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如水墨
下午
跟母亲电话聊天。
母亲说父亲昨天贪吃了几个杏子,又吃了几个邻居家的李子,胃里消化不好,有些积食不适感。父亲刚做完胃部手术,还在修养阶段,断断不能一下子吃太多的东西,但你可别小看口腹之欲的力量,很多人就是管不住自己,需要身边跟个人提醒、照顾、必要时甚至是强制。
在外漂泊多年,我早已忘记杏子的成熟之期,甚至,岁月都快消磨掉我镌刻在唇齿之间的记忆了,只有在午夜梦回之时还能回到那个杏花正盛的地方,那里粉枝葳蕤,到处都是花瓣,有初开的、合苞的、有褪残的。耳目所及到处都是蜂鸣声,嗡嗡嗡嗡的响个没停,有一个刚睡醒午觉的少年,跑在树下抬头仰望,嗡嗡嗡嗡,好想捉住一只豢养起来玩,可惜它们飞的太快了,好想折下一个簇满花堆的枝条回家泡在花瓶里观赏,但终归觉得会太过可惜,不如站在树下多欣赏一会这粉色的花海世界,傲然怒睁的花枝,忙碌的蜂影,自由的空气,粗糙的石墙,湛蓝万里的晴空。
再过几天,一场春雨来过,就出现了满地的残红,空气中的花粉香味渐渐被泥土气息覆盖,蜜蜂的身影也息退了,只有几只愣头青还萦纡盘桓,枝头出现了指甲盖大的小杏根部带着深褐色短毛,像红缨枪的的缨子拖着出枪的杏子。
多年之后看到苏轼的《蝶恋花·春景》起笔是“花褪残红青杏小......”。
这不就是我那天雨后看到的园中场景吗?苏轼这一笔又把我推进了那个过往空间,我站在杏树下看着青杏变得茁壮,变得大了一圈又一圈。于是就有一群孩童相约成群穿梭在村野,一窝蜂爬到树上摘下几颗最大的放进口袋,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的拿出来啃食,根本顾不上是否酸涩。村里面的杏树太多了,村野也有很多无主的杏树,就这么个小地方每棵杏树的树干生长纹理叶子还有果实都不相同,味道口感也不一样,他们尝遍了村头村尾的每棵杏树,各自约定好等杏子成熟之后先去吃哪一棵味道。
恍惚间岁月轮转,孩群中有一个人成了现在的我。
青杏初上的时候苏轼在南方路过荡秋千姑娘的墙外,未见其人听见女孩嬉戏的笑声,本是一场多见的路遇,可发生在初春多情的诗人身上就让这个无名姑娘的笑声传遍千年,至今你读到“笑渐不闻声渐悄.....”的时候脑海里面自然会荡起女子轻灵的笑声,自行脑补那个侍女旁伺以手推绳风吹衣袂于阳光下荡漾的后花园场景,这就是诗文的意境魅力吧。
南北的差异,苏轼在南方看杏花听初春笑声的时候,北方的小草才从地下艰难的探出半个脑袋,一副弱不经风的气质。大自然有时候跟人一样,喜欢站队弱势群体,自从杂草露头的这天起,风也温柔了许多,像个人来疯一样,完全失却了往日的高冷形象,真叫人啧啧。经过的地方总是要告诉人们春天的到来,顺带把绿色的希望吹进了人们的心里。
万里之外的南方杏花褪去的时候,北方的杏树算是刚刚在醒盹,抻抻懒腰拍拍冬雪,有诗为证:“即今河畔冰开日 正是长安花落时”。
如今
八月的高温气浪把我逼进了房子里面开启空调度日,电话那头母亲跟我说院子里面的梨树上面的早酥梨挂满枝头,挨挨挤挤压得树枝不能昂首挺胸,羞然失去了向上挺拔的锐气。说到开怀处母亲让我打视频看看是怎样的繁茂。当年,母亲亲手种下的果树已经结了多年的果了,第一次吃到它们是在北京火车站附近的地下旅店,父亲跟母亲出来游玩,接他们住下就迫不及待的掏出老家带来的梨让我拿尝尝,我连着吃了两个说好吃,他们面上露出来满足的笑意。
视频对面的梨树,还没有让我感觉到特别的亲切,从它被栽下到长大结果,我跟它只有短短几面之缘,彼此还没有种进对方的内心,相比于园子里面的杏树更像是打小认识的老友,还有后来亲手栽的白杨树,虽没有亲眼见证它们成长的过程,但数年间几次匆匆回家的旅程看到它们如今的华茂,都会忍不住凑上去抚摸它们坚实的枝干,尤其喜欢悠闲的秋天它们在阳光熠照下哗啦啦被风栉梳着,偶尔飘下一片黄叶,这特别的北方!也特别的老家!在其他任何地方始终没见过这幅画面。
我的心里画着一份老家的地图,这个地图上有着无巨细分别的一切,哪怕是老家房屋的那层坍塌的台阶、院子地上影响玩弹珠的一块不平石头、房子周围那几棵上了年纪的树,甚至是后门石墙中每年逃不了被吃命运又会咬人的野菜荨麻都有它的位置分布。我依然清晰记得翻新以前的土房子的细节样貌,屋里顶梁的木柱子,门前长条石头的简易台阶,侧墙炕洞洞口上被烟熏出由黑到黄褐色的渐变色年轮,后檐下北红尾鸲的鸟窝,前檐下深浅不一的滴水坑。这也许就是农村孩子的幸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老家的地图,这份地图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画进心里的,正是因为有了它,不管走的多远,都不会忘记回家的路,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最后都想着要落叶归根,回到自己心里的那块地图中。
这几年,我养过多种花卉,尤其这几种看到它们会让人心安不少,奔疲一天的紧张精神马上放松很多:格?;ǎㄒ奥蠡ǎ?、马蹄莲、芍药、百合(簪簪花)、火棘、蜀葵(棋叶花)、石竹(桌子花),这些花在我的养植里绝对是座上宾,还有几种平常养不到的:狼毒花(狗艳艳)、马莲、珍珠梅(通化杆)等等,你没见过这些花在我的家乡争相开放的盛景,漫山遍野,俊采星驰。
哪一天你有幸遇见,一定会为它们醉倒的。
在我心里,把它们养在身边,就是我硬掐了一丝故乡的气息陪在身边,以慰乡思。
母亲把视频递到了大伯母的面前,让我跟大伯母聊聊天,大伯母满脸沟壑,牙也没剩几颗,精神还矍铄,多年不见,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太多证据。缘分学说人这一生所遇皆有定数,你跟所见之人的相遇次数也是有超然法则左右,也许离乡之人就是缘分之手推迟了跟家乡的见面时机,我们才会在多年之后还怀着多年之前的进度遇见故人的诧异感。
有人道:“愿你出走半生 归来仍是少年”。意思是不要让多年世途的艰辛磨灭少年那颗赤子之心。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可时间又放过谁呢,纵使我内心依然,也难抵再见时的两鬓风霜。
我们只是觉得对方老了,殊不知我们也早已长大了,只是我们每天都陪在自己左右,见惯了自己悄然变化的模样,我们还对一些看似幼稚的东西感兴趣,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赡憔咧行C趴谑甭饭难丫澳闶迨辶?,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看上去已经那么沧桑了吗?
时光荏苒,桑海仓田,不外如是。
母亲说她去集市上买了八只小鸡仔回来养着,白天放养家里的大园子里,让它们自己找虫子吃,等过年看我们能回去的话到时候就可以吃了。来年二三月的时候再买几颗果树种起来。
我一直觉得母亲做为一名妇女干活是一枚好手。养鸡死亡率低,做的小麦醪糟甜,过年炸的油饼圆,腌的酸菜浆水酸,熬的豆子凉粉匀,炒的蚕豆嘎巴脆,纳的鞋垫图案规整又好看。以上这些大多都是当地应季风俗小吃,很能体现一个农家主妇的手艺,因为不经常做,只有每年节令到了的时候可能做做,故很多妇女在这些事上一塌糊涂,母亲算得上一位巧手。不管是口感上还是卖相上都没得说。
在我们眼中从小就定格了父母的模样,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容颜变老了,很多人很少会去想象他们年少的样子,因为时代的原因,没有留下他们的照片或者视频,母亲也很少讲到她过往的精彩时光,父亲调皮的故事倒是听过一些,所以虽然母亲近在眼前,但对她的少女时代在我脑海里是盲区,没有哪些故事跟人名可以做参照物去追溯她的小时代,不知道是怎样的经历沉淀了那些母亲口味的饭。
我们经常说的小时候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就来源于此。
人特别饿的时候总想大吃大喝,但在最饿的时候,最想吃的一定是妈妈平素的家常饭。这是母亲用爱在小时候一顿一顿筑在我们生命基因中的东西。于我而言,饿到极限,没有什么比来一碗洋芋擀面更让人酣畅淋漓的了。
最后我让母亲多养点鸡鸭,来年要种树就种一颗我爱吃的啤梨树,未来哪年八月十五就能吃上了,在家照顾好父亲,他的身体日渐好转但是一定注意饮食,我争取过年回老家。
杏花树每年春季如约开花,梨树每年秋天准备好一整树的香甜,白杨树哗啦啦昼夜不歇,小鸡慢慢的长大,漫山遍野的野花开了一茬又换一茬,迎来春风送走酷夏,秋天大多徒留萧瑟的枝丫,冬天它们又在蓄力新一年的发芽。
四季轮转
唯独我在天涯。
但愿,
门前漳河水 、不改旧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