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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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癖】&不一样之【诞生】

01

初升的太阳挣脱地平线,阳光穿透薄雾洒向大地,照亮万物。市妇幼保健院的产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伴随着朝阳响起,从阵痛到孩子出生的这个黑暗的夜晚终于过去。医生剪去脐带,简单擦拭干净婴儿身上残留的羊水,放到秤上称重、量身高,高声喊着:“李兰英之子,7点45分出生,3400克,50厘米长,评分十分?!被肷硎傅睦罾加?,望向放在身旁包裹在包被里的小小的人儿,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疲惫的面容。

李兰英和孩子一起被推出产房。护土在门口高声喊了好几遍“李兰英家属”,都没有人出现,低头不耐烦地问李兰英:“你家属来了吗?”李兰英勉强睁开眼,听明白护士的话,忙说:“来了的,来了的,我爱人和我一起到的医院,他还给我送过巧克力呢?!闭底?,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走过来,看了看李兰英,又看了看小脸皱巴巴的还毛茸茸的婴儿,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李兰英嗔怪道:“方弘,你刚去哪儿了,护士喊你好久呢?!狈胶氩蛔匀坏厮担骸熬腿ド狭烁霾匏!彼婧螅な恳黄鸢牙罾加⒊》客迫?。

方弘倒没有说谎,他确实去了厕所,只不过是去呕吐。他给李兰英送巧克力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床,而医生护土全都视而不见继续忙碌。方弘扔下巧克力落荒而逃,来医院路上,他答应李兰英要在产房里陪着她的话语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方弘跑到厕所里开始干呕。厕所混杂的恶息气味,四处溅落的不明污垢,不断刺激着方弘的感官,他再也忍爱不住,大吐特吐起来,吐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打开水龙头,反复捧水漱口,再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没关水龙头就跑出了医院,又沿着医院门口狭窄的街道奔出去好远,找到一个广场,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直到太阳出来,他才想起,李兰英还在医院生孩子呢,匆匆赶回医院。

李兰英困极了,强撑着没有睡去,她放心不下孩子?;な吭谥龈婪胶胍恍┳⒁馐孪睿焊罾加⒒簧细删坏乃拢⒆有蚜司捅У嚼罾加⑿厍拔?,注意观察孩子的大小便,及时更换纸尿裤……李兰英听了个七七八八,看着仍然熟睡的孩子,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李兰英是被孩子的哭声惊醒的。她睁开眼,看着方弘手足无措地站在婴儿床边,伸出手想去抱又不敢,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了一条缝。李兰英没法,掀开被子想起身去抱孩子,发现自己还穿着刚进医院时的衣服,裤子因为生产被脱掉了也没穿上。她一愣,刚刚护士让方弘给她换衣服,她是听见了的,方弘怎么没给换呢?顾不得想太多,她唤方弘,让他把婴儿床推过来一点,把隔帘拉上。

李兰英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解开上衣扣子,有些笨拙地喂着孩子。终于,孩子不哭了,又甜甜地睡着了。李兰英把孩子放进婴儿床,唤方弘从箱子里拿她备好的睡衣。好半天方弘才掀开帘子进来,把衣服扔给李兰英就想转身出去,李兰英叫住他:“方弘,你来帮我换一下啊,我没啥力气。”方弘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还是走过去,帮着给李兰英换上了睡衣。换下的脏衣服,方弘没接,任其掉在地上。李兰英有些奇怪,生完孩子,方弘就换了个人似的。她知道,有了孩子生活肯定会有变化,那也不至于孩子才刚落地就完全变了个人啊。更让李兰英气恼的是,方弘不愿意给孩子换尿不湿。方弘是压根不愿意而不是因为不会,不会还可以学,而不愿意就是把这件事完完全全地推开了。一开始李兰英没想明白,觉得方弘才刚当爸爸就这么不负责任,连给孩子换尿不湿这件事都不愿意做,之前那个对她体贴入微呵护有加的方弘去哪了?好吧,不换就不换吧,把换下的尿不湿扔一下总可以吧?这更不行,方弘直接跳着远离了包着黑乎乎胎粪的尿不湿,李兰英这才明白,方弘是嫌脏。联想到之前的种种行为,李兰英心里一沉,方弘不愿意跟她和孩子有任何接触,也是嫌弃他们脏吗?李兰英想大声质问方弘,想到是在医院,又是三人病房,忍住了。

由于是顺产,李兰英很快便能下床,只是腰酸疼得不行,想要抱孩子有些费力,而方弘帮不上太多忙,干脆在第二天借口回老家接他妈陈大菊离开了医院。好在医院有护士,还可以请短期月嫂,解决了李兰英的难题。

02

这是陈大菊第二次进城。她带着两大包土特产——土鸡蛋,老母鸡,野山菌等等,跟在方弘身后,踏进了不到一百平的房子。陈大菊是不愿意离开老家的,她在城里住不惯。在儿媳妇刚怀上时,方弘接她到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她不会用燃气灶,不会用抽水马桶,不知道怎么拖地,也用不习惯吸尘器。方弘一点点教会她,希望她能照顾好李兰英,以后再帮着带孩子。陈大菊待了不到两周,便吵着闹着要回老家,她实在不想待在小小的像盒子一样的房间里,这样的压迫感让她感觉像是住在棺材里。而她不熟悉城市的道路,没有认识的人,所以也很少出门。陈大菊答应等李兰英生了孩子来照顾月子,方弘拗不过,只得送陈大菊回了老家。

陈大菊是个善良的小老太太。她知道落下月子病的痛苦,所以严格要求李兰英按照一辈辈传下来的习俗“坐月子”——不准吹风,不准洗头洗澡,不准下床走动,每天煮很多鸡蛋、熬一大锅无盐无味的鸡汤看着李兰英吃完。李兰英出院时拿着医生给的科学坐月子的单子,她一条条念给陈大菊听,解释给陈大菊听,陈大菊听了点头说好,但要求还是不变。无奈,李兰英只得偷偷开窗透气,偷偷洗头洗澡,偷偷把吃不完的鸡汤鸡蛋留给方弘,方弘端过去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陈大菊一脸心疼,没有埋怨方弘,心里多了对李兰英的不满。李兰英心里也很不痛快,觉得方弘就是故意给她难堪,以前他们吃一个碗里的东西也没见他嫌弃过,这才刚生了孩子就嫌弃她了。

方弘最近变得很奇怪,脾气越来越不好,下班回家后经常挑毛病骂人,不外乎是家里哪里乱了脏了碍他的眼。起初还只是和陈大菊掰扯几句,然后不声不响去收拾干净,到后来上升到大声争论,最终演变为了争吵和痛哭,陈大菊和方弘俩人的痛哭。李兰英刚生产完还没出月子,整天带娃喂娃累得不行,起初的掰扯和争论她都没有注意到,直到那次的争吵,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她看了看仍然在熟睡的孩子,想着他们娘俩的事,她掺和进去说不定会让矛盾更深,本来婆婆陈大菊最近就总给她脸色看,她要去劝架,说不定就把火力往自己身上引了。

只是,外面的争吵声透过木门直往李兰英耳朵里钻。

方弘毫不顾忌地大声吼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洗碗要用热水,要多放洗洁精,要把碗底也洗一遍!每次回家拿起碗就满手是油!你不要把手上的水四处甩,你看看,甩得墙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还有这地上,不知道你扔了些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及时清理干净,踩过去踩过来就成了一团黑,要费好大劲才能弄干净。你不要把你农村的那些臭毛病带到城里来,这里不是乡下,不是你随心所欲什么都乱扔的地方!还有这灶台,饭桌,洗菜池,你都不知道要擦一擦抹一抹吗?都等着我回来做吗?你知道我从小最讨厌什么吗?最讨厌你不爱卫生!老家那个房子从里到外都脏得不得了,地上全是各种垃圾,一层堆一层被踩实变成一块块的,墙上全是各种不明物体的痕迹,窗台上的灰积了厚厚一层,也从没见你抹过。我一点都不想踏进那个家门半步!”

李兰英从来没见过方弘这么大声说话,看来是气得不轻。方弘说的这些,李兰英也都发现了,她也是农村来的,知道这些习惯一时半会改不掉,她都是能接受的,便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方弘会有这样大的反应。方弘最后的大吼,可能吵到孩子,孩子在婴儿床里哼哼唧唧,李兰英赶紧轻轻拍着,低声哼唱着摇篮曲,终于孩子又睡着了。这期间,外面一直没有声响。陈大菊不善言辞,大概是在想怎么反驳方弘,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有力的回击,最后默默去把方弘说的那些没做好的事情再重新做了一遍,但是,根深蒂固的习惯难以改变,做是做了,却达不到方弘的标准。

方弘戴着橡胶手套把家里里里外外又收拾了一遍,最后只剩下厕所的垃圾桶,里面装满了孩子换下的尿不湿,他皱着眉,犹豫了好久,想着什么都做不好的陈大菊,想着还在坐月子的李兰英,强压着呕吐感和窒息感,把垃圾袋扯出来,系好,连带橡胶手套一起扔到楼道垃圾桶里,回家后再用洗手液把手反反复复洗了不下十遍,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和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自从生了孩子,方弘就睡沙发,他给出的理由是他的鼾声太大会影响李兰英和孩子的睡眠。李兰英也不跟他计较,他在也帮不上忙,不会抱孩子,不会给孩子换尿布湿,也不能给孩子喂奶,睡沙发也好。

03

家里仍然不太平。方弘几乎每天回家都会和陈大菊争吵,吵来吵去也总是那些事情。最后一次吵得很厉害,方弘把碗柜里所有油腻腻的碗都扔了,厨房里碎了一地的陶瓷渣滓。声响也把孩子吵醒了,一直哭闹,李兰英哄了好久才哄睡着,出门去劝。婆婆陈大菊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裹说要回老家,说这城里她是没法待了,而方弘不见了。

李兰英想着要站在陈大菊这边,心里合计了一番,劝着陈大菊:“妈,我知道你做了很多事情,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方弘太过分,要求太多,咱不理他。他以后还这样,就让他自己收拾去。哪有这样骂自己妈妈的,真不像话!”陈大菊听了这话心理不痛快了,反驳道:“方弘哪儿不像话了,一天上班那么辛苦,回来骂归骂,活也干啊。你不能说他不对!”李兰英听得目瞪口呆,合着全成了她的不是了。一番话没能劝住陈大菊,反而让婆媳关系更加紧张,李兰英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陈大菊被方弘骂是她咎由自取,而方弘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从小被宠着哄着。到生孩子之前,李兰英和陈大菊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只在过年过节短暂相处,几天时间,自然是欣喜和新鲜占据大多数情感,也就没有什么冲突,直到这次朝夕相处二十几天,李兰英才真正见识到了方弘和陈大菊之间的相处模式,也终于见到了方弘很少在外人面前展示的一面。

李兰英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看着仍然在熟睡的孩子,突然觉得以后的生活会充满无奈和黑暗,心里堵得难受,感到一阵阵绝望。李兰英轻抚着孩子的脸庞,粉嫩嫩的肉嘟嘟的小脸蛋,她努力深呼吸,按压下负面情绪,侧身面向孩子,闭上了眼睛。

陈大菊到底没有回老家去,她不识字,不会用手机打车,不知道怎么去长途汽车站,只能依赖方弘的接送。方弘也没有一夜不归。他出门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他沿着小区外的林荫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平复心情,思索解决方案,他不是一个凡事逃避的人,但是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他每天下班回家见到脏乱差的房间,就想起李兰英生产时脏乱差的产房,想起那些污秽就觉得心慌气短,一种恐惧感攫住他,他只能通过愤怒来掩盖。

方弘回到家,轻轻打开次卧门,看到陈大菊已经睡着了,又轻轻打开主卧门,看到安静躺着的李兰英和孩子,他走到婴儿床旁,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努力了好久还是抽回了手,逃到了客厅。孩子出生后,方弘就没有抱过。李兰英以为他是怕不会抱孩子把孩子摔着,一阵好笑,她也怕啊,小心一点就好了,慢慢学着抱就好了。李兰英试着手把手教方弘,但是方弘就是不伸手接孩子。李兰英放弃了,也就随他去了。

方弘站在客厅阳台,这时他多希望自己会抽烟,他需要点燃一支烟,不吸,就让烟雾飘散,这样他的思绪便也能随烟飘散。但是他不会吸烟,他从小就讨厌烟味还有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

方弘进屋时李兰英就察觉了,但是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她知道方弘连碰一下孩子都不愿意,他落荒而逃的脚步声,一下下敲击在李兰英心口,也是那刻起,李兰英第一次生出了要离开方弘的念头,这样的方弘该怎么让人信任和依靠?

04

陈大菊在李兰英出月子的当天收拾好行李,让方弘送她回了老家,她说受够了气,再也不来了。说这话时拿眼睛瞟着李兰英,仿佛每天骂她的人是李兰英,她受的这些气都是因为李兰英。

陈大菊离开后,李兰英必须自己一个人带娃做饭做家务。李兰英整天像个陀螺一样转啊转,从厨房转到客厅,从客厅转到卧室,从卧室转到厕所,从厕所转到阳台,从阳台转到楼下,再转到菜市场又转回厨房,如此循环往复。她从来不知道有了孩子之后的家务会有这么多,她一刻不停地忙碌也做不完。方弘回家后,李兰英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得到的却是和陈大菊一样的结果:被方弘责骂。

李兰英累得瘫倒在床上。孩子哭着醒来要吃的,她侧过身,抱过孩子靠近自己胸前,撩起衣服喂孩子。李兰英听着客厅传来方弘收拾的声响,她想,方弘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李兰英想起读大学时的方弘,阳光,帅气,身上总是有淡淡的香皂气味,和其他浑身汗臭味的男生很不一样,这也是李兰英最终从众多追求者中选择方弘的原因。那时,李兰英是学院的团宠。选择机械专业的女生本来就少,而李兰英长相甜美,留着齐腰长发,成绩好,会唱歌会写诗,满足男生梦中情人的所有幻想。而大多数机械专业的男生则满足理工科男生的所有特色:不修边幅,自以为是。只有方弘不一样,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头发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他的书本上从来不会有油污,他做完实验的机台一直整洁有序,他还很会照顾人,会体贴地把椅子擦干净才让李兰英坐下,会随身携带纸巾在任何李兰英需要的时候递上。这些一项项都是方弘的加分项。于是,恋爱,毕业结婚,怀孕生子,水到渠成。

李兰英知道方弘是个爱干净的人。在刚毕业只能租房子住的时候,方弘把出租屋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直到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后来买房装修入住,方弘对于房屋的整洁要求非常高,地板要用白色的,柜子要用白色的,连踢脚线都选的乳白色。他说,只有这样,哪里脏了才能一眼就看见然后清理干净。李兰英觉得没必要,这样反而给清洁维护带来麻烦,好在,那时方弘主动把所有家务都揽下了,他说李兰英做不好,李兰英觉得是方弘对她好,不想她做家务,没听出其中的责怪意味,反而偷着乐,还跟闺蜜燕子炫耀呢。没想到,孩子出生后方弘就变了,而以前那些被李兰英忽略掉的细节,放大后成为了不可磨合的矛盾。

一阵阵刺痛传来,李兰英回过神,轻轻打着孩子的嘴,说:“不能咬妈妈知道吗?妈妈会痛的!”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李兰英。李兰英的心,完全化成了一摊水。她想起方弘的责备,开始反思,那些事确实是她没有做好。虽然带孩子是很累,也不应该以此为借口降低标准要求。李兰英决定还是改变自己的习惯,更爱干净一些,不让方弘找出错来。

李兰英和陈大菊一样,选择沉默无言,妥协退让,忍受着委屈继续劳累着去改变,去满足方弘的要求。

05

李兰英这个陀螺转得更快了,但是转着转着就倒下了,不得不停止转动。李兰英浑身滚烫躺倒在床上,盖了两层被子仍然觉得冷。李兰英知道自己在发烧,而且温度不低,但是她不能吃药,她得给孩子喂奶,她得快点好起来,还有那么多活等着她做,她多做一点,方弘就少一点责骂,最近几天方弘回家后都风平浪静,挑不出她一点错,还主动做了一些收尾工作。

孩子哭了。李兰英挣扎着爬起来,抱起孩子。她感觉手臂无力地往下掉,双腿酸软无力。她咬紧牙,用尽全力抱住孩子,还是没有站稳,摔到地上,孩子重重掉在她的胸脯上,哭得更大声了。李兰英缓了好一会才恢复一点力气,赶紧安抚着孩子,爬到床边摸到手机,给方弘打电话。方弘接起电话,说了两句便很不耐烦地挂了,他正在跟一个重要的客户吃饭,拿下这个客户,他就有出来自己单干的底气了。

李兰英看着手机画面因为没有操作一下子黑屏了,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给燕子打了个电话,燕子正在开会,撂下会议赶过来,开车带着李兰英去医院。医生的结论是急性乳腺炎,没有及时吸奶排空导致乳腺堵塞。李兰英苦涩地撇嘴,一天到晚忙这忙那,实在太累了,沾床就想睡觉,哪有精力吸奶啊。医生建议输液好得快,但这期间不能哺乳,吸出的奶也只能倒掉。李兰英想了想,冰箱里还有一些之前存的母乳,够孩子吃一个星期,但是她输液的时候谁带娃呢?燕子说她请几天假,李兰英不同意,燕子负责的项目正在关键期,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李兰英也不会跟她联系。李兰英又给方弘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方弘醉醺醺地赶到医院,得意洋洋地说客户答应跟他合作,他决定带着几个兄弟辞职出来自己开个工作室。

李兰英昏昏沉沉地听着,心里为方弘能实现心愿开心,又担忧着以后方弘肯定会更忙,孩子家务一堆事该怎么办。燕子把方弘数落了一顿,方弘只默默听着,也没有表态。方弘来了,李兰英赶燕子回去,燕子望着自己都站不稳的方弘,没有答应,一直待到李兰英输完液,退了烧,开车送他们回了家,又嘱咐了方弘一番,才离开。

李兰英没有选择住院,而是门诊输液,她需要回家带娃,只是输液的那几个小时需要方弘带孩子,方弘也答应了,他正好要筹备开工作室的事,把带薪年假提前休了。李兰英教方弘怎么给孩子换尿不湿,方弘戴着橡胶手套去抱孩子,孩子哇地哭了,可能是手套冰凉的触感刺激到了孩子的皮肤。李兰英知道,要方弘脱了手套抱孩子是不可能的,皱着眉,心里叹着气,劝解自己:多抱几次,孩子习惯了就好了,只有这几天而已,没事,至少他愿意抱了。然而事情并没有李兰英想的这么简单。每次李兰英输液回到家,看到的都是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脸怒气的方弘和凌乱不堪的家,原因不外乎就是孩子拉了、吐了方弘一身。

李兰英只输了三天液,医生反复劝着再输两天巩固以免复发,李兰英态度坚决,她不能再让方弘这样带娃了,本来一直都很乖的孩子,这两天吵夜很厉害,常常整夜哭着怎么哄都没用。李兰英责怪着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如果没有生病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李兰英继续忙碌着,这次记着及时排空乳腺,然而有一两次实在太累没起得来,乳腺炎复发,李兰英硬撑了两天,实在撑不住只得又去医院输液。李兰英跟方弘商量,好言好语劝婆婆过来继续带娃,她一个人实在太累了。

06

陈大菊经不住劝,第三次到了城里。陈大菊来了之后,李兰英轻松了不少。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李兰英非常注重家里的干净整洁,她牢牢记着上次方弘骂陈大菊的那些事项,一项一项都尽量避免。

方弘的工作室进展不错,凭着他之前积攒的客户,谈下好几个大单,忙得整天见不着人影,这样也好,家里少了很多矛盾,也就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李兰英休完产假回去上班。

读书时李兰英就成绩优异,专业成绩第一,却在找工作的时候屡屡碰壁,性别歧视在机械行业是成文的规定。最终,李兰英只得去一个小公司做技术销售,而成绩远远不如她的方弘却去了一个知名的大厂做技术研发。李兰英在这个小公司表现优异,正要被提拔的时候怀孕了,公司领导很看重她,表示会把职位留着她休产假回去。李兰英回到岗位,领导没有食言,职位还在,但是她不在的这几个月,有其他同事也表现不错,所以还需要再考察一段时间。李兰英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她要想再升职就遥遥无期了,于是开始忙于工作而忽视了家里。

那天,李兰英加班回到家,看见方弘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没看见陈大菊,家里一片狼藉。李兰英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又吵架了。李兰英将背奶包里的母乳放进冰箱冷冻室,进屋看了一下挂着泪痕睡着的孩子,轻轻擦去孩子的泪,回到客厅,默默收拾起来。李兰英把摔碎的碗用纸包了好几层放进垃圾桶,跪在地上拿抹布把溅在地板上、橱柜上、墙壁上的污渍一点点抹干净,又擦洗灶台、水池。这期间,方弘一直没说话,也没去帮忙。直到李兰英收拾妥当,方弘才开口,说陈大菊回老家了。

李兰英给陈大菊打电话,说好话,陈大菊铁了心,说再也不来了,要她带娃就把娃送回老家去。想想那个脏乱的老屋,李兰英和方弘自然不会同意。方弘提议说让李兰英妈妈来带。李兰英不是没想过,也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说儿媳妇在备孕,她要把时间留出来带孙子。李兰英说,弟妹还没怀,生孩子还早呢,能不能先来帮她带一段时间。妈妈很生气,把李兰英一顿数落,说外婆带外孙空搞灯,为啥不让奶奶去带孙子。反正就是不来。李兰英知道,妈妈从小就偏爱弟弟,家里各种脏活累活都是她干,干得好干不好都会被骂,所有的过错都在她身上,弟弟只需要吃好喝好玩好就行了。挂了电话,李兰英责怪自己,不该打电话去打扰妈妈的,还让妈妈生气了。她总是习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最终,方弘答应请个保姆。

李兰英多方比较,找爱干净的保姆,但是一个个都被方弘骂走了,直到没有人愿意来。方弘让李兰英辞职在家带娃,他说,他现在事业如日中天,不需要李兰英工作,需要李兰英把家顾好,把屋子收拾干净,不要让他每天回到家就觉得烦。李兰英想起小时候妈妈责骂她的话,说女孩子连家务都干不好,还能干好什么事。李兰英又一次把错归到了自己身上,是她只顾工作没有顾家,她应该要辞职,在家相夫教子。

李兰英辞职了,每天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方弘还是指责和不满,他总能找到一点没收拾得如他满意的地方,开始责骂发火。李兰英身心俱疲,每天最怕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怕方弘又会揪着哪个地方的错。那个声音响起时,她身体就不自主开始发抖,她会快速把屋子各个地方看一遍,确保没有任何脏乱的地方。

李兰英越来越感觉到绝望,她知道方弘变了,方弘讨厌她,讨厌孩子。自从生了孩子后,方弘就没有碰过她,对孩子的厌恶更是不加掩饰,明明怀孕的时候方弘对孩子是很期待的。李兰英不知道方弘为什么会在她生完孩子那一天就变了。她把疑问藏在心里,不断回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想找到她做了什么让方弘讨厌,一直想不明白。终于,有一天她问了出来,方弘沉默了半晌,说出了答案。

方弘说,他拿巧克力给李兰英时,看到李兰英躺在大小便中,那一幕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掉粪坑里的场景,那是他一直刻意遗忘的记忆,而一旦想起来,就再也无法抹去。从那以后,每当他看见李兰英就会想起她浑身污秽的样子,看着孩子就会想着孩子是从那堆污秽中出来的,继而想起他从粪坑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就觉得恶心,觉得浑身发冷,想要逃离。也是从那时起,方弘灵魂里对于洁净的苛求,再一次被激发了出来,并且变本加厉。

真相大白,李兰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这样的婚姻维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方弘明明白白说讨厌她讨厌孩子。李兰英又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不该让方弘给她送巧克力,不该让方弘陪她去医院生产。可是,这本来就是一个丈夫应该做的,问题不在她身上。李兰英看不明白,只是绝望地想着,是不是该结束这段婚姻,带孩子离方弘远远的,他就不会看见他们就想到那个满身污秽他自己。

07

李兰英去找燕子,把事情原原本本跟燕子说了,燕子一开始没说话,这不像她的性格,过了很久,燕子开了口,说:“兰英,你一直不知道你有多优秀,你总是习惯在你身上找问题,但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不要再一味妥协了。带着孩子离开方弘,你会活得更精彩的?!?/p>

李兰英琢磨着燕子的话,看着单身的燕子,她的自由自在,她的精力满满,她的神采飞扬,和自己的懦弱憔悴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李兰英也有更多的考量,她一个带着孩子能行吗?她要工作,要带孩子,能兼顾过来吗?

燕子一句话点醒了李兰英:“你还能比现在更差吗?”是啊,和现在比还能更差吗?现在也是自己带孩子,还得被各种责骂,离开方弘,至少心里会轻松很多。

李兰英是个聪慧的人,只是被从小灌输的固有观念禁锢住,一旦想明白了,解开了,也就不再犹犹豫豫拖拖拉拉。当天晚上,李兰英就跟方弘提出了离婚。方弘没有挽留,反而松了口气,他知道离婚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离婚很顺利,孩子和房子归李兰英,存款方弘留了小部分当工作室流动资金,剩下的也都给了李兰英,承诺会每个月给抚养费。方弘心里对李兰英和孩子是有愧疚的。

离婚后,李兰英独自带着孩子,虽然也累,但是身心愉快,笑容也多了。孩子一天天长大,李兰英也在考虑重返职场。她很少跟方弘联系,也从不催要抚养费。方弘很少来看孩子,抚养费倒是按时给,而且越给越多,李兰英猜测方弘的工作室效益还不错。直到孩子上小学了,李兰英才发现方弘有快一年没有给抚养费了。离婚后李兰英第一次主动给方弘打电话,一直提示关机,她多方打听,才知道方弘关了工作室,回老家了。

08

离婚后,方弘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工作室的名头渐渐打出去了,单子越来越多,他租了更大的门面,新招了很多人,雄心勃勃要将工作室变成上市公司。然而,有些影响一旦产生,就很难再驱除,比如掉粪坑的阴影。李兰英和孩子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提醒他那段污秽的历史,但是其他人的行为,比如没冲的厕所,没洗的手,没处理干净的便池,等等,都会刺激他那根已经被激发的神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骂走了员工,骂走了合伙人,也骂走了客户,最终只能关了工作室。

方弘离开之前,去看过李兰英和孩子,不过只在楼下望了望亮着灯的房间。方弘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去医院看了医生,做了心理治疗,拿了药。他决定回老家也是听从医生的建议,回到问题最初发生的地方,从根源上去解决。

方弘拿着剩下的一点钱回到老家,跟着父母一起种地,他逐渐体会到作为农民要养家糊口的不容易,特别是农忙时节,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再去管家里是不是脏乱,要不要收拾。但是,过年前的大扫除会进行彻底的清扫,以干净崭新的面貌过新年。至于那些根深蒂固的习惯,比如随手扔垃圾,带进房子的泥,甩干的水,在农村的泥土地上,并不会留下太多痕迹。至于农村的旱厕,方弘忍受不了,换成了抽水马桶。其实他的问题根源就在这旱厕上,只是要他直面问题可能会适得其反,只能慢慢来。

大半年过去了,方弘改变了很多,不再对于整洁吹毛求疵,不再因为脏乱问题发脾气,只是每当经过旱厕或是看见挑粪的经过,仍然会心跳加速、浑身发冷,恐惧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而来,使他呼吸困难。

那一天,方弘独自在后山挖红薯,泥土沾满了他的鞋底和双手,他浑然不觉,回家洗干净就好了。突然,他听到扑通一声响,紧接着有小孩大声呼叫“救命”的声音传来。方弘想,有小孩掉水里了,赶紧扔下锄头往出声的地方跑去。还没走到,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酸臭味,方弘知道那味道是从哪产生的,脚底开始发软,摔下了一个土坑。他挣扎着爬起来,脚步沉重,怎么也迈不出去,冷汗一颗颗从额头滴落。呼救声还在,但是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再不过去,孩子可能就没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他方弘听见了呼救而没有去救的命。方弘紧咬着嘴唇,咬破了皮,恐惧的压迫感压着他,他的喉咙里低沉地咕噜着,终于变成了一声怒吼响彻云空,他也迈了一步出去,顿时脚步变得轻松了。他跑到粪坑旁,一把捞出快淹到鼻子的孩子,刺鼻的味道只往脑门上冲,黄的绿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糊了方弘一身。孩子哇地哭出了声,方弘松了一口气,抱起孩子回家,打水给他清洗,孩子的爷爷奶奶找来了,拉着方弘的手千恩万谢。

方弘看着满地的污秽,看着眼前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没有呼吸困难,没有感到恐惧。方弘恍惚了一阵,他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从粪坑里爬出来,变成了现在的自己,跳进粪坑里又爬了出来。方弘知道,他终于走出了童年的阴影。方弘上前紧紧抱住了孩子,他想马上去找李兰英,想去抱抱她,抱抱他自己的孩子,这一次,他会紧紧抱住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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