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炎说画】
? ? ? ? ? ? 有感于“笔墨情趣”
? ? ? ? ? ? ? ? ? ? 杨晓炎
这是个很有趣的题目。看上去好像是在谈中国画,其实不仅是谈中国画,“笔墨情趣”实际上是一个美学的理论问题。
?
? ?
“笔墨情趣”——就是艺术美的心灵表现。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阐述了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区分,“艺术美高于自然。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页)
米开朗基罗(1475年—1564年)遵循了这条美学理论的规律。在教堂穹顶画《创世纪》中的最精彩一幅《创造亚当》,是整个穹顶中最动人心弦的一幕,米在《创世纪》中画出300多人的形象,却没有直接画上帝创造亚当,而画出从天上飞来上帝,将手指伸向亚当,像接通电源似的把灵传给亚当,这一戏剧性的瞬间,米表达了上帝与人奇妙并列(上帝与人同在)。而这个手的连接、刻画,塑造是全幅画面的“笔墨情趣”的典范——“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
同时黑格尔在《美学》中又举例,太阳是一种绝对必然的东西,而一个古怪的幻想却是偶然的,一纵即逝的(即心灵),但太阳这种自然物本身不是自由的,没有意识的……不把它作为美的东西来看待。我国的文革年代,把毛泽东比喻成“不落的红太阳”,许多画家把毛主席像画在太阳里,这就是黑格尔说过的从心灵幻想成“毛泽东思想是火红火红的太阳”,而太阳本身是不美的,是宇宙中的一个火球。即使那个火红年代,美术创作也有“笔墨情趣”的红色经典作品传世?;毓防纯?,还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感人作品。
陈逸飞(1946年—2005年)的油画《黄河颂》、石鲁(1919年—1982年)的国画《转战陕北》、潘鹤(1925年—)的雕塑《艰苦岁月》,这三幅(件)作品都舍弃了战争场面,表现战士与伟人的情感场面,《黄河颂》宽银幕式的背景是黄河,大雁飞飞,一位红军战士站在山头上放哨,枪眼里插着小团红布似同一朵红花,战士的脸部、腿部及岩石笔刀兼用,秋色较厚,色彩明亮,有着光芒万丈的金光感,浪漫抒情?!蹲缴卤薄访飨谋巢嗝姹恢刂氐母呱轿ё∠笳餍问频难暇飨谋秤跋韵中鼗晨砉?,浮想联翩……这二位画家都喜欢电影艺术,吸收了电影的“蒙太奇”艺术表现手法。
《艰苦岁月》是二位红军战士在草原上休息,也许刚一场战争结束,年长的吹笛,年少的在聆听、多有诗意……回忆家乡……战争的情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三幅(件)作品在艺术上运用了“以小见大,以一当十”的美学理论,是典型的“笔墨情趣”的作品,论当时创作,经济、物质条件,肯定不如现在“重走长征”条件好!这三位画家除了他们的生活体验绘画基本功扎实,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信仰创作的激情和有着广泛的艺术修养有关。
我很同意施大畏的观点:“不管你采用什么艺术形式表达,对信仰的执著和忠诚都是艺术家的责任,就像西方人一代一代地描绘他们的上帝,不管是米开朗基罗还是当代的艺术家,这就是他们的宗教信仰。难道我们的艺术家描绘我们祖国的过去和今天不是一种信仰吗?我们应该提倡这种精神……”。(《上海美术》2016.3第107页)重走长征路的精神有了。为何我们今天在各方面经济物质创作条件都很好了,同样是红色经典题材,却很少有精彩“笔墨情趣”的作品呢?这是值得美术工作者深思研究的一个问题,答案也是很显然的。
笔墨情趣”不仅仅在国画领域里的技巧,在油画技巧的层面上解读,笔墨是指油画的笔触,油画也有笔墨高低之分,好的成功的油画,用笔应该是一笔笔写出的“块面”,而不应该是描绘,如同中国画的写意画,哪怕是古典油画,也见微妙细小笔触,否则就成了“行画”,费罗伊德的油画作品更是明显笔笔块面像刀痕。无论是古典、印象、现实等派的油画作品,凡是能传世的经典作品,都具备“笔墨情趣”。如何界定油画国画和其他形式的艺术品,都应该具备“笔墨情趣”的审美标准。笔墨是技巧的要求,情趣是感情在画面及艺术品上的流露。二者有机关联,才是作品成功的重要条件。
为何中国画一定要练习书法?李可染是这样解答的:“书法练习是锻炼笔法的基本功。字和画表面上看来并不相同,但用笔的肯定有力,刚、柔、虚、实等等基本规律却是一样”。(《迎春花中国画季刊》1985.2第15页)中国画强调的是线,画线的最基本原则是画得慢而留得住,每一笔要送到底,切忌飘滑。这样画线才能控制得住。线要一点一点地控制,控制到每一点。古人说“积点线”、“屋漏痕”都是说的这个意思。而“线”放大就是“墨”,墨中要见笔,不能“合泥”。这些技巧要求书法中有,从各种书法作品中吸取“笔墨情趣”,可惜,当下有些中国画缺少“笔墨情趣”,严格意义上说是缺乏书法基本功。
谈到这个节点,也许有人会出,“与时俱进”,当代中国画不能和古人比,那么“八大山人”的作品在当时应该也是“与时俱进”,在当时这个年代八大山人的国画是很创新的,遭到传统保守派的反对,现在回顾八大山人作品是抽象与具像的结合,很超前,但是,八大没有丢弃国画的最基本要素,“笔墨”,笔(线)浓淡墨块(墨),动物翻白眼,大量的留白,表述了他的情感,构成一幅幅笔墨情趣的传世作品,经久不衰。如果中国画离开了笔墨情趣最基本要素,再创新也是没有艺术生命力的。
四十二章经有一段内容:佛问诸沙:人命在几间?许多沙门回答的都很复杂,只有一沙门回答,呼吸之间,佛言:善哉,子可谓为道(说得好,你可以说已经明道了)。你看人活百岁,生命也就是呼吸之间。多么简单,我举这个例,说明艺术创作应该把复杂变成简单明了,禅意就是这个意境。八大山人做到了,是很不易,笔墨情趣则减法。
在“笔墨情趣”的问题上,我向各位推荐一位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他的作品我很喜欢读——“穿过县界漫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下是白茫茫一片。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了?!闭馐侨毡咀骷掖ǘ丝党伞堆┕房返拿栊?,给人一幅黑白对比的画面,穿过…漫长的隧道后面是白色景象,是什么穿过的呢?结束语才交待出是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妙不可言,短短四句,描述出故事发生的地点(雪国)、时间(夜空)、季节(白茫茫)、道具(火车)。所发生的人物在这火车上,这种开头不仅简约交待小说的三要素(时间、地点、道具),而且是一幅夜空下白茫茫的一片停着列冒黑烟的长长的火车,诗情画意的中国画意境。
川端康成曾幻想长大当画家,想不到他成了日本首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还念念不忘画画,以至有一年他受林语堂邀请在题为《源氏物语与芭蕉》演讲中大谈特谈中国画:“我来台北的一个很大的期盼,就是希望在故宫博物院里瞻仰古代中国的美术。梁楷则是《出山释迦》和《李白吟行》,还有一幅《雪景山水》。在我这样的人来说,自己极为喜爱这些画作……”(《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外国文学出版社2009版第230、232页)
他唠叨看到过想出让的这几幅画,可惜囊中羞涩,成终身之憾,我之所以要引证这段讲话,说明艺术是相通的,川端康成在写作上功成名就,实际上是他想成为画家而没有放弃对画画的热爱和研究,故在写作上吸取画画的营养,难怪《雪国》开头描述有“笔墨情趣”中国画意境,也不足为奇了!
他瞻仰的几幅中国古画,堪称中国画的经典之经典。一个日本作家会从中国画中吸收营养,我们的中国画家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吸收古代经典美术作品呢?同时我们也可以在文学中吸收营养。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我创作漫画的高峰期,发表作品以“晓炎”署名,散见在全国各报刊杂志上,那时低工资时代常有稿费寄自,被同事戏称之为“自留地”。随着形势发展,漫画园地发表越来越少,有些敏感题材很难发表。我兴趣很快转向文学和国画创作之间。
文学只是阅读,看了不少名著,不敢创作,深感语言文字功夫不够,国画只是画些小品之类,努力追求“笔墨情趣”的创作规律,上?!笆啦┗帷蹦悄晡掖醋髁怂队曛星?,每天人山人海的排队参观,被我感动了,我选择了雨天排队,各种彩色雨伞和三个热门馆交织成一幅“雨中曲”,这幅画参加漫赛,被评委们发现提前发表,取消获奖资格,事后想想无所谓,好画大家看,评奖其次。
在小品国画练习中,最喜欢画猫咪和金鱼题材。这二种题材最能表达我的“情趣”,猫天性“自由自在”,它不会因为主人对它好,就像狗一样忠诚,所以有人称猫是“奸臣”,这是偏见。狗的贬义词是叫“狗腿子”,你听说过有“猫腿子”吗?猫天生不会“拍马屁”,性格自由,大多数中外艺术家喜欢猫者多,大概也是喜欢“精神自由”的使然。
其实猫的感情很细润,自我眼疾术后,无力圈养,只好放养了,但几次在小区散步,它们都会咪咪叫跑过来“卖萌”,最惊奇的是我眼疾手术这天,它们都回家看我……感动不已!于是我含泪不断画猫,“笔墨情趣”寄托着我对猫的思念。
金鱼与猫恰恰相反,它没有自由,是人工杂交,放在鱼缸和池里供人欣赏,金鱼“随遇而安”,它会很优雅悠闲的游来游去,在水草里游来游去显得很有“池趣”。虚谷的金鱼大头小尾,金鱼造型是“屋漏痕线”,我吸取他大头小尾,用水墨表现金鱼的动态,我的金鱼图,曾得到过发老夸奖,并题过字。
程十发的国画就是“笔墨情趣”,他多次对我说过,“画写意国画一定要笔墨情趣,食古人不可以食而不化”,发老学过陈老莲,而他的水墨国画看得出陈老莲的笔痕吗?这就是大师的高明之处,刘旦宅几次和我讲过,好的美术作品就是“自然”!蒙娜丽莎“自然”吗?她的微笑多自然。我有幸和这二位国画大师生前有交往,聆听他俩对国画创作的美术理论,说白了还是“笔墨情趣”。永生难忘!
齐白石的“似与不似”的理论,我理解为也是“笔墨情趣”。当年张大千会晤毕加索,毕感到奇怪,为何中国人要跑到西方来学画?他自己拿出临摹了许多齐白石的水墨小品,给张看,大概毕深知齐的作品有“笔墨情趣”……我眼疾之后,惊奇的发现近日的水墨小品画“松”多了,注意笔墨的整体关系了。客观的眼疾已经证实我不能多画多写了,对“笔墨情趣”和结合多年创作的体会感想,付之文章,能给各位有所启示,乃是我最大的欣慰。
这次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联十大、作协九大开幕式上对笔墨情趣作了生动的描述:“文艺反映社会,不是通过概念对社会进行抽象,而是通过文字、颜色、声音、情感、情节、画面、图像等进行艺术再现。因此,社会的色彩有多么斑斓,文艺作品的色彩就应该有多么斑斓;社会的情境有多么丰富,文艺作品的情境就应该有多么丰富;社会的韵味有多么淳厚,文艺作品的韵味就应该有多么淳厚”。希望美术工作者创作出更多的“笔墨情趣”的艺术作品,无愧于这个伟大的时代!
(此文发表于《上海美术丛书》2016年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