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661年,即献公十六年,晋献公重新整顿了国内军队,将之一分为上、下二军。献公亲统上军,而太子申生率领下军,在这一年里出师共同灭了霍、魏、耿三国。
岁暮天寒,院里屋上早已积上了一层薄雪,雪花纷纷扬扬,却丝毫没有阻挡访客略带急促的步伐。
申生刚回府中,将军中胃甲换成了一身青色深衣,见了来客,忙迎上去,制止正欲行礼的青年:“这里没外人,就不必多礼了,坐吧。”
客人服饰简单却做工精致,相貌英俊、翩翩如玉,正是二公子重耳。
重耳眉头微蹙,向申生道:“大哥与父君凯旋归来,本该庆贺,可我却听说父君要将曲沃作为封地赐予你,心中不免有些担心?!?br>
曲沃曾是晋国旧都,物产丰富百姓富有,为晋第二大城,因而无论是谁被封得了曲沃,都代表的是当时最高的荣誉与财富。但,偏偏这人是申生,太子申生——太子只该属于新都绛都。
“劳二弟记挂,可我身为太子,父君有令,别无它法,二弟不如抛去杂虑,开开心心赏这雪值当呢!”申生拿起茶壶顺势忘重耳杯中注满茶水:“这茶,是小时候带我的吴嬷嬷自己摘的,可香了?!彼抻俏蘼堑男θ菡嫦窀鎏煺娴纳倌?,心中干净澄明。
重耳微叹:“二弟知大哥心宽,不过大哥自己凡事还需多留意才好,尤其是奚齐那孩子,和他母亲。”随即又带了丝自嘲地轻笑,道:“来来,喝茶?!?br>
兄弟二人随即聊起军朝中之事,炉子里的火烧得屋子暖暖的,纸窗漏进白光,雪日安静得出奇,外面只有融雪偶而摔落在地的声音。
待重耳离去,申生望着庭中的落雪,竟发起了呆来,他卸下在弟弟面前乔装的洒脱,心绪也像雪,一朵、一朵地沉下。
申生腰间所配绣囊,是奚齐所赠,他把绣囊摘下来 细细看着,眼神却像穿过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良久,叹道:“被废太子,终难全于世??晌矣秩绾文苋ザ愿掇善肽兀磕呛⒆印袢瘴铱?,还冒雪送来平安符。”庭中雪纷纷攘攘又下起来了。
二
次年五月,正值草长莺飞之际,申生跨上战马,迎来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场战争。
刀光剑影间,铁骑无情,中军遭遇夜间突袭。
“顾副官,随我率西军前去支援?!鄙晟仗酵ūū隳闷鸾W龀鼍龆ā?br>
“太子,您还是留下比较安全?!惫烁惫倮乖谡是啊?br>
“中军所处致关重要,我若不去,军心难镇?!?br>
“是,我等定护太子周全?!鄙乐洌滩蝗莼?,他懂。
西军到达,中军还在与敌人奋死浴血,双方都已疲惫不堪。中军将士望见太子亲到杀敌,眼睛里重燃起来希望。
“太子,是太子!”
“兄弟们!上!赢!”
“杀!”
敌军瞬间乱了分寸,眼前这群疲惫挣扎的人像疯了一般,求生的欲望在他们体内燃烧着!
眼见局势转变,大局在握,却突然有一小支军队向申生所在冲来,陷入混战中,申生感到了这支队伍的不同,难敌。
“太子往西!这是死军!”副官冲太子喊,向死军杀去。
申生扭头杀去,欲往西,却见副官被两面夹击难以抵挡,千钧一发之际,他杀回去解围。他本不该这么做!
战场之中,主将应先求自保,可那一刻,他没有想到这些,顾副官素与他交好,申生心中他是朋友,生死之间,忘了思量。
一支铁枪从申生背后飞来,用尽了主人最后的全部力气!
副官一把推开他,枪刺透他胸膛,他倒在鲜血与尘土中。那一瞬申生突然明白副官为救他而死,但就那一瞬后,他忘记一切,去赴他的职责。
但战争终还是胜利了,皋落氏的土地从此归属晋国。
“统一”这个词在申生脑中闪过,他握紧手中的枪,目光坚定:乱世男儿都懂得:战争终须以战争结束。
夜晚,篝火将营帐外的世界映得彤红,一望无际的原野深处的蝉鸣被将士们的笑语声所淹没,他们偶而想起掩埋在河边的白骨,眼神里略过一丝凄凉,但也决不说起。
众将敬申生烈酒,他一饮而尽,大笑,眼睛里映着熊熊烈火。
三
不过胜利带来的决不仅仅只是拥戴与名望。
重耳感觉到局势的紧张,这是他第三次来太子府了。
“拥兵自重,也未必需用,只求大哥来日能自保!”他一改往日儒雅,眼睛里露出坚韧与锋芒。
申生挽弓对齐,羽箭“嗖”的一声,又偏了。他放下弓箭,跨步往一旁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们兄弟父子,为何非有一天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申生不看重耳,只看着随手扔在桌上的弓,握处已有些漆色褪落。
“大哥这么说,不过逃避局势罢了!父君如今待大哥的态度……总有一天……”
“重耳,”申生打断他:“若真有那样一天,我也不愿与父君对立、与奚齐对立,就像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执剑站在你面前,你明白吗?”他终于直视重耳,庭院里有吵闹的鸟鸣,竟是那样的自由自在。
“我何尝不明白大哥心中所想,只是大哥太固执了。”
重耳低下头:“若有一天大哥需与我为敌,我也希望大哥拿起剑来?!?br>
申生不再多言,拿起弓,这一次,正中靶心。
重耳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哀。
四
这年秋天,申生在边镇祭祀先母,依习俗将祭肉送入宫中。
祭祀礼在先后灵位前举行,献公依礼搁下一小块欲塞入口中。
“大王等等!”站在一侧的郦姬突然走了过来。
“唔,夫人这是何意?”献公放下筷子,宠溺的眼神里还带了一丝孩子般的依赖。
“大王,”郦姬上前挽住,柔声道:“远方送来的,大王肠胃不好,让人先尝尝,看变味了没?!?br>
“好,好,还是你最为寡人着想啊?!?br>
试吃者小心翼翼拿起一小块肉,弯着身子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回答:“回大王,无碍?!?br>
“好,你退下吧。”
“喏……”话没说完,这小吏却突然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候在一旁的近侍忙上前查看,探往倒地者的手猛地缩回,它的主人颤抖着匍匐下来:“大,大王,死了……”
闻言,郦姬突然跌落在地,眼泪泉涌而出:“妾没想到,申生竟对自己父亲也如此狠心……当初大王欲废之而立奚齐 ,妾为道义阻劝大王……都是妾当日之劝招致大王今日之险境……”
献公原本满是皱纹的脸从惊愕转为愤怒,他颤巍巍地扶起了郦姬:“来人!”
一道赐死的圣旨下来。
暗地里,一骑快马于暮色里出城,在圣旨之前为太子送去消息。
五
小院简陋而干净,一位老婆婆正在枣树下洗着青菜。柴门被推开了,老人眯着眼睛,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
“呦,是太子啊……”老人脸上的笑意里堆了几分恭敬,忙准备跪下去。
“吴嬷嬷?!鄙晟话牙×怂骸罢舛槐鹑?,我就来看看您?!?br>
申生的生母去世得早,小时候是这位老嬷嬷一直带着他,后来他长大了,她便讨了一方小院去宫外生活,有自己的家庭。
“今天太子留在这儿吃饭么?幺儿过会子回来一起,只不过不知道太子要来家里没什么东西呢?!?br>
她一手把申生带大,心里待他其实如自己孩子一般,许久不见,眉眼里都是笑意,把那本就皱巴的脸给皱得更深了。
申生在旁边看着她忙活,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便道:“不了,我就想看看您,一会儿府中还有很多事呢?!?br>
“也是,太子不是以前的小娃娃啦,听说前阵子还打了胜仗哩!”她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看了看他,仿佛还带了几丝骄傲:“都这么俊啦!我老是听见大家夸你?!?br>
申生看着老人慈爱的笑和微微弯曲的脊背:“以后,申生可能忙,不能常来看嬷嬷了。”
“好孩子,我一把老骨头啦,也没什么好看的,只要你好就好,我知道太子挂记我呢,世上可没有老婆婆比我幸福啦?!?br>
老人不知道,此刻已经有人围住太子府了,而面前这个心爱的孩子放弃了逃跑的机会,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申生策马回到了府中,他选择了自尽。
他想到也曾疼爱过他的年迈父君、那个善良的,记挂着他的弟弟奚齐??赡芪ㄓ凶约核?,才不用与他们为敌。
他抚摸父君赠予他的剑,四岁开始习武,他不是没有过成就霸业的渴望,名垂青史,他比谁都离荣耀站得更近。
可一切都化作尘埃,他不再眷念这一切。来世,愿不生在帝王家。
晋国一段纷乱的时期,由申生之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