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脑海里时?;嵊姓庋幕妫阂趵涞挠晏?,一个沉郁的男人轻佻地拄着长柄雨伞站在空阔房间前端的玻璃窗前。房间里有一架三角钢琴,几排椅子呈半圆弧状包拢过来,似教室或者小型舞台的布置一般。
特蕾莎当然知道男人是谁,尽管他从未以这样的形象在真实生活中出现过。
“大概是断绝联系太久了。”特蕾莎揉着太阳穴这样想。她已经快两年没和托马斯讲上话了。
“托马斯”,这三个音节在她的唇齿间翻动,甚至于在试写中性水笔时都会不经意间出现在商店的小本子上。
我们要留意到特蕾莎脑海中的画面有这么一些标志性的或者说,揭示人物思维的东西。房间空阔,如同教室或者小型舞台,而男人又站在房间前端,无疑这是一个权威式的人物,或者说在特蕾莎的心目中他是高高在上的。能够轻佻地用手拄着长柄雨伞表明男人手指修长。
实际上,托马斯离开特蕾莎后,特蕾莎最怀念的就是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滑过她脸庞时的轻微颤动,他的手指触在琴键上毫不犹豫地爆发。托马斯拥有长而瘦的十指,关节微凸。他其实是一个很干瘦的人,但刻意锻炼的肌肉使得他严峻起来。窗户似乎是一个隐喻,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窗户里倒影出男人的影子但又倏地一下闪现过某些女人的面貌。
特蕾莎很乐意一遍遍地回忆她与托马斯相识的情景,而他们情人关系的确立则是建立在多次偶然事件之上的:如果不是特蕾莎心血来潮,在刚进入大学的第一学期报名参加了什么歌唱比赛,又因为过分的紧张,站位离话筒太远导致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声音,托马斯必定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人;如果特蕾莎拒绝了托马斯关于看看他的乐队的邀请,就像她在高中时期拒绝好几个对她示好的男生那样,也就不会有乐队成员一个都没有到场的戏剧场景。托马斯解释说,因为成员都已经大三大四了,大家都很忙。
“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抽出时间!”托马斯表现出夸张的惊讶。
乐队排练室里有一架钢琴(排练室倒是和特蕾莎脑海中的房间有几分相像的),托马斯询问她会不会弹,特蕾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倒是学过一段时间,却远未到敢在人前表演的境界。特蕾莎呆坐在琴凳上的几分钟因此显得格外漫长。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就随便弹弹吧?!碧乩偕宄丶堑猛新硭拐庋?,他应该是倚着钢琴的。因为窘迫,特蕾莎不敢看他,她长久地盯着漆黑琴面上托马斯的手指和它们的影像,从第一天开始,“手指”一词就成了一个连向托马斯的通道。
后来特蕾莎弹了三首曲子的开头(因为每一首她只勉勉强强记得了开头的部分),它们是《卡农》、《你离开的真相》与《天空之城》。如果要说什么偶然因素促成了这一对情人,那么就是这些残破的乐曲了。托马斯打开他带来的琴谱,难以掩饰他内心的激动:第一首,《卡农》;第二首,《你离开的真相》;第三首,《风居住的街道》。
如果说第三首曲子的不同是缺憾,那么这缺憾与前两首奇妙的巧合将特蕾莎一步步推向了托马斯。很长一段时间里,《风居住的街道》都是特蕾莎最喜爱的曲子。她保留了托马斯自己录制的一个视频,只有琴键与修长的手指,在近四分钟的时间里沉默地演奏这首曲子。
没有言语,手指的舞动最好地表达了情思,最初是双方面的,最后却只剩下特蕾莎的了。
托马斯在大三结束后出国交流,那段时间他正和特蕾莎冷战,出国这一契机原先都被双方视作利用时间与空间自然和好的预兆。谁料到在百无聊赖等待的日子里,特蕾莎挖掘了托马斯过多的私人生活,他们的关系愈发僵硬起来。
男人见情妇的次数应该少而精,这个道理特蕾莎是知道的,当然是从她阅读过的小说中得出的结论。情人之间,无论是怎样的情人,都不应该过多过问对方的私生活,这个潜藏的规则她也是熟悉的??烧媲械亓煳虻秸庑┕嬖虻恼沸杂滞亩敛煌?/p>
情人关系的无疾而终,如果一定要归罪的话,那就归罪于爱吧!特蕾莎自然是爱托马斯的,这是她踏入成人世界以来的第一个男人。她也曾一次次反问自己:“托马斯爱过我吗?”最终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在每一次得到肯定答案的过程中,特蕾莎总要一遍遍回忆他们之间更多的细节来确定这一答案的正确性。
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一场游戏中特蕾莎被动的弱势地位:她只两次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第一次是在她答应托马斯的邀请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她弹下三首曲子的开头的时候,此后的约会,都是托马斯定下时间特蕾莎欣然前往的。他们的约会,不过是聊天弹琴,谈谈在读的东西罢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巧合使得两人坚信他们是十分相像的,这种幻觉维持了很久。
托马斯是学校里有名望的人,他是拒绝和特蕾莎在公众场所成双入对的,一方面的压力来自于舆论,另一方面来自于女友伊莉莎。
伊莉莎,是托马斯出国后特蕾莎才知道的人,但那时他们已经分手了。按照特蕾莎的推论,托马斯和伊莉莎最亲密的时候正是托马斯和特蕾莎最合拍的时候。这件事情在特蕾莎的脑子里过滤来过滤去,最先的情绪是愤怒和憎恨,尔后她便极力为托马斯开脱了:他从来没有否定过他有女友,她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他。
在特蕾莎初形成的恋爱观念里,一个男人要是主动来找你,那么他一定是单身的。这种观念的可笑是她在日后才逐渐发现的。
伊莉莎成了特蕾莎在得出那个问题——“托马斯爱过我吗?”——的肯定答案上最大的障碍。一个男人可不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在人性上这是合理的,但在伦理上这又是不可饶恕的。
更可怕的事情在于,托马斯眼中的特蕾莎是否是真正的特蕾莎,又或者是伊莉莎的某个近似物?特蕾莎记得某个早晨她收到的这么一条来自托马斯的消息:“莎儿,昨天晚上梦到我了吗?”这种暧昧的问候语在女大学生听来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了。特蕾莎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这是托马斯在迷迷糊糊中错发的,消息原本的接收人或许是伊莉莎。
要是有什么比背叛更可怕,那么就是被否定。
特蕾莎曾经向托马斯抱怨:“我好像只能活在你的黑暗里。”她从来不能掌握他们之间的节奏,她甚至不能在公共场所与他表现得过分熟络。特蕾莎与托马斯的距离完全取决于托马斯。她去听他听的乐队,去读他读的书,就像前面提到的,他们是很相像的只是一个特蕾莎单方面努力维持的幻象。
如果没有三首曲子作祟,他俩应该只停留在点头之交的朋友这一关系上。托马斯是怎样回应特蕾莎的抱怨的呢?——“说得好像我把你吃了似的?!闭庵滞嫘扒〉胶么Φ刂兄沽宿限蔚奶富?,特蕾莎又一次处在了被动的位置。
她是“托马斯的特蕾莎”,而非特蕾莎自己。
托马斯出国后特蕾莎也曾努力中止冷战,实际上她试图将情人上升为恋人,她与托马斯闲聊时提起了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特蕾莎表示了自己对那本书的好感并暗示托马斯去读一读。
“我很早就想看了,它一直在我的枕边放着,只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p>
特蕾莎又因这小小的巧合愉快了几天。足以见到,这是一个愚蠢的姑娘,托马斯的说辞就如同他们初识时解释没有乐队成员的到来一样。特蕾莎没有看到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的晦涩真相——托马斯是只有情而缺乏爱的。特蕾莎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推荐托马斯去读这本书,最初只是因为男女主人公名字的相同(又一个巧合),之后她又深深向往起书中托马斯与特蕾莎的生活来,她的暗示寓含了她想要将自己和托马斯牢牢联系在一起的渴望。
特蕾莎放空的时候,她常常思考自己到底更像书中的哪个女人,女画家萨比娜还是服务生特蕾莎。她更偏向于特蕾莎一些,一方面是她更喜欢故事中特蕾莎与托马斯的结局,另外,她也确实没有萨比娜那样令男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与魄气。
我们很容易发现特蕾莎高估了自己,这对于恋爱中的女人当然是很常见的,这个愚蠢而痴情的姑娘实在是领悟得太慢,一直到她自己升到大三,她才醒悟到自己只是书中托马斯的“那些情人们”。他时不时会上她们一面,甚至给予她们他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他从不让她们在家里过夜,就好像托马斯从来不和特蕾莎在公共场所成双入队。
“谁知道他还有多少情人呢。”特蕾莎非常沮丧。
托马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对它作了如下的评价:“非常有意思的小黄书?!?/p>
特蕾莎很想问他在他读到托马斯与特蕾莎做爱的情景时,他有没有那么一些些想到自己。但那时他们开始陷入一个长久的沉默时期。
特蕾莎大三的时候仍会时时想起托马斯,手指、钢琴、三首乐曲。终于有一天,她在一遍遍温习了所有和托马斯相关的事件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多么可笑!
一些纯粹地偶然事件奠定了托马斯在她人生中的重要位置。她回忆起大一大二时的运动会与舞会,它们竟格外的遥远而模糊,只有与托马斯相关的情节历历在目。那个托马斯是否爱过她的问题,她还是得出了肯定的答案(否则,那两年就是虚度光阴)。
至此,特蕾莎心满意足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终于彻底地失去了托马斯,幸运的是在她深爱着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一样深爱着她(尽管他还爱着其他更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