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最后一天,我和一位《人间》的主编,一位严肃非虚构文学写手,一个知名网红创业公司的知名网红,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在三里屯酒吧的一个露台上度过,会晤过程中,我发消息给了目前转型做垃圾低俗营销漫画戏精寝室的前《浪潮》编辑,辱骂他拒绝出来厮混的理由。他正在享受温暖徐缓的家庭生活,拒绝在寒冷的北京冬天和一帮傻逼一起跨年。
年初的时候,他找了女朋友,从网易浪潮离开去做网易王三三,开始在北京还房贷。
人类在摸索着不断走向灭亡的同时,大地上宏伟的间奏始终奏响,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的循环,百万个城市、千万亩土地上默默无言地交替着酷夏和寒冬,黢黑寂静的夜空永远重回大地。而在日出之前,所有人声嘶力竭的一生,都像是漫长黑夜前的一个回光返照的折影,在浮光上一掠而过。我在年末的某一天从床上惊醒,突然感觉失去了生活的诗意和仪式感。我起来烤了鸡翅和牛排,做了几个菜,烤了蛋糕,看了会电影,刷了一些爱豆的新图,写了几千字黄文,找到了世界和平共处的方式。
我把这种生活称之为家庭生活,生存的心态趋于平和迟缓,不再敏感??缒暌沟氖焙蛭姨房醇频吹摹⒔犹炝氐谋本┮箍?,即使是如此强烈的城市灯光下,三里屯也在灿烂的月光里人头涌动,倒计时的时候所有人一仰头就能看到漫天的、近乎喧闹的星子。非虚构写手在此时非常扫兴地说:“今年大家能看到星星,都是因为不能烧煤的河北老乡正在冻死。”然后被意兴阑珊的众人一顿暴打。
我的生活带着一种虚幻的和平,温和地步入一个良夜。那长夜横陈在天际,带着一种蛮野的浩瀚,从乌黑的天空中传来一阵阵鬼哭的呜咽。而最悲观绝望的是,我似乎已经失去了人性的光彩和美丽,甚至主动地配合着这扭曲又黑暗的生活。
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活得实在太久了。
12月的时候,我坐在莲花池里又一次看如梦之梦,故事的最后两个小时,我一直哭得难以自抑。
我听见顾香兰说:“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活得实在太久了?!比说纳媸侨绱说木屯纯?,想要活下来的自我搏斗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我是在不能理解人为什么非要接纳自己的生命。
千禧年末,五号病人来到了城堡外的湖边,民众举行着跨年的仪式,把装满了厄运的箱子丢进湖里,迎接全新的生活。他们把战争、贫穷、疾病、不平等全部装了进去,全部的扔掉。原来这些永不都不会被扔掉,人类生存史的蛮荒、惨烈和黑暗,愈来愈近的悲剧重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绝望,情感支撑体系的崩溃,以及难逃成为孤魂野鬼的悲剧命运。原来生存之痛是永恒的,而且随时重回大地。我真希望生活不再有苦楚,这样大家都愿意活的久一点。
有时候我觉得,我喜欢这个爱豆是在从他身上索取生命力,这一个认知让我羞愧,我确实是不道德的。因为他本身已经是一个生活得如此辛苦和痛楚的人,如此敏感于美和痛苦,以至于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仿佛是在燃烧自己的命运,借以温暖有限的能照耀到的人群。这种创伤的、悲剧的生存,几乎不能给我以正面的、积极的、热忱的生命能量,反而让我觉得倍感悲伤。
这些天我总是断断续续想起江绪林。我想起他说,“若是活着,就给浇浇水,若是枯败了,就告别一下”。我的家庭生活像是一种蝼蚁偷生,饥渴地像个声嘶力竭的螳螂,挥舞着大手臂,在生存的车轮前疲倦地寻找一席之地。
2017年的跨年夜是和几位严肃生活、有救世之志的人一起度过的,大家始终觉得我们无法在这个大型轮盘游戏中能活过几年,也始终觉得大洪水其实是不会来的,就像奥斯曼帝国将衰败持续了几百年的漫长时光,而在这其间颠沛的人们还要战战兢兢地祈求平安和福佑。不知道这两种结论哪一种能让人更难过。我不相信所有的生存基调完全是权力及其暴力式的降临和展开,可是我几乎无法找到其诗意的生存表达。
我过去的几十年几乎都在寻求周旋、妥协和迂回的现实生存能量,其实我应该转身离开,冲上最高的山顶,然后一跃而下,看能抵达多深的海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