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又是冷冷清清。
自从爷爷走了之后,大人们似乎完全没有了相聚的理由,于是对于我们而言春节也便不再热闹了。
总觉得,爷爷奶奶那辈走了,真正的上海人也就离开了。
小时候的寒暑假我会住在爷爷奶奶家,重庆路上一栋六层的楼,他们住在一楼的一间房,带着个小天井。下大雨的时候,外边的重庆路上会积水,爷爷奶奶家的小天井也会积水。爷爷会把天井门锁上,再在底下门缝垫些东西阻止水浸到屋子里来。但我总想打开天井门,看看漫出来的水到底能有多深。时?;孟?,拿着个大大的脚盆,里面放上吃的,在上面架把伞,然后就划着我的这艘“小船”周游世界。爷爷奶奶家除了有小天井,顶层还有个大大的公用晒台。天晴时,孩子们都喜欢跑去顶层,那儿总有股太阳的味道,还有数不清的床单和被单。趁大人们不在,在那嬉笑追逐,抑或是躲猫猫,很是有趣。我还爱趴在顶层的围栏边看整条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不过上顶层的机会不是一直有的,私自上去,或是被逮到因为玩闹弄脏了别家晾晒的衣物,回去肯定是要受罚的。
我奶奶常给我做规矩,坐要如何,站要如何,见到人要如何打招呼,吃饭要如何,拿筷要如何,夹菜又要如何…很感谢奶奶,现在也许再也找不到能这样教你规矩的人了?;叵肫鹄?,好像奶奶讲的最多的规矩还是在餐桌上,包括夏天吃那半个西瓜,我们也要先划好地方,只吃自己方块里的,这样后面吃的人也能吃到卖相还不错的瓜瓤。
我去见过我的太太一次,很小的时候,就记得进了一个门又是一个门,跟我们或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不大一样,进去以后屋子里黑漆漆的,太太坐在椅子上,给了我个红包。太太没下过椅子,穿的是缎面的鞋,跟我们穿的不一样。后来他们告诉我那个叫作石库门。我也从奶奶那知道,太太是包小脚的,知道以前他们家在霞飞路上有好几个这样的房子…后来好几个房子就留下这一个,太太和他的儿子住。我也从奶奶那知道了“姆姆”这个词,原来“姆姆”能那么好,真的就像家人,但却比家人为你做了更多的事,有点羡慕那时的这种情感。
奶奶说她属羊,又是女的,老法说命不好。所以太太老早就把她给过继出去了。所以她有过房娘和干姐姐。她很喜欢和她的干姐姐一起玩,干姐姐会带她去凯瑟琳吃蛋糕,会带她去百乐门听歌,还教她跳waltz(对,奶奶说这个字,说的就是洋文)奶奶还说跟着干姐姐去看过好几次周旋,周旋还给她吃糖炒栗子。后来奶奶的过房一家去了澳门,去的时候问过奶奶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奶奶当时已经和爷爷结婚了,爷爷一家要留在上海,她也就不走了。
奶奶很漂亮,也很聪明。
爷爷很儒雅,也很可爱。
奶奶数落爷爷在家里是常事,每到这个时候,爷爷总会轻轻的翻出饼干盒,对着我眨眨眼,然后往我手里塞上几块华夫饼干,自己再拿起一块,开始慢慢地吃,边吃还边“嗯嗯”的点头呼应一下奶奶,表示“你说得对”。每次和爷爷一起笑眯眯的吃饼干,就不觉得奶奶的数落有多凶了。
奶奶也会夸爷爷,她总说自己就小学文化,你爷爷文化好,高中生,让我有不懂的都可以去问爷爷。
奶奶会跟我讲关于爷爷的往事。爷爷家做生意的,留给他和他哥哥一人一间铺子。爷爷心善,做生意时看人家钱少总把东西送人家。时间久了,铺子亏了就关了。爷爷命好,关了铺子去了银行,仍旧是西装皮鞋、公文包拎拎,很神气。我想当时奶奶想说的应该是帅吧。确实,我爷爷很帅气,个子也高。我爸和我小伯都没我爷爷高,我爸说他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没长好。那个年代没长好的,又何止是个子。长大后,越来越觉得,真正的上海人也就到我爷爷奶奶那辈了。
爷爷的哥哥,我叫他大爷爷。住在太仓路,有一套亭子间,三层楼。估计其他的房也都和我太太那边一样了。大爷爷那,我去过好几次。大爷爷也是笑眯眯的,很和蔼,手热热的、暖暖的,每次都往我手里塞红包和糖果。爸爸说,他小时候也总爱去大爷爷那,每回去,大爷爷不仅会给吃的,还会给他五分钱,让他坐车回去。而他总是走路回去,把这五分钱给攒着。但是没攒多久,又总会被我大伯给“搜刮”掉。想来,他们的童年也是精彩的。
再说回我小时候的暑假,每天早上,奶奶是最早起的那个,她吃泡饭,爷爷喜欢咖啡加饼干。我通常是闻到香甜的牛奶味才醒的那个,那是爷爷在给我准备早饭,水浦蛋,甜牛奶,饼干。经常就是奶奶在外面忙碌,爷爷吃好饭后开着个小灯看报,我在一边吃属于我的早点。
在爷爷奶奶家最常做的事就是看书和看电视。爷爷家书架上书很多,但大多得竖着从右看到左,里面还有很多繁体字。我那时可能连简体字都不认识几个,还让我猜繁体,确实有难度?!蹲手瓮肺沂强床欢?,《封神演义》我多少还看了些。而看懂的这些也还得谢谢爷爷的耐心,不厌其烦的帮我解读数不清的问题。
白天,我不和爷爷一起逛公园时,我就会一个人在家看《西游记》,那时暑假总有《西游记》,我也总觉得它很长,得有九九八十一集方能看完。
中午,爷爷是要午睡的。我就搬个小凳子,和奶奶在屋子外的厨房台子上做面点。做馄饨、做饺子、做汤团、做金丝南瓜饼…这些都是很多个晌午,奶奶手把手教会的我。
一天都在忙出忙进的奶奶,在晚饭过后才真正拥有她的休闲时光。那时,我便和奶奶一起看电视。我到现在还记得《八月桂花香》里的胡雪岩。
我留下的童年记忆,最多的还是关于爷爷奶奶和重庆路的。我喜欢那里的房子,虽然没有独立卫生间,烧饭也要到屋子外面,一家一个灶头。但邻里邻居的,好不热闹。出门就能晒太阳。邮递员每天都骑着车丁零丁零丁得过来送信送报纸。小伯每周都会来爷爷奶奶家吃饭,只要他来了,我就能吃上冷饮和新的零食,还得让小伯带我去复兴公园多坐一回木马和碰碰车。
我大了一些,爷爷也老了一些,他的眼睛不好。我的水浦蛋加甜牛奶,奶奶给我煮了。爷爷也不再看报,改听收音机了。之前爷爷领着我,那会儿开始,改我牵着爷爷每天去复兴公园走一走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一走进公园就看着旋转木马走不动的孩子了??梢故悄歉觯刻斐雒呕崮ǚ⒂?、擦皮鞋的爷爷。尽管他只是去公园转上一圈,也不和旁人说话。爷爷家的布谷钟还是每天按时叫着,只是用钥匙开门转一转的工作由爷爷变成了我。
只是也没牵着爷爷走过几年公园,重庆路上的房子就拆了,爷爷奶奶搬去了长桥。于是小时候爷爷带着我常去的复兴公园,奶奶领着我常逛的食品一店都慢慢的退出了我们的世界。
如今,没有人再和我说什么以前的故事了。奶奶也不会坐在我边上,边弹琴边唱“长城外古道边…”了。属于上海的罗曼蒂克早就消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