咳肮媚锊灰诵南爰?，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炯仔绮嗯荷饫弦嗄茏鞔擞?，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摈煊衩φ酒鹄矗灰惶?。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甲戌侧批：得体?！恳烊赵倭欤次豢?。望舅母容谅?！毙戏蛉颂?，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戌侧批：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肯蚰洗筇?，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戌侧批：蜼，音垒。周器也?！恳槐呤遣ＡШ＃ㄉ咸ㄏ旅螅??！炯仔绮嗯汉＃ㄉ咸ㄏ旅螅?，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甲戌侧批：雅而丽，富而文?！康朗牵?/p>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炯仔缂信菏堤！?/p>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戌侧批：先虚陪一笔?！?/p>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甲戌侧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恐辉谡庹叶叩娜涠磕??！炯仔绮嗯喝艏醴蛉?，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坑谑抢湘宙忠煊窠棵爬?。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戌侧批：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炯仔绮嗯盒戴煊裥囊??！勘痉磕诘难诀呙ε跎喜枥础ｗ煊褚幻娉圆?，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甲戌侧批：金乎？玉乎？】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崩湘宙痔?，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戌侧批：伤心笔，堕泪笔?！靠慷诿嫖魃枳虐刖傻那喽锌勘骋怼Ｍ醴蛉巳醋谖鞅呦率?，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炯仔绮嗯盒戴煊裥牡窖鄣?，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戌侧批：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甲戌眉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敝诤比晃试唬骸盎实廴绾尉翱?？”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骨变成金玳瑁，□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康胃?，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戌侧批：点缀宦途?！吭偌??！炯仔绮嗯荷饫喜患?，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恐皇怯幸痪浠爸龈滥悖耗闳鲦⒚玫苟技?，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侧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渴羌依锏摹焓滥酢?，【甲戌侧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拷袢找蛎砝锘乖溉チ?，【甲戌侧批：是富贵公子?！可形椿乩?，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戌侧批：与甄家子恰对?！考穸潦椋炯仔绮嗯菏羌衩咳铡笆啤薄白釉弧钡亩潦??！孔钕苍谀卩嘶?，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炯仔绮嗯赫馐且欢畏闯谋史?。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甲戌侧批：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克洹炯仔绮嗯骸八洹弊质怯星樽?，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考┩纾翟阪⒚们橹屑玫?。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戌侧批：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炯仔绮嗯捍艘槐适栈?，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咳翩⒚妹怯腥詹焕硭?，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炯仔绮嗯赫饪墒潜τ癖拘哉媲?，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咳粽庖蝗真⒚妹呛退嗨狄痪浠?，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p>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炯仔缑寂翰恍戴煊裱壑兄τ?，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蓖醴蛉嗣π煊翊雍蠓棵拧炯仔绮嗯汉蠓棵拧！坑珊罄取炯仔绮嗯菏钦亢罄纫病！客鳎隽私敲?，【甲戌侧批：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渴且惶跄媳笨砑械?。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闭庠好派弦灿小炯仔绮嗯憾质撬Σ恍粗匆??！克奈甯霾抛芙堑男∝?，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戌眉批：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戌侧批：写得清，一丝不错?！坑谑牵牒蠓棵?，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戌侧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考种橹蘩钍吓醴?，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摈煊穹礁媪俗?。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炯仔绮嗯杭行慈绾Ｒ慌墒槠蠲?！】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炯仔绮嗯鹤苄戴煊褚院笾?，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甲戌眉批：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考帜副闼担骸澳忝侨グ眨梦颐亲栽谒祷岸??！蓖醴蛉颂?，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薄炯仔绮嗯汉眉?！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亏煊裼治舒⒚妹嵌梁问?。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甲戌侧批：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戌侧批：余为一乐?！亏煊裥闹姓苫笞牛骸罢飧霰τ瘢恢窃跎霰估寥宋?，懵懂顽童？”【甲戌侧批：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康共患谴牢铩炯仔绮嗯赫獯牢锊皇悄谴牢?，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可绱合?。【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亏奕舻恫?，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炯仔绮嗯赫嬲嫘瓷?。】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侧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恐患獗τ裣蚣帜盖肓税?，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雌渫饷沧钍羌?，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戌眉批：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科浯试唬?/p>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眉批：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芍苄б欢?，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p>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戌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甲戌侧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恳凰葡卜窍埠赌??！炯仔绮嗯浩婺棵钅浚嫦朊钕??！刻截讨?，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炯仔绮嗯褐链税司涫潜τ裱壑??！啃慕媳雀啥嘁磺?，【甲戌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病如西子胜三分?！炯仔绮嗯捍耸涠ㄆ溃钡忠桓?。甲戌眉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勘τ窨窗?，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康溃骸炯仔绮嗯嚎此谝痪涫呛位??！俊罢飧雒妹梦以??！薄炯仔绮嗯悍杌啊Ｓ膑煊裢?，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了滞皆无?！考帜感Φ溃骸翱捎质呛?，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戌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拷袢罩蛔髟侗鹬胤辏辔次豢?。”【甲戌侧批：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考帜感Φ溃骸案?，更好。【甲戌侧批：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咳羧绱耍嗪湍懒??！薄炯仔绮嗯阂嗍钦婊??！勘τ癖阕呓煊裆肀咦?，又细细打谅一番，【甲戌侧批：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戌侧批：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北τ裼值溃骸懊妹米鹈悄橇礁鲎?？”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碧酱骸炯仔绮嗯盒刺酱骸！勘阄屎纬觥１τ竦溃骸啊豆沤袢宋锿肌飞纤担骸鞣接惺?，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北τ裥Φ溃骸俺端氖椤吠?，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戌侧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戌侧批：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薄炯仔缑寂浩嬷粒种?，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侧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戌侧批：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磕闵?，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侧批：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甲戌侧批：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戌眉批：“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考帜该逅溃骸澳阏饷妹迷姓飧隼吹?，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炯仔绮嗯核叫《缀?，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甲戌侧批：跳出一小儿。】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泵咳艘桓瞿棠锊⒁桓鲅就氛展?，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炯仔绮嗯盒卵挪宦涮祝趋煊裰恼乱??！考帜讣┭闵跣。煌藕⑵?，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甲戌眉批：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娇红、香翠等俗字?！空哂肓索煊?。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甲戌侧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炯仔绮嗯阂嗍羌帜钢恼?。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考帜敢蚰绨τ?，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戌侧批：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糠碳帜甘?，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蒙侧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p>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毕嗽诖惭厣献?。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戌侧批：可知前批不谬?！孔约禾恃勰ɡ帷炯仔绮嗯瑚煊竦谝淮慰奕慈绱诵蠢?。甲戌眉批：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戌侧批：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毕说溃骸肮媚锟煨萑绱?，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炯仔绮嗯厚檬跻嗵嬉印Ｃ刹嗯禾焐疵烙?，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薄炯仔绮嗯鹤苁翘逄?，不肯多事。蒙侧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看蠹矣中鹆艘换?，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蒙：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杉涫叵淙?，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