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十四年六月,瓦剌犯境,年少气盛的明英宗朱祁镇,在王振的怂恿下,力排众议,率精兵二十万御驾亲征。
大军于土木堡为瓦剌军大败,全军覆没,皇帝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往前三百多年的靖康二年四月,金军攻破东京,徽钦二帝被俘,北宋亡。
同样是外族进犯,同样是强敌横行,同样是皇帝被俘。
似乎历史和皇室先辈们早就为这次变故准备好了结局,宋有应天,明有南京,只要放弃北京城,迁都南京,弃车保帅,丢掉半壁江山,像南宋那样在金兵的铁蹄下苟延残喘,仍然不失为生存之法。
当时,北京城内人心惶惶,朝堂之上物议沸腾,很多官员已经打包好行李,随时准备踏上南下的旅途。朝会上,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徐珵上奏提议南迁,群臣还没开口,其实早已点了头,就连代理皇帝朱祁钰,退堂鼓也打得哐当响。
此时,大殿上响起一声怒吼:“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正是这一声怒吼,为濒临绝境的大明王朝续命了二百多年,而让人意外的是,这声怒吼的发出者,却是一介文弱书生——时任兵部侍郎的于谦。
在精锐尽失、强敌压境的绝境之下,他以瘦弱之躯,毅然扛起保家卫国的重担。重整军队,振兴士气,硬是凭着七拼八凑勉强凑够的二十二大军,把士气正旺信心满满的瓦剌铁骑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一蹶不振,老老实实退回塞外牧马放羊。
古往今来,从来都是文死谏,武死战,但是明朝真是一个神奇的朝代,每到关键的时候,武将总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朱元璋开国时手底下那一群猛将和朱棣之外,后来再难有拿得出手的名将。
可是于谦用一套刚上身的盔甲和冷冰冰的宝剑告诉侵犯者和质疑者,文臣的血,也是热的。
我常常有些恍惚,穿着崭新的盔甲站在北京城楼从容指挥的那个人,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人,真的只是一个在兵部干着文职,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吗?
是的。他不曾在校场反复操练过,也不曾在边疆浴血厮杀过,更不曾在战场上踏着累累白骨磨练成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个传说。在那场战斗以前,他只是朝堂之上一介文官,没有战斗经历,什么都没有,唯一所能倚仗的,就是自己多年以来钻研的兵法知识和在兵部就职的一些理论经验。
就是这样一个于谦,把当时几乎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也先大军,挡在了北京城外,完成了许多名将都未必能完成的壮举。
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军分两路进攻京师,于谦列阵九门之外,经过三昼夜激战,瓦剌军溃败,京师解围。景泰元年八月,瓦剌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和议后,于谦仍积极备战,挑选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
此后,大明边境安宁近百年。
真名士,文韬武略,文可安邦,武可护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开国者朱元璋,护国续命者于谦也。
景泰八年,明代宗朱祁钰病重,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贞发起了“夺门之变”,明英宗复位。八年前在朝堂上被于谦怒斥的徐珵,即“夺门之变”的所谓功臣徐有贞,诬陷于谦等制造不轨言论,以“意欲谋反”之名,强加罪名于于谦身上。
其“意欲”之罪名,恶名昭著程度,足以媲美杀死岳飞的“莫须有”。
仅仅过了八年,北京保卫战牺牲的将士尸骨尚未寒透,城墙上的鲜血还隐约可见,而拯救者于谦,就这样为奸臣所害。
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斩首。
天下冤之。
抄家的官员来到于谦家里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从一品的大官家里,家徒四壁,别无余财,只有正屋关锁得严严实实。打开来看,里面只有朱祁钰赐给的蟒袍和宝剑。
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因不忿官吏贪污现象屡禁不止外加其他政治原因,前后诛杀官员十几万人,但始终没有杀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局面,贪官污吏们依旧是前赴后继杀之不尽。
他想建立一个的干干净净的理想朝政,他想要培养一群廉洁奉公兢兢业业的理想官员,可是到死都没有成功。
朱元璋去世那一年,于谦出生。他入仕以后,官场依旧是污浊秽气,可是在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下,他始终廉洁奉公,兢兢业业。论能力,他三十出头就已官居兵部侍郎,论胆魄,他兵临城下而毫无惧色,论成就,他为大明续命二百年,论品德,他两袖清风去,清白在人间。
他应该就是极尽苛刻的朱元璋穷尽一生想要找的那种理想官员,几百年间,前后官员无数,然而,比他能力强的没他有胆魄,比他有胆魄的没他成就高,比他成就高得没他品德好,放眼整个大明朝,只此一个于谦。
明宪宗成化初年,将于谦之子于冕赦免回来。他上疏申诉冤枉,得以恢复于谦的官职,赐祭。
明孝宗弘治二年,采纳了给事中孙需的意见,追赠于谦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号肃愍,赐在墓建祠堂,题为“旌功”,由地方有关部门年节拜祭。万历十八年,改谥为忠肃。
他终于得以昭雪,也获得了后世的认可,但我知道,天日昭昭,这是他应得的。
那个救国扶危,为大明续命二百年,却又在污浊秽气的官场里持身中正,带着两袖清风离去的瘦弱身躯,比整个大明王朝要伟岸得多,其光芒也要耀眼得多。
所以,为他冤案昭雪,是大明王朝理所应当该做的事情,那样的于谦已然足够伟岸,不需要任何的荣耀和封赏,但是任何的荣耀和封赏于他来说,都受之无愧。
明朝三百年,当以生一个于谦为荣,亦以杀一个于谦为耻。
以前读他的《石灰吟》,虽感诗意气质高洁,却总是很难将其真正和污秽的官场对应起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读完于谦再读此诗,才发现这确是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他千锤万凿,他烈火焚烧,他粉身碎骨,但他一身清白,两袖清风,足以名垂千古。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明史评其“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他受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