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张桌子上放着玻璃杯,通过透明的杯壁可以看到水还剩一半?;褂幸桓鲅袒腋祝偕展难趟空季萘舜蟛糠郑寡袒腋桌锟瓷先ヒ黄遥锩娌刈疟蛔煲Ч难掏?。除此之外,还能看到一个眼镜,两条镜腿没被合上,自然而然地放着。这些东西统统属于威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发出呼吸的声音。
还有,天气恶劣,又刮风了。风吹着玻璃,那声音像不会说话的鬼魂。透过窗户往外看,天空呈灰色,这种天气下,除了太阳落山,根本看不出几点钟。树上已经没有叶子,干枯的树叶也没能留下。近看街上的行人,鼻子和脸通红,还有的带着帽子。他们的步伐很快,不过这也没什么。
威时在屋子里,房屋把他和那一切隔开了。屋子里没有开灯,倒是也不黑。电视没开,没有空调,暖气片贴在墙边。再看也没别的东西了,只剩床和桌子。
地上的电话响了,顺着电话,向下看,地上铺满了地毯,是淡黄色的,像狗毛的颜色。
“铛…铛…铛…铛?!?/p>
从地上传来的声音响了四下,趴在桌子上的威时才有所反应。他缓慢地抬起头,额头上都是衣服留下的印记,有点红,整张脸还没打开,他努力地使眼睛赶紧看清楚周围,便去找眼镜,然后戴上,等这些动作都完成了,电话也不响了。
威时站起来,发现桌子上没烟,又摸了摸裤子口袋,不一会,整个屋子里就烟雾缭绕的了。他抽得很快,几口就抽完了,嘴,鼻子,还有肺,始终没闲着。再有的动作就是,整个人在地毯上走了几圈,什么都没做。
错过了电话,他去床上躺着。脱了裤子,还有那双被土裹上的皮鞋。皮鞋一只放好,另一只躺在地上,鞋底都是裂纹。他把被子盖上,垫着枕头,靠在床头,对着窗外和屋里,看来看去。这真是又瘦又白的脊背,像是饱经诗书的才有的身材,绝不是健壮的体魄,一根根的肋骨已经排队站好了。
电话又响了,打断了他自己。
“喂?”这是睡醒没喝水的声音,来自威时。
“钱哪天能给我?我这还没发工资,自己快撑不下去了?;褂?,你说12号给我,今天15都号了。”
“兄弟,我有了就立刻给你,我不是手里有钱不还那种人?!蓖彼祷按艘坏惚且?,听起来刚睡听。
“这我肯定知道,要不你想想办法,先从别人那拿点给我,你中转一下,我是真有事,要不不至于找你要?!被姑坏韧彼祷?,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急促有力,整间安静的屋子里都能听到。“我弟弟跟人打架了,他命苦,我这个当哥的必须得管啊?!?/p>
“行行行,这事要紧,我知道,我最晚三天后给你,行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钟?!靶校侨熘竽愀掖蚬窗?。尽快啊,这事真不能耽误,我手里确实不多了?!?/p>
“是,你放心吧,到时候我给你把钱打过去。”
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又恢复了以往。威时把衣服重新穿好,还披上了外套,他出门了。
外面真冷,大衣就快不保暖了。大多数人选择乘车出行。从屋里出来,光线终于变强了一些。
威时头发很长,没梳理过,已经挡住眼睛了,随着他的步子一甩一甩的。嘴和眼睛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当别人问起他最近如何,他总说:我很好,只是我不高兴,就像这天气一样。
沿着水泥铺成的小路,他走进商店。老板是个黑人,戴着老花镜,头发都白了,和皮肤形成了昼夜一样的落差。
“你要那烟断货了。孩子?!?/p>
“那我拿瓶可乐?!?/p>
威时向货架走去。
“两块五。”
他付了钱,钱包很薄,于是,他向老板说:“每个人都是有钱人,一种办法能让钱包厚起来,那就是把仅有的整票全部换成那一块钱纸币?!?/p>
“噢,对。原来我这么有钱。“老板边说边笑。他那牙真白,皱纹真深。
推开商店的门帘,他告别黑人老板,继续向前,从小街拐了弯,到了主街上,主街上人变多了,路两旁都是餐厅,这些餐厅都是中国人开的,就算牌子上用日语,写着某某居酒屋,或者某某料理,进去发现老板依然是中国人。他走在这条街上,没有四处张望,对他来说,好像大街上就没什么新鲜事,从他那双没有生机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在法国餐厅门口的椅子上,他见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穿了工作服,这身工作服是这个城市环保工人的标志。
“你在这干什么呢?”威时问她,张嘴的那一刹那,他那黄牙露出来了。
“你跑这干嘛来了?”女人说。
这女人说话挺快的,说话慢了就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我就是转转。没的干?!?/p>
“我给你找的工作你去了吗?”
此时黄昏了,车和人流都在默不作声的增加。这两个人快被人群盖住了,无论是站着或者坐下,街上的声音也变得杂乱不堪。每辆汽车的间距不过一米,这整条轿车队伍从第一个红绿灯快排到第二个红绿灯了。车上下来的人快步走向路边的店铺,进去几分钟又推门出来,出来时手里拿着纸质袋子,买了点零食或者快餐,然后上车匆匆又离去。一对年轻情侣并肩而行,男孩穿着牛仔外套,女孩和他同款,手拉手,有说有笑,他们一起走进了时光咖啡厅。
“我没去?!蓖泵挥屑哟笊っ?,平淡如水的回答。
“你为什么不去试试?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女人有了面部表情,如果不是她说话时露出她的虎牙,鼻孔动了一两下,没人觉得她凶。长得也并不难以接触,柔和的五官。
“我就不喜欢?!?/p>
“你醒醒吧,现在不是你想不想,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事,是你马上就面临着自己没钱吃饭,没钱买烟的局面。你看看你现在吧,你像个二十三岁的人吗?”这说话声音可真快,看她那身材和长相,高个子,胳膊有点肥肉,头发很长,顺到后背。和这声音一点也不匹配。
“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解释?!蓖被故悄歉龇直矗皇裁幢浠?,就像那女人说了一堆废话一样。
“你记着,你不是那个孩子了,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两个字,别活在梦里了。自己好好想想吧?!迸怂?。
“你再给我点钱吧?!?/p>
“干什么用?”女人说话时五官在时刻变化。刚才是激动,现在脸上充满疑问。
“我还账?!?/p>
“你自己想办法去吧,一而再再而三,对你我什么都不想说了?!?/p>
“这我知道,是我总要钱,我不对,可欠别人的我得还,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那你欠我的呢?你就把我当成摇钱树!我就是你的摇钱树,是吧?你心疼过我吗?你从不知道感恩!”
“你别这么说,我没把你当摇钱树,我也知道感恩,等我成功了,我肯定会感恩。感你的恩,感大家伙的恩,感所有对我好过的人的恩。”
“行了,别说了,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希望?!?/p>
女人掏出钱来,直接把那把钞票摁到威时手上。
“你自己别饿着自己?!迸硕酝彼怠?/p>
话音未落,威时转过身去,又向前走了。他穿过这条大街,繁华一点点腿去了。再往前走,已经没什么餐厅。路两边有很多干净整齐的建筑,屋顶都是尖的,墙壁是统一的砖红色,由一块块精致的砖头砌成。路边有一个老头,带了个破旧鸭舌帽。一身脏衣服,坐在人行道上,看着来往车辆。他拨动着旧吉他弦,用嘶哑的声音唱完了每一句。时不时的,过路人扔下几枚钱币,发出清脆的响声。每当这时,他都会点头致谢,然后胡子扎到自己的脖子,痒痒的。
威时再走下去也是徒劳。他回到家中。发现家里一团糟。墙上的钟都是灰尘,指针指在晚上八点钟。他先是躺在床上看看电视,电视停留在电影频道,银幕上的女主角妆容精致,表演深入身心,大腿也很细。于是他有了兴趣,继续看,此时男主角出现了,是个欧洲人,络腮胡被修剪得井井有条,随着剧情的深入,电影的画风转向战场,威时也没了兴趣。直接换成别的节目,可接下来的节目不是教育类的,就是金融类的,或者是大批大批的广告,终于,找到了一个侦探系列的电视剧,还是他看过的。于是又换了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电影频道,可是这会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了,那男主角正说那煽情的台词呢。到头来,他这一晚上什么都没看到。
看电视的时候,他抽了有四五根烟,大口喝下了好几口葡萄酒,很快,桌子上的劣质葡萄酒已经空空如也了,剩下酒瓶,摆在桌上。
2.
厕所的灯光映在镜子上,镜子下的洗手池正在蓄水,水龙头大开?;杌粕牡乒馐雇钡奈骞俑叩陀兄?,眼窝有了阴影,尚未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把水花拍在脸上。屋内的气温并不高,衣服已经套在他的身上了。完成了这一套基本工作之后,今日不同于往日,他开始整理蓬乱不堪的长头发。
告别了厕所昏黄的笼罩,随着门“砰”的一声,楼道里的阳光打在身上,让威时一下睁不开眼,过了几秒才适应室外的光线。
该出整栋楼的大门了,门口有一面大镜子,能把整个人看个清楚。镜中,威时的头发都梳了过去,阳光一照,有点发亮。衣服也一丝不苟的。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那正装外套也让肩膀变宽了起码一公分。
随着小卖部门口风铃的响动,黑人老板竟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低着头,票子在手上一张张快速闪过,就算威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仍然无动于衷。店里有一个白人顾客,正在调料那一栏选来选去,还有一个送孩子上学的父亲,正领着他的孩子,在店里买糖果,那孩子可爱极了,抱着一个棒棒糖,就是不撒手。
“老板,我抽的烟到了吗?”威时率先开口。
听到声音,黑人老板的视线由下向上,把头抬了起来,顺便,又把下滑的老花镜推到鼻梁上,眨了眨眼。
“是你呀,小子。我还以为是谁呢!”黑人说起话来。声音如同往日,低沉,沙哑,饱经烟酒侵蚀。
“可不是我,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这才一天没见,不应该?!蓖币涣盗思妇洹?/p>
“你吓到我了,孩子,你骗过了我的余光。我刚才敢跟自己堵一百块,说我绝对不认识进来的这个人?!碧胶谌怂祷熬湍芟氲角罕堑难涛丁?/p>
“就是换了件衣服。”威时嘴角微微动了动,面露羞涩,好像也被这老板吓了一跳。
“不一般,不一般。你那烟来了,二十五。你这是要干嘛去?孩子?!?/p>
“给你钱。有正事,晚上回来再说吧。”
此时,清晨时刻,路上的人太多了。有两个老人从威时肩边擦过,其中,男人戴着高顶礼帽,女人戴着珍珠项链,步履蹒跚,威时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不一会他们就消失在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人。当威时再次路过昨天那家餐厅时,餐厅正紧闭大门,夜色里的氛围还没有完全散去。再往前走,那个唱歌的人也还未出现。
马路中央,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推着她的孩子过马路,小心翼翼。马路上汽车的喇叭不停地响。母亲一直左右张望,不一会,她们母女二人顺利通过。
威时到公交站了。从家里到公交站,已经有两公里路,这两公里他脚步匆匆,以至于现在气喘吁吁,一边走一边看着腕子上的手表。从起床到穿衣服,再打扮打扮,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结果他自己都忘了,原来早餐没来得及吃,这一路有不少人边走边吃,他们手上拿着饼类的食物,那些饼干干的,上面刷了一层酱,被塑料袋裹着。路人们几大口下去,整个饼都跑去他们肚子里了。到了公交站,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什么都来不及做了,他只能原地待命,等着公交车的到来。
公交车时时不来,威时东张西望,于是点了根烟。车站人太多了,威时的左边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孩子,书包拉链没完全拉上。右边是一名女士,戴着大框眼睛,穿着没有几个人能说上来是什么风格的衣服,嘴上涂得一片红。后面还堆了一帮人,是刚来的,而且,还在陆陆续续的来人。不一会,威时已经算是这里的前排勇士。
这帮人的希望终于来了,庞大又狭长的公车缓缓靠边,离这帮人越来越近,车还没有完全停下,底下的人就已经跃跃欲试了,后面的人在争前恐后地往前挤,把拿包的同志的双手都挤到头上了,因为他们得用手把包举过头顶。总的一看,这帮人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此时此刻正在缩水,体积正在变小。
等这帮人都上去了,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威时正在人群的正中,公车开起来摇摇晃晃,整车的人跟着晃,威时的脚被时不时踩几下,根本找不出凶手是谁。上衣被挤得皱皱巴巴。嘴里呼吸着整车人发出的气息,眼中的画面全是前面中年男人的头顶。威时把胳膊从人群中抽出,举过头,看了一眼时间,表盘显示此时8点39分,确定了时间,他胸口深深起伏,松了一口气。
整车人就像流亡者。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没有沟通,随着车身的节奏,一摇一晃。就在远途人在车里昏昏欲睡的时刻,公交车发出巨大响声,整车人全都向前倾。司机踩下刹车,巨大的车身不自然的在马路上骤然停下。威时在车的后半部,看不到前面发生的情况。只有坐在前面的人才能透过玻璃清楚的看到,在公交车的正前方,一位老人缓缓路过,面对他眼前这庞然大物,他显得并不畏惧。
最终,威时到目的地时,太阳光已经很强了。目的地是一个圆形大建筑。向上望,这个建筑有十几层,装有反光玻璃,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里面的人倒是可以看到外面,人流进进出出。远看的话,像是冰淇淋上沾满了流动的飞虫。威时成为其中之一,整理衣着后,迈进了这道门槛。
“您好。您就是,威时先生?”这个强壮的男人穿了一身正装,头发很短。正装绷在身上,从胸口的地方叉开V字形大口子,更能凸显他的强壮。
“对,对,我是?!蓖鄙聿谋人×艘蝗Γ饺怂祷吧笮〔畈欢?,声音充斥了整间被粉刷得煞白的屋子。
“您迟到了。威时先生?!?/p>
“对,是。真是不好意思。但其实,情况是,今天我坐的那班车,差点就撞到一个老头。幸亏司机刹车快,最终没撞上??苫故堑⑽罅艘淮蠖问奔洌纠词遣换嵬淼?,真是个意外。不好意思。”威时说话时,身体已经端坐在座位上一会了,但呼吸还没完全平复下来。
“您的简历我已经看过了,恐怕不是我们最合适的人选。不过也不一定,最终结果,您还是得等消息。辛苦了?!闭饽腥怂祷暗纳舨淮?,但感觉藏在正装下的肌肉都在暗暗发力。
“好,没关系。谢谢?!蓖泵嫖薇砬?,起身离开。
又来到通风的大街上,大街上的人比早晨少了。他点燃香烟,把那口浓雾似的烟吸进去,烟里的复杂物质,贯穿他的呼吸系统,最后,从嘴里又吐出来,不一会,吐出来的烟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与烟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马路正中随风飘舞的塑料袋,它们一同向高处飞去,再也找不到了。
3.
“我们没法再继续了?!?/p>
“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希望,你总是把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关系弄得一团糟?!?/p>
“我也不想这样啊,我就没努力过吗?我就不想让生活一帆风顺吗?”
“你怎么努力?就凭你每天在家里待着,一分钱也不挣,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我跟你在一起连一顿像样的餐厅都去不了!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那你当初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你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些?”
“当初?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在上大学,靠家里给的钱,咱俩也能高兴。现在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
“确实,你说的也对。跟我在一起也是受苦?!?/p>
“先别管我受不受苦了,你明天那几顿饭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家里也不给你钱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说了?!?/p>
“行吧,我不说了。”
餐厅里的一男一女此时此刻停止了争吵,女孩喝了杯中的一口咖啡,润了润嗓子。威时面无表情,嘴角下沉,闭上双眼,头很沉,只能用手才能拖住。低下头的威时就像三伏天的空气。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谈完了感情,咱俩好好谈谈生活,或者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短暂的停顿后,威时率先说话。
“我给你找了个家教的活,不用坐班。孩子一年级,你给他辅导作业,你的底子不差,表达能力也不差,试试,我觉得你能行。主要是,这活钱也不少,够你养活自己的。”女孩说起话来很快。
“我去哪教?在哪?”
离你那不近也不远,去那人家里,一周三次,教的好家长会再加课?!?/p>
“我考虑考虑?!?/p>
“都到这会了你还考虑什么呀,赶紧去吧,别考虑了,先干,再适应?!?/p>
“行,那试试吧?!?/p>
从餐厅回到家中后,威时把家里翻了个透。找到最后,他从床下翻出一个破箱子,上面满是土。打开后,两个楷体字“语文”闯进眼中,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学课本。
书都已经皱皱巴巴,破旧不堪了。他打开每一本,回忆每一本书对应的岁月。他清楚的看到自己那个年纪写上的字体,那字体既不潦草也不粗糙,可以看出是认真写上去的。每本书的封皮上都写着“一年级三班”,翻着翻着,偶尔还能看到书中不小心落下的油渍,还有当年老师给写上的“优”字。他想起来,就是为了模仿这个“优“字,自己特意买了一根钢笔,在练习本上写了几百遍。
就在回忆进行到尾声时,他找到了当年的一个本子,蓝色封皮。打开本子,字体很大,仔细看,是一段话: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爸爸妈妈送我上学,我很高兴。放学了,我更高兴了,因为又能看到爸爸妈妈了,有时候,爸爸还会给我买一个棉花tang。”
继续翻着,他又找到自己当年用的图画本。图画本已经被涂满了,每一页都有画。他慢慢翻看,都是风景。翻到其中一幅,他停留许久?;?,几座缓缓的山坡连在一起,天空湛蓝,连云都看不到,树叶也被风刮起来了,好像就在莎莎作响。几座木屋建在山底下的草坪上?;难丈侨绱说ヒ?,草是统一的浅绿色,山是统一的棕色,天空则是用浅蓝色。线条也是如此粗实,一看就是个孩子画的,只有孩子才能画出这种作品,但没人会看不起。看完,本子的封页上写着老师的评语: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老师希望,你对待自己喜欢的事,永远能认真下去。评语的字迹不连笔,清楚工整,给学生树立了好榜样,红色墨水如今也未褪色。评语的时间停留在十七年前的十月十二日中午。
4.
威时查好了去教课的路线,自己复习了小学课本。给家长打电话做好了沟通,自己详细查询了教育的细节。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威时出发了。
出发前,对着试衣镜,他分别试了试一身正装,还有一身运动装。正装是黑色的,里面他搭配白色的衬衫,对着镜子,一百八十度看了个遍。这架势,像个出席活动的主持人。运动装是灰色的,不怎么起眼,像个普通的过路人。最终,他选择穿那身正装前去。手里拿了一本书,那本书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著,名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五年前他买了就一直没看过,是翻箱倒柜时找出来的。
路程需要一个多小时,他手里已经没有打出租车的钱,车费不是一笔小开销。经过筛选方案,威时选择地铁出行。事实是,买地铁票的零钱对他仍有影响,但总比打车好多了。
地铁里的人形形色色,每个车厢都挤满了人。又到了人群拥挤的地方,每个人都在做自己在车上能做的事,绝大多数人低头看手机,这是节约时间玩手机的最佳选择,不耽误正事,还丰富了车程,简直是最棒的忙里偷闲??赏辈⒚挥型媸只南肮?,因为他之前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坐在沙发上好好玩手机,得不到的最好,白给的谁也不喜欢。所以玩手机对于他来说可谈不上忙里偷闲,他在家里早就玩腻了。
威时没赶上座位,进入车厢时,车厢已经有23个人了,座位只能坐12人,因此有十一个人肩挨着肩,每个人都像身边没人一样,专注的看着手机,威时则专注的看着每一个人。每个人有什么动作他都能注意的一清二楚,以此消耗坐车的时间??凑庑┤四苋猛庇懈髦指餮母∠?。
站久了对于威时来说是件难事??銮宜员吣歉龊炝衬腥松聿乃洞螅鲎硬桓?,肩膀特别宽,挤得威时根本不扶着也不至于摔倒。正对着威时的小伙子真幸运,年龄和他相仿,一张白脸,眼睛藏在眼镜后面,正坐在座位上玩着手机,还不时嘿嘿嘿乐出声音来,看样子他高兴极了。
下了地铁后再步行七八分钟,就到了那家人的小区。这是个绿化很美的小区,统一高层建筑,楼都是杏色的。初步估计有二十多层。
威时进入小区时被保安拦下,这帮保安穿着统一的制服。在小区大门处有个圆形高台,其中一个就笔直地站在高台上,面部肌肉紧绷,眼睛眯成一条线。
“你好,干嘛的?”
“我是教课的。给你们小区里的一个孩子。”
保安眼睛睁开,对威时上下打量。
“我可以进去了吗?”威时有点不耐烦了。
“你必须给业主打电话?,才能进去,打通了我接,核实情况?!北0驳目谝羧萌擞械闾欢?,只能听清几个关键词。
“行行行。”
威时掏出手机,拨通那家人的号码,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清脆。
“喂?老师?您好,怎么啦。”那个女人说。
“您好,家长,我在小区门口呢,保安让我给您打电话,要不不让我进?!?/p>
“噢噢,你快把电话给保安,我跟他说?!?/p>
说完,威时把手机交给保安,保安拿过电话,说:“您好,您是224的业主对吧,这个人来给您家孩子补课。”
“对对对,你赶紧让他进来吧!”
威时礼貌性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刚才接电话女人的脸,这位家长没有化妆,短头发,皮肤很黄。
“您好,老师,快请进。不用换鞋啦?!奔页けㄒ宰匀坏奈⑿?,声音清脆而流畅。
“好,好?!蓖蓖耆戳?,随手把门关上,要补习的孩子正坐在客厅的写字台前,写字台冲着窗户。孩子把小脸转过来,注视着威时。这真是一双大眼睛,像两个透彻的泉眼,仿佛会说话。那孩子的小嘴自然而然地翘着,下嘴唇微张,整个小嘴咧成一个完美的弧度。鼻翼一起一伏,过几秒钟,又眨了眨眼。
“杜比,快叫老师!”家长一边说话,一边准备水果。
“老师,好!”小杜比用洪亮的声音喊着,一点儿都不生分,就像跟个熟人说话。
说完,威时坐了过去。写字台前就是客厅的大窗户,采光很好,朝阳,熹微的阳光轻轻打到桌子上,并延伸到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透过窗户,就是小区里的花园,花园很大,包含了一个篮球场,还有一个网球场,花园里的树木很高,枝条细密,与窗户差不多高,上课的时候这一切活生活现,小区里的人近近出出,老人买菜归来,不紧不慢,穿着工服下班的年轻人纷纷回家。威时和小杜比抬眼就能看到这些景色。
“我以后,就叫你杜比先生,怎么样?小杜比”威时说。
“好啊,老师”,杜比先生听了这个称呼,用孩子特有的微笑笑了好几秒。
两个人坐在一起,威时教他如何拿笔,如何写字,如何拼音。从后面看去,两个人并排而坐,头挨得很近,威时的背影比杜比先生大了好几套。
两个小时过得很快,威时下课后回到家里,依然选择地铁,不过,地铁里根本没机会掏出他前来时带的书,因为此刻地铁里的人潮更加拥挤。
5.
酒吧里,灯光昏暗。几张木制的桌椅,桌椅布满划痕,墙壁上几张褪色的海报。海报风格均为波普艺术,不知道哪位艺术家,画了一堆可乐瓶子,然后又被钉在这里的墙上,漂亮的是,钉的工具并非钉子,而是是个啤酒瓶盖,整齐地钉在海报四角?;褂泻眉刚爬嗨频暮1ǎ脖徽饷垂易?。吧台很高,吧台前的椅子同样很高,一个白人小伙子正在吧台里忙活着调酒,倒酒,洗杯子,他身前坐着一位短头发的姑娘。他身后的墙上,挂着酒水的价格。
威时来了,奔向角落的桌子,角落的桌子灯光更加昏暗,甚至看不清桌上的烟灰缸。桌子上坐了一位客人,是一个派头十足的小伙子,头发梳过去,抹了发胶或者发油,上衣上印满了椰树图案。
“来啦,怎么过来的?!保馕凰』锵瓤?,照顾威时坐下,同时还给了他一根烟。
“走过来的。你几点到的?”威时很放松
“还行,刚到一会,想喝点什么?”
“不知道,听你的吧,你点什么我就喝什么?!?/p>
“服务员?!彼』镎泻舴裨惫?,他指着单子上的啤酒,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给我拿十二瓶这个。”
“好的,您稍等?!?/p>
啤酒上来了,“都打开吗?”服务员问
“都开开吧”威时回答。
“怎么样,最近?”帅小伙问威时。
“瞎凑合吧,之前欠的钱还没还完,跟家里的关系还是不行。”
说完,两人举起瓶子,碰了一下,各自对着瓶口大喝一口,喉结动了几下,上下起伏,还伴随着声音。
“我跟你说,兄弟,别把这些事太放在心上,日子总归能好起来。别着急。有的事,你怎么努力都没用,当然了啊,努力自然好,也该努力,但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是随着时间顺其自然?!彼∽铀?。
“唉,我刚二十三岁,感觉自己这辈子完蛋了,小时候,总想将来是什么样什么样,但现在,我都不敢想象将来是什么样?!蓖庇趾攘艘豢?,接着说:“跟身边人的关系一团糟,但我是傻子吗?我不是,对吧?我智商应该还凑合,我就想让关系变糟吗?我不想,对不对,可这些事就是不听话,稀里糊涂,变成现在这德行?!?/p>
“听我说。威时,兄弟,热爱生活吧,没别的好办法。你看,我每天,上午看书。下午打篮球,晚上再打台球,夜里睡不着就喝点葡萄酒,一个人感觉生活有意思极了,不需要烂七八糟的别的什么东西,人是忠于自己的,对不对?”帅小子说话不慌不忙的,这说话速度可比他喝酒速度慢多了。
“哦。那你过的是真滋润,你家里让你什么负担都没有,所以你就去做自己了,对吧?”威时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帅小子喝了一大口,没说话,威时又问他:“加州好玩吗,富二代?”
“还可以吧。洛杉矶不错,有海,有阳光,还有椰树,沙滩,夕阳在那永远没有个完?!?/p>
“听着真不赖?!?/p>
“不光是这些,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个城市的魅力在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洛杉矶就有这种魔力,海风吹着你,夕阳照着你,热浪在眼前滚来滚去,再给你支起一张伞,给你个桌子,放点啤酒,你想想。”
威时和帅小子已经喝完四五瓶了,这会得来跟烟了。
“听着真不赖?!?/p>
“有空,等我再去,我带你一起,咋样?”
“我下辈子再去吧?!?/p>
酒吧中有两个人起身离开,勾肩搭背互相扶持走出大门。又进来了四五个人,其中有两个女人,他们坐在了一张大桌子上,服务员过去招待他们了,不一会,服务员从吧台拿来两大瓶子酒,一个冰桶,还有一堆杯子和总于兑酒的甜饮,那帮人总是哈哈大笑,笑声是由男女声音混合制成的,渐起渐落。
旁边这桌,威时和帅小伙正有说有笑,两个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了,边说话,边比划姿势,两个人都喝热了,脸上的汗在暗暗的光线下显得油腻,喝酒就是这样,不一会,两人就浑身酒气了,此时,他们已经快把点的啤酒喝完了。
“咱俩还得再喝点。”帅小子说。
“喝,没问题,今来了就是喝。”
两人的说话声已经不约而同的变大了。
“再来十瓶啤的?!彼∽哟笊胺裨惫?。
“您要十瓶什么啤酒?”
“都行,你上什么就喝什么?!?/p>
“好的。”
服务员回到吧台,去冰柜里拿啤酒。
“明你有事吗?”帅小子问威时。
“上午没啥事,下午给那个小孩上课去。”
“上课?上啥课?”
“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了,我接了个给人教课的活,那孩子一年级,我去给他辅导作业?!?/p>
“行啊,不赖啊,好教吗?”
“怎么说呢,教的东西是不难,但是那孩子也不是什么省油儿的灯,第一天还挺乖的,熟了就越来越不听话,鼓励批评都不好使,他就是不听,说什么都不听,有时候看他那个顽皮的样,真想给他两巴掌,再揍一顿?!?/p>
“顽皮过头了,就该挨揍了。”帅小子左嘴角向上一翘,乐着说。
“现在的孩子,就跟祖宗一样,好东西不少吃。狗屁不会,跟咱们小时候差远了,一年级,拼音拼音不会,背不下来,口算比谁都慢,别的孩子不敢说,我教这个,就是个大笨蛋?!?/p>
“怎么听着跟我小时候似的呢”
威时一阵大笑。
“还有呢,你接着说。”
“还有,问题大了,他妈也不管他,任由他儿子瞎闹,上课的时候,他儿子说喝水,他妈就来倒水,说吃零食,他妈就让他吃零食,一点上课的规矩都没有,家长都这样,我这个当老师的怎么管?”
威时把瓶子举起来,要跟帅小子碰杯,帅小子也举起杯子,说:“干了它?!保谑橇饺擞趾韧暌黄?。
“是没法管,男孩子这样下去长大了就是个女人?!彼∽拥统恋乃怠?/p>
“你瞅瞅,要不咱俩是好兄弟呢,想的都一样,来,喝一口?!?/p>
两人又喝了一口,这次一口喝了半瓶。服务员这次给拿的啤酒,包装真漂亮,几个粗线字母印在绿色的标签上,玻璃瓶是黑色的,看起来像个艺术品,上面还印着鱼的图案。
“你饿吗,咱俩点点儿东西吃?!彼∽游?。
“还行?!?/p>
“吃点吧。想吃什么?”
“我不吃了,也不便宜,挣钱挺难的?!蓖彼?。
“嗨,我请你,今晚上的都我来,我知道你现在不容易。吃什么你点,我都行?!?/p>
两个人点了一些海鲜,这么晚已经很少有餐厅营业了,只能点酒吧里的伙食。幸亏酒吧里有扇贝,生蚝?;褂邢海蟪颜庑┒饔没鹂臼?,浇上汁,两人和啤酒一同咽下。吃饭的功夫,几瓶啤酒又空空如也了。
“唉,你说,咱们当年身边那些人,怎么就不见了呢?”威时说。
“对啊,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还记得菲尔德吗,和咱俩玩的最好的,经常放了学一起抽烟,也一起回家?!彼∽拥幕暗秸饫镪┤欢?,眼神里充满回忆,过了一会,他接着说,“你说,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家里就距离几百米的人,该不联系也不联系了,后来又遇到好多人?!?/p>
“记得,我三年没见他了,上次吃饭,还是那个夏天,咱们穿着短袖短裤,在海边那次。”威时说。
“三年啊,对,我想起来了,上次我也在,都三年了,真快,又感觉很久了。”
“吃饭那地方都拆了?!蓖彼怠?/p>
两个人不约而同碰杯,彼此的语速变慢了。他们旁边那一桌撤人了,喧闹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旷的酒吧里就剩他们二人,服务员在吧台忙着刷洗杯子呢,再也没人打扰他们了。
“三年了?!蓖彼怠?/p>
“我们那会还是个孩子呢。”帅小子说。
“怎么就三年了?!?/p>
“那些孩子呢?”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快乐一阵子,而我的那阵子,已经过去了。”威时说。
“活着就有希望。”帅小子说。
“那是你?!蓖彼怠?/p>
6.
课程进行得循规蹈矩。威时每天坐地铁前来,再坐地铁回家,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贫穷自在。跟杜比先生越来越熟,每次到了杜比的家中,杜比先生的母亲就会沏茶水。切水果,热切问候。小区门口的保安已经和威时再熟悉不过,不用废那么多话,更不用走那些程序,保安每次看到五十米之外,一个瘦高个,穿着正装前来,就会提前开门,以表欢迎。二人的对话也变了风格,现在,威时每次来,保安会说:来啦。然后二人相视一笑。
只不过,最近天气太差了,威时穿的衣服在人群中算薄的,比他穿的再薄的只有那些姑娘们了。冷风能打透他那正装外套,他的上半身总是瑟瑟发抖。他小时候是篮球队的,腿的耐力不错,以至于腿不那么冷。威时还得随身带纸,因为他有与生俱来的鼻炎,在冬天尤为严重。不过有时粗心大意,出门着急,忘记带纸,尤其在车上,没有任何便利店的情况下。鼻涕总是流出来,根本控制不住。
对于威时来说,坐车是最煎熬的事了。去的时候要两个小时,回来还要两个小时,必须先坐公交车,去有地铁的地方,再上地铁,而后步行,回来也是如此。
在这路上的四小时里,他总想做点什么,不想把时间白白浪费掉,用来看车厢里和大街上那些各式各样的面孔,因为这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更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是啊,这可真够无聊的,也够荒唐的,世界上哪都有人能冲进你的视线,问题是你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就算有哪个漂亮姑娘或者哥们吸引了你,你想去认识,也没有好的途径。路人简直是世界上最荒唐的名词。他想做点不受环境影响的事,对自己真正有用的事。他觉得那些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盯着那些人看就像个白痴??伤肓艘蝗Σ欧⑾?,他看身边的人和事也挺好的。他小时候就喜欢盯着大街上新鲜的事看,他为世界上的各种不同感到莫名的快乐。他想起曾经花半天时间看蚂蚁搬家,自己非???。他想,我在看其他的人做他们自己的事,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也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也是有意义的事。这些想法每当威时登上任何一辆列车时都会自然而然的浮出脑海,像退潮后的礁石,显而易见。所以,坐车对于威时来说太煎熬了,脑子里充满矛盾的想法,一直想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问题,有的人根本不觉得这是问题,因为好多人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想着想着,车到站了。今天的工作即将开始。杜比先生和他妈妈正等着威时的到来,水果和饮料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杜比先生依然那么活跃,无论上课下课,玩具总是不离手。
威时对杜比先生的耐心是有限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上课的时候,杜比先生还会给威时一点面子,对于杜比来说,这个老师还很陌生,威严自然也存在。到了三四节课,杜比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听话了。今天是第五次课。
课程进行了二十五分钟,威时正在给他讲英语。对杜比先生来说,稳坐二十五分钟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总得干点新鲜事。
“你再不听话!把东西收起来,别玩了。”
杜比先生此时此刻正在拿着小刀削铅笔,桌子上已经有三四根削好的铅笔了,是上课前削的。威时说完他以后,他仍旧干着自己那削铅笔的工作,小手握着刀子,眼睛一眨一眨,一心一意,好像根本不受外界打扰似的,身边的老师威时就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妈子。
“你听没听见!我让你把铅笔放下,先用削好的写!”威时把声音调到尽可能小,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听见了?!倍疟认壬煤苁乔纹さ纳羲担狡∽齑阶匀欢坏剡肿?,像一头灵动的小鹿。而眼球没有打转,还是在盯着手里的铅笔,看也没看他的老师一眼。
威时不再说话,选择了沉默。没办法的时候只能沉默,但可以做动作,把嘴闭上就好了。于是他一把抓走杜比手中的铅笔,杜比真没想到,他的老师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这个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吓了他一跳。杜比先生这下老实了,开始看起课文来。
谁知道这老实只是暂时的。过了一刻钟,杜比先生开始使用他那标志性的话语,以此来拜托课本的束缚,挣脱这桌椅的枷锁。
“老师,我上个厕所去吧?!?/p>
从厕所回来时。
“老师,我想吃点水果。”
“妈,晚上给我炸点薯条吃?!?/p>
用完了标志性用语,杜比拿起他的小勺子,把零食倒进碗里,一勺一勺地将食物送进嘴里。上课吃东西真是太香了,用上课的时间做点别的真舒服,哪怕浪费了五六分钟,那也是离胜利更进一步。
“我告诉你,臭小子,如果你这样下去,不听话,我就得让你受点罪,吃点苦。”
杜比先生正在专心致志的吃东西,一声不吭,这种专注学习时不存在。任由威时自言自语。
“有你这样上课的吗?我来给你上课,容易吗,如果我糊弄糊弄,什么也不管,钱一样会给我,但我不想放弃你,你妈妈交钱给你上课,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家长呢,你这样是在浪费你妈的钱。你还想吃炸薯条?就这个表现,你配吗?我给你上课也上了几节了,一节比一节状态差,不听话?!?/p>
杜比先生正吃得香呢,吃零食的时候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从来就不会看别人的脸色,那不是他的性格。
“嗯嗯?!保疟认壬沼诨卮鹆?。嘴里的东西把小脸蛋撑得鼓鼓的。
这一节课的时间过的真慢,杜比先生想赶紧下课,威时先生更想赶紧下课。下课后就算再坐五个小时的车,威时也想赶紧逃出去,和杜比先生说句拜拜。
……
“行了,就这样吧?!?,威时起身离开,杜比的母亲带着杜比一起把威时送出家门。
“儿子,跟老师说再见?!?/p>
“老师再见!”杜比从家门出来,送出威时十几米,小脑袋一扬,然后挥动那短短的小臂。
“再见,臭小子。你这回高兴了吧,告诉你,下节课给我听话点?!?/p>
杜比的母亲嘿嘿一乐,摸着他儿子的脑袋,也向威时摆手。从远处一看,这母子俩人真像。
威时从杜比先生家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出了小区的大门。一排排的车正停在人行横道的后面,等待通行。黑暗的空气中,路灯高高在上,给马路撒上昏黄的灯光。路面上的汽车都打开近光灯,照亮了地平线。小区门口的路不算宽,只有两条车道,掉头的和拐弯的车辆把这条路的秩序弄乱套了,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能听见仓促的鸣笛。
威时点燃了时隔两小时的香烟,长舒了一口气,呼出的二氧化碳在冰冷的气温中变成雾,与烟起一同吐出来,在这黯然而喧闹的世界里,向远处飘去。
7.
下午三点时分,依稀可见太阳光,这是为数不多的冬日暖阳,阳光懒散地照在光秃的树枝上。阳光下,小学门口的铁栅栏锈迹斑斑,门前这条窄路被围得水泄不通,路边停着的一排轿车使道路变得更窄。车里的人们摇下车窗,男同志们在抽烟,女同志们在打电话,车主间除了喇叭声外并无交流。小学放学了,背着书包的孩子们来学校门口找自己的父母。有的孩子还没有书包大,看到父母的时候,像个乌龟飞跑起来。老年组的家长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干脆步行,头发白的差不多了,凑在一块。其中,一个短头发矮个子的老头说:“上回碰见我们孙子那个班主任,班主任出来了,告诉我,说,您这孙子,就会耍小聪明,当人一套背人一套,他用的好着呢。我一听,我就告诉那个老师,我说,老师,您当着学生是一套,当着我们家长又是一套,那您是不是也这样啊。”
说完,边上几个老头笑起来。有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老头说:“兄弟,你可不能这么说,老师都是为了孩子好,这是责任,也是义务,天下没有不上进的学生,也没有没德行的老师,只是方式方法的问题。”,说话的时候,他那双眼睛藏在眼镜下,看着格外的大。
“呦,听你这说话不简单呐,像是个文化人?!蹦嵌掏贩⒗贤匪?。
“不敢当,不敢当?!?,戴眼镜的老头笑着摆摆手。
“我就爱跟文化人交朋友,这说话就是不一样。”
“我年轻时候,就是个老师?!贝餮劬档睦贤匪?。
老年组的人群里穿出一声欢笑,与众不同的嬉笑,来自杜比先生。这帮老哥们低头去寻找这笑声的来源,可转头的速度跟不上杜比的步伐。他正背着大书包,用力迈着小腿,频率很快??凑馀懿降募苁粕滤私牛倥芸斓闶榘透酶绨虺沟追掷肓?。
他笑着,露出那别致的门牙,穿过老年组的接孩子选手们,径直向中年组选手中的母亲跑去。
“妈妈!”
放学了杜比先生真开心。
“乖儿子,放学啦,今天开心吗?累不累?”
说完,他母亲弯腰给他拿起书包,单肩自己背上。又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脑袋。
“唉,累死我了。但是挺开心的。”杜比现在看起来挺累的,在大口地喘气。
“儿子想吃什么,妈带你去买点吃的?!?/p>
“想吃鱼!”杜比先生的嗓音就像蜜汁停留在嗓子里。
“吃鱼呀,来不及了。儿子。”
他妈妈牵着他,两人一同过马路,杜比先生到他妈妈腰的位置。他迈两步等于他母亲迈一步。
杜比把头抬起来,大眼睛完全睁开。
“怎么就来不及了!”带蜜汁的声音真洪亮。
“你的老师该来啦,该给你来上课了?!?/p>
“妈,要不咱们去买点蛋糕,带走,我还能跟老师一起吃?!?/p>
“没问题,喜欢这个老师吗?”
“喜欢,这个老师又可爱又可怕?!?/p>
母亲笑了。
“那你说说,怎么可爱了?!?/p>
“就是可爱?!?/p>
“那怎么可怕呢。”
“他一凶起来,我还真有点怕?!?/p>
“老师凶你也是为你好,知道吗,儿子。”
“这我倒是知道,就跟我爸爸凶我一个道理?!?/p>
“我儿子真懂事?!?/p>
母子二人手牵手穿过六十五街,来到六十七街,六十七街是整座城市规模最大的食品街。挨家挨户都在售卖各种各样的吃的,早晨,中午,晚上,凌晨。无论何时都有走不完的人群??掌械哪滔阄妒鼓缸佣寺踅案獾?。再后来,她们穿过了两条窄街,来到了小区门口。
下午的时光让人浮想联翩。小区里此时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刻。一帮孩子正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绕着圆形的花坛跑个没完。一个瘦高挑的女孩正在网球场苦练发球,她的教练在一旁手舞足蹈,一个劲儿的模拟那发球的标准动作。他们都戴着打网球的帽子。网球散落在网球场的各个角落,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个?;褂幸蝗耗泻?,正在篮球场里打得火热。他们个头参差不齐,年龄有大有小。那个最高最壮的孩子像是五六年级,其他的孩子都矮他一头半头。他有无尽的优势,相比来说他进球太容易了,整个下午他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
母子二人在此停留,正在观望这帮迷你运动员们的身姿。
“回来啦,”
一个平淡无奇的声音打破了母子二人的观赛,这声音就如同这个季节的枯枝败叶。二人向楼道门口看去,那是这声音的发源地。
“今天来的这么早!久等了久等了,咱们快上去吧!”母亲说。
“老师好!”蜜汁般的声音开始在小区里传播。
“今天上课听话点。”威视说。
“妈,我还不想上去呢,我想去玩会球?!?/p>
杜比先生的母亲看了一眼球场。
“那也行,就让老师陪你去吧。你们去玩会。”
杜比先生向篮球场跑去。
“威时,你今天就陪他玩会球吧?!?/p>
“行,没问题?!?/p>
“篮球你行吗?”
“篮球我还真有点基本功,我高中和大学都在校队待过?!?/p>
“那不错,不错。那辅导他绰绰有余了?!?/p>
“行,我尽力。”
“你会的还真不少?!?/p>
“你过奖了?!?/p>
“嗨,别客气,多好的小伙子呀。我上去给你俩拿水去。”
8.
威时已经三年没摸过篮球了。曾经他很热爱这项运动,有时候人无法与热爱的东西并肩而行。不知不觉这三年就过去了。他在高中被称为有篮球天赋的孩子,因为他很高,动作却一点也不慢,还能复杂地运球,把球控制得非常好?;褂芯褪撬撬脸さ母觳玻幻装宋宓纳砀?,臂展达到了两米。再加上他体重偏轻,就是个瘦高个。如果你不是亲眼目睹他得分就像过马路一样,你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个会打篮球的孩子,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不够强壮,不得不说,他的体型骗了所有人,就像凯文?杜兰特一样。当别的孩子还沉浸在每天观看迈克尔乔丹扣篮集锦而拍案叫好的时候,他已经能轻而易举的把球扣入篮筐。他也总是能使自己在球场上腾云驾雾,别人选择在三分线外出手,而他呢,他会选择做一个假动作,假装投篮,把对方晃起来,然后迈两大步,每步的距离有一米多。直接杀入篮下,轻松得分。
“走,我们去那边先投两个吧?!蓖贝哦疟认壬チ肆硪桓銮蚩颍乔蚩蚧姑槐徽剂?。
“走,老师!跟我来?!?/p>
杜比先生率先跑过去。
威时今天穿着皮鞋,有板有眼的裤子和衬衫,衣着修身。他今天本是来上课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次登上球场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人会不会打篮球,在他拿球的一刹那就能看出来。威时把球抱在他那双大手里,看着还真是那么回事,他出手了,出手后的手势久久未动,像个带着狙击枪的英雄。一般做出如此姿势,球就该乖乖入网了。这是个在三分线外的远投,球在空中划出二次函数般的弧线,结果连球网都没沾到。很显然,他和篮球已经太疏远了。
杜比先生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起来,快把嘴里的小牙都露出来了,威时听见这蜜汁般的笑声,自己也笑了。
球场是个圣地。威时负责把球传给杜比先生,小杜比必须接住他,然后用他那独特的投篮姿势把篮球扔进去。因为篮筐对于杜比先生来说是在太高了,像个大旗杆一样。威时当年也有过同样的境遇,只不过长高了却又什么都变了。
“杜比!过来,和我们玩会!”
对面篮筐下的孩子们正在对杜比进行招募。其中一个黑小子说:“让杜比和我们一伙吧。”,他的队友,也是个黑小子,说:“不行,看他那样,就肯定不厉害。我们不要他。”
这球框的这一边,杜比先生眼睛看着那个框子的几个孩子,显得有点犹豫。
“老师,他们让我去和他们玩会。”
“你想去吗?”
杜比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他的睫毛能为他的眼睛挡住所有风沙。
“我有点不想去?!?/p>
“为什么?”
杜比的嘴翘了起来。
“我有点害怕了?!?/p>
“你怕什么?他们能把你怎么样?你是个男的,就得有点男人该有的样子,有点志气,在球场上赢他们。这是你们之间真正的对话?!?/p>
杜比在威时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并加入了他们,很快,孩子们的一场篮球比赛就开始了。
杜比先生表现得很积极,球在哪他就在哪,他总想得到球,不像有的孩子是因为无法抗拒孤独而来到球场,他是因为球本身就能只身来到球场的孩子。杜比先生的这股认真劲在学习上从未表现出来过,就像写字楼里的白领精英每况愈增,但总有人天生是大自然中的精灵。
天快黑了,比赛也即将进行到尾声。余晖穿过树梢,最后一次抚摸球场上的孩子,抚摸大自然中的精灵。
可是比赛的激烈程度和这温润的黄昏极其不符,他们已经拼到白恶化的阶段,每个人的小脸被风吹的通红,大口呼吸着冷空气。这会谁都不会轻易放弃,因为两队已经九比九平了。
杜比先生的汗珠不断的冒出,他用小脏手抹去汗水,导致小脸又红又黑。胸腔起伏着,背也微微弯了一点,第一次见杜比先生如此狼狈。
在篮球场上就没有人不上进,是个孩子都想投进第十个球。他们已经为这最后一个球拼了好一会了,谁都没有机会轻易投进,像前九个球一样那么容易。谁拿到球就会像拿着黄金一样被强盗追赶。杜比如果不是速度上还有优势,他早就被撕碎了。
威时点燃了香烟,眼睛不再注意别的什么事,球场旁边经过了哪些行人他此刻一定不知道。两位先生都没有注意到,杜比先生的母亲已经到了球场边,她悄无声息的就来了,正在场外静静的看着自己儿子的表演,手里拿着晚上给杜比先生做饭的食材,透过手中的塑料袋看到绿色的菜叶。
“跑快点,坚持,孩子!比赛就快结束了,你想就这么输了吗?不想输就打起精神。”
一旁的威时大喊起来,与往日的他有些许不同。他习惯性的吐着烟,喝着放在脚下的冰可乐,喊着场上的运动员杜比先生。这一举一动和他当年的高中教练一模一样。
七年前,他的教练就曾对他说过原话。那会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毛头小子,瘦骨嶙峋,唯独当年的短发和皮肤颜色与现在有所不同。那一年他的发型修剪得格外整齐,一看就是个正在接受教育的学生,而皮肤被太阳拷打得像一片片麦田。
“跑快点,坚持,孩子!比赛就快结束了,你想就这么输了吗?不想输就打起精神。”
这真是一场盛大的比赛,几乎全学校人都聚集在篮球场上,场地周围的人不分男女,围了三圈。这是高中二年级的决赛,如果能在这场比赛里胜出,那就会获得学习无法给予的荣誉。
所有人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灵动的瘦高个,威时成了全学校人的焦点。他受到了和他的天赋相匹配的重视。他们班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挺进决赛?;袷さ囊蛩鼐唤鼋鍪鞘盗?,还有威时对待每一个队友的态度。他把每个人都调动起来,心中保持那份合理的领袖该有的高傲,不会自己把球牢牢抱住。
在之前的半决赛,他们班的情况岌岌可危,到了最后一节仍然落后十二分,所有的观众和教练以为威时带领的队伍将止步半决赛。那一天太阳酷热,围观的人们一点也不少,每个人头上汗迹斑斑,有的同学的眼镜都快被这闷热空气给罩住了。对手的支持者们,以及那欢呼雀跃的拥护者们快乐无比,表情就像自己的人生已经有所突破。他们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在这里解决掉威时的队伍,他们将在决赛中容易多??墒呛谄し羰莞吒龅耐辈⒚挥星嵋追牌却臃朗刈銎?,用自己的长臂干扰对方的投篮,让对方感觉到面前就像有一只随时生长的藤蔓。在进攻端,他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他和防守者的动作完全不在一个频率,防守者在他面前更像是个沙袋,任由宰割。观众们有人欢喜有人忧,女生们纷纷投来那种目光,那种目光只有女人才能做出来。最终威时获得了胜利。比赛结束,哨声吹响后的刹那,他坐在地上喝完了一整瓶水,上气不接下气。信念和实力让他起死回生,人如果没有信念,身体就像一部老旧的打字机,每个部件都缺乏动力。
威时在半决赛后信心大增,整个人就像蓬勃的朝阳,就连他的运动衣都比别人更加冉冉生辉。然而一个人拥有信念和实力远远不够,体育运动中运气必不可少,人生也是如此,运气永远捉摸不定。如果没有运气在世间作怪,人生中必定会有常胜将军。到了决赛,威时比平时流了更多的汗,因为天气更热了,呼声更高了??烧庖淮问だ奶炱讲辉偾阆蛴谒谥谀款ヮブ?,他成为了亚军,全场十八投仅仅命中五个球,成为了头号输家。
9.
“走啦,我们回家啦,和老师一起我们回家吃饭了。”
远在一旁的母亲发了话,此时杜比先生已经泣不成声了。威时坐在长椅上,杜比先生的头扎进威时的怀里,威时摸着他的头。眼泪很快就浸湿了威视的衬衫,留下一片印记。杜比先生和威时的结果一模一样。9比10,他输掉了比赛。那个强壮的孩子用自己浑圆的肩膀把杜比顶开,双手举起,在篮下把球放了进去。杜比先生被人终结了比赛,那个孩子用了男人的方式,用了公平的方式。
“老师,我输了?!倍疟认壬纳舸游慈绱死潜饭?,就像蜂蜜从未如此苦涩过。
威时抱住杜比,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啦,儿子,走,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去。今天让老师和咱们一起吃,陪陪你,怎么样?!?/p>
杜比抬起头,大眼睛里还洋溢着泪水,整双眼睛看上去更像泉眼了。
“行,妈妈,让老师跟咱们一起吃一顿吧。老师挺辛苦的?!?/p>
母亲和威时对视,然后两个人都笑了,最后三个人都笑了。
10.
“老师,还没给您看看我的玩具呢,您看,这是我的大狗?!?/p>
“你和大狗的关系怎么样?”
“它挺听话的,我还能抱着它睡觉?!?/p>
“谁给你买的呢?”
“我妈妈给我买的。再给您看看我的车库。我最喜欢车了?!?/p>
“威时,儿子,吃饭啦?!?/p>
晚饭开始了,这三人簇拥一张圆桌上。母亲时时给自己的儿子填满饭碗,威时正享用这不可多得的免费晚餐,四十分钟后,用餐结束。杜比先生乖乖回到卧室,他今天累了。
“今天把你留下吃晚饭,我有点话想对你说?!蹦盖锥酝彼?。
“您说吧?!?/p>
“咱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我觉得你很负责,我儿子也特别认可你?!?/p>
威时腼腆一笑,像极了那个篮球少年。
“之前我也找过几个家教,他们都是上完课就走,根本走不到孩子的心里,走不到孩子的情感层面,更没什么友谊。但是你不一样,你会和他在一块打球,和他用心对话,认真的听他讲自己的世界。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童年只有一次,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孩子的内心世界永远是一片不可侵犯的净土,不该把那些繁重的东西压在一个不到六十斤的精灵身上?!?/p>
“说得好,你日后可得帮我好好教育教育他?!?/p>
“这是我应该的。我想起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作业一会就写完了,然后就下楼,和那帮邻居的孩子们追跑打闹。要么去公园,围着那片森林跑累了算,然后找一块空地,开始挖沙子。没有手机和电脑,也没有雾霾和高楼,总有过不完的黄昏时刻?!?/p>
“唉,是呀,别说你了,还有我小时候?!蹦盖姿?,说完给威时倒了一杯可乐。
“我今天还有点正事想和你说,以后你每天都来吧,这样你也挣得多点,然后这孩子的篮球也你来教他,小区里还有几家要学篮球的呢,到时候你给他们一块开个班,收入也挺可观的?!?/p>
“真是太谢谢您了?!?/p>
“别客气,都是你太棒了。对了,明天下午我有事,你帮我个忙,你去接他放学吧。你们到家我也差不多该到家了,我再给你点钱,路上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就顺路买点,这孩子一路上准有不少要吃的?!?/p>
“行,没问题,您放心吧?!?/p>
“然后教课的钱你算一下课时,今天太晚了,我手里的不够,明天早晨我取了钱,下午给你?!?/p>
“好嘞?!?/p>
威时走出小区,路过商店时,他挑了一包全新的香烟,这个牌子的烟平时不在威时考虑范围之内,除此之外,他又给自己买了小时候爱吃的薯片。他抽着烟,手里拿着装着食物的塑料袋,走向地铁站。
11.
这个夜晚,威时难以入睡。往日的画面一次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置身于回忆的画廊中,走马观花的看着曾经的一幕幕。
他总想把最近和杜比先生的事这些告诉身边人,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些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获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成绩,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由。
他想起了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曾经在篮球场的自己,那个曾经在半决赛和决赛中的自己,他意识到曾经的自己如此真实地存在过,又如此真实地不复存在了,他不想对此有任何想法,也不想对此有任何评价。
黑暗已经笼罩晚上很久了,街道上的最后一批汽笛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威时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紧张的上眼皮紧紧锁住眼睛,眉头稍稍纵起,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睡不着。
有很多事都翻篇了,有很多事又来临了。有很多事结束了,有很多事开始了,生活永远没有个完,如果一个人没有对生活绝望过,又怎么能热爱生活。他想起那个穿着环保服装的女人对他说,她是他的摇钱树,他想起自己的女人对他说,什么都结束了,他想起他的朋友对他说,你应该到加州去,他想起杜比先生那双眼睛,他想起杜比先生输掉比赛时候的失声痛哭,他想起他和他曾经的教练说了一样的话,他想起了无数人的无数句话,这些话到了今晚一点也不重要了,他感觉自己现在如此幸福,从前也幸福,他感到世界从来就对他不曾放弃,他感到无比的希望,他不再惧怕日后的生活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就算在这死寂的黑夜和充满灰色的天气下,他再也感不到一丝惧怕。
12.
下午的空气弥散着骄阳和慵懒,这一天的空气格外的热。杜比先生从学校门口跑到威时身边,威时领着杜比先生从人群中穿了出去,不知不觉走到那条充满奶油香气的食品街,其他的孩子们纷纷跑进自己爱吃的店里,把糖果和美食一哄而光,年轻的母亲们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步伐。流动小贩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兜售着自制的水果蛋糕。就在此时夕阳西下的人群里,远处的教堂显得格外耀眼,钟楼上的时间停留在下午三点五十五分,所有人都和那些孩子们一样,露出了本身的笑容。没人会在意现在具体几点,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礼拜五的钟声悄然而至,不紧不慢地敲了四下,所有人都在继续着,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