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01
今年冬天有些异常。从立冬那天开始的雷雨天气持续了三天。闪电张牙舞爪般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雷声轰隆隆响个不停,豆大的雨点倾盆落下,乌云黑压压地遮蔽天空,使得白天如同黑夜。
下了晚自习,韩霁月浑身湿透地站在宿舍门口,一道闪电从走廊的窗户落下,照得宿舍里影影绰绰,紧接着,滚滚雷声如同在头顶炸裂开来,远远近近传出女生的惊呼声。韩霁月面无表情地推开门,拉了一下门口的灯绳,白炽灯滋滋响了两声,从透明的玻璃罩里发出淡黄色的光芒,以白炽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照亮了整间宿舍。宿舍很小,不到10平米,由操场看台下方的架空层改建而来,屋顶就是看台的阶梯底座,从门口开始一梯接一梯降低??拷趴谏愿叩牡胤?,放着两张铁质的布满锈蚀的高低床,正好以门为界相对坐落,而最里面墙壁高度不到一米,开了一个宽约五十厘米的无法打开的百叶透气窗,窗边放着一张油漆斑驳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啤酒瓶,瓶里插着一束已经枯萎的野花。
韩霁月一步跨入宿舍。她习惯性地向右望去,看到瘦弱的景兰戴着浅蓝色的毛线帽子靠坐在下铺,正裹紧了被子瑟瑟发抖。这样的天气,景兰总会生病,苍白的小脸露在外面,明明难受得不行还一脸笑意喊着:“月姐,快来我被窝暖暖手?!焙律斐鍪蹁醯氖?,像以往一样,去捏捏景兰的脸蛋,再故意用手去冰她的脖颈,却抓了空,景兰凭空消失了,只有那顶浅蓝色的帽子,孤单地躺在只剩下龙骨的床上。
林香从身后走出,自然地拿过韩霁月手上的伞,走到必须弯腰才不会碰头的墙角撑起,然后一声不吭爬到左边上铺,幽幽的声音从紫色蚊帐里传出:“月姐,小兰已经搬走很久了。”韩霁月抬头望着被风撩开帐门的紫色蚊帐,里面空无一物,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到地上。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韩霁月,你让一下,我拿东西?!焙禄毓罚吹角裨票ё乓豁呈楸菊驹诿趴?,白炽灯照出的长长的影子映在走廊上,再弯曲着爬上满是泥污霉斑的白墙。韩霁月侧身让开,邱云只将右脚跨进门,伸出手够左边下铺摊着的写满算式的笔记本,拿到后像触电般收回右脚,快速转身离开门口,走了两步,停下来,头也没回地说:“韩霁月,这个宿舍被诅咒了,你也赶快搬走吧?!?/p>
韩霁月摇摇头,她是不会搬走的。
邱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韩霁月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宿舍,心里也空落落的。又一道闪电亮起,雷声让她一激灵,清醒过来。她弯腰走到墙角撑起伞,拿起林香和景兰留下的盆接住屋子漏雨的地方。其实接与不接没什么差别,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宿舍,即使不下雨地面也总是潮呼呼黏腻腻的??墒橇窒悴徽庋衔?,她总会不厌其烦地拿盆接水,也只有她会隔三差五墩地,毫无怨言,她总是说,宿舍条件没法改变,那总要想办法让自己住得更舒心一些。林香离开后,韩霁月保持了这个习惯,即使邱云也搬走了,整个宿舍只剩她一人,她也要舒心地住下去,像林香期许的那样。
接好漏雨,韩霁月端着装满污水的盆,沿着走廊走去操场入口处的公共厕所倒掉,这差不多要穿过大半个操场。厕所里挤满了人。操场架空层下的三十几个宿舍共用这一个厕所洗漱。见到韩霁月过来,其他人脸色都有些怪异,又很快散去,扯出笑意,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韩霁月假装没看见那些隐藏的神情,淡淡笑着一一回应,一如往常。只有邱云例外,韩霁月在看到她时,笑容收敛了一下,张张嘴想说点什么,邱云冷着脸假装没看见她,快速洗漱完独自离开了。
02
韩霁月刚洗漱好,熄灯铃声便响起来,不出三秒,白炽灯发出长长的一声“哧”熄灭,只有灯丝还在冒着橙红色的光,迟迟不愿接受被灭掉的现实。
韩霁月摸黑踩上梯子,脚底触摸到的不是冰冷的铁架,而是柔软温暖的棉布。那是林香包的,她从家里拿了不能穿的旧衣服,裁成条,把两个高低床的梯子都缠得严严实实,保证爬到上铺时脚感受不到一丁点铁架的冰冷。林香总是这么会照顾人。韩霁月就这样踩着林香遗留下来的温柔,心里也柔软起来,一步步缓缓爬到上铺,钻进被窝里。上铺睡着并不好受,离阶梯状的屋顶太近,稍不注意就会碰到头,但是韩霁月不愿意搬到下铺去,在景兰搬走了大半年后,她仍然固执地睡在上铺,她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景兰还会回来。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景兰不会回来了。林香也走了之后,韩霁月更不愿意搬了,她笃定着,只要她还在原来的位置,那么就可以假装其他人也还在原来的位置。
韩霁月睡不着,她最近总是失眠,只能在漆黑中睁大眼睛,盯着屋顶,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噼里啪啦的雨声,期待天明,期待雨停阳光洒落。邱云说这个宿舍被诅咒了,于是毫无留恋地搬走了,但韩霁月不怕诅咒,她怕失去那些美好的回忆。
韩霁月清楚地记得,她第一天走进这间宿舍时,是个大晴天。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面是她的被褥和衣服,拿着班主任徐老师给的宿舍条,找到位于操场看台下最深处的131号宿舍。本来炙热的阳光,逐渐冷却下来,推开房门,从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扑面吹来一股冷风,韩霁月感觉额头的汗水似乎都凝结了?;毫艘换?,借着白炽灯的光,韩霁月看清左手铁床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白色棉布连衣裙,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编织袋,皮肤白皙,脸蛋通红,刘海汗涔涔地贴在额头。韩霁月朝她点点头,环顾宿舍,皱起了眉,这条件也太差了!她有些后悔,也许应该选贵一点的公寓套间。
徐老师没说宿舍铺位是怎样的,应该是先到先选,这个宿舍上铺空间太逼仄,况且下铺更方便,先到的肯定会优先选择下铺。韩霁月瞥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她最先到,却没有把行李放在下铺占据铺位,心想,该说她善良还是傻呢?女孩发现了韩霁月的目光,腼腆地笑了一下,用温柔的声音说:“同学你好,我叫景兰,景物的景,兰花的兰?!焙乱参⑽⒁恍Γ氐溃骸澳愫?,我叫韩霁月,霁是雨齐那个霁。”说完,把行李箱打开,拿出被褥,放在右边下铺,准备铺床。
这时,门口又出现一个女孩,扎着马尾,穿着T恤配牛仔裤,皮肤有些黑,眼睛很明亮,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打招呼:“你们好,我叫邱云,也是131号宿舍的?!本袄己秃禄赜α嗣郑裨埔焉笫油晁奚?,走到左边铁床,一屁股坐在下铺,掏出被褥说:“这个铺位没人,那就归我了。”景兰咬着嘴唇没说话,韩霁月看着景兰的小身板,估计要每天爬铁床很吃力,看不过去,对邱云说:“那个铺位是景兰的,她最先到?!鼻裨泼挥幸玫囊馑?,义正言辞地说:“但是她并没有铺床,就说明这个床空着?!焙轮狼裨瓶隙ㄊ遣换崛昧耍胱呕挂餐钊?,不想把矛盾激化,把被褥拿起放到上铺,对景兰说:“你住这边下铺吧?!本袄剂谑志芫掳琢怂谎?,说:“我是嫌弃住下铺太潮湿,也怕你爬不到上铺就倒下来了?!本袄剂车案炝?,感激地望了望韩霁月,随后开始铺床。
三人铺好床,挂上蚊帐,宿舍最后一个人,林香,才姗姗到来。林香很美,那种美不只是长相,还在于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神让人一见便心生怜爱。当林香掏出淡紫色蚊帐挂上时,其他人都觉得她就应该衬这个颜色。
开学的一段陌生期后,宿舍四人很快熟络起来。韩霁月年龄最大,成绩好,做事让人放心,宿舍其他人都喊她月姐。景兰最小,性格好,爱笑,是宿舍团宠,就是身体不太好,经常生病请假,成绩不错,大家都说,如果小兰不是请假太多,年级第一非她莫属。林香最勤快,也最爱干净,卫生流动红旗长期挂在131宿舍大门上,全是她的功劳。有香香在,暖水瓶里永远有热水,垃圾桶从来不会装满,木桌上总会有新鲜的花束。邱云学习最刻苦,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课间也不打闹,有些独来独往,宿舍熄灯后,还会打着手电筒继续学习。
宿舍四人还算和睦。邱云做什么事都能抢到最前面,比如去食堂打饭,去开水房接热水,去厕所抢位洗漱,然后等着宿舍其他人去插队,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学业压力不太大的时候,周日下午是四人最愉快的时光,她们会约着早点到校,去北山玩,在春风湖畔散步,林香总能摘一大束野花,搭配一些草枝,放到宿舍木桌上的啤酒瓶里。操场上有体育生在训练,景云总会拉着林香从百叶窗缝隙向外偷看,林香有些不情愿地任由景云拉着,脸撇向一边,眉头轻皱,邱云则一心坐在床边看书,目不斜视,韩霁月偶尔会凑上去,评判一番谁的个子太高了,谁的腿毛太粗了,谁的肌肉线条还不够硬朗。
她们也会有一些小争吵。韩霁月和景云总会因为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题争论到面红耳赤,不过争完了,输了的会心悦诚服地说几句恭维话,然后还是最好的朋友兼同桌。林香不爱记笔记,总是借邱云的抄,邱云不情愿,会埋汰几句,最后仍然会把笔记整理好拿给林香,嘱咐她别弄丢了。
她们还有相同的愿望:想去看一看大海,因此相约一起考到那所在海边的大学,说好了要继续做舍友,在能看见海的宿舍。
如果,能够这样一直到毕业就好了??墒?,如果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是懦弱者的挡箭牌,他们可以借此填补心中的悔恨和遗憾,躲避残酷的现实。比如,韩霁月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不断问自己:如果那天没有对妈妈说,想吃红烧鲤鱼,妈妈就不会在班车经过鱼塘时中途下车……
03
一道雷声在头顶炸开。韩霁月的心猛烈跳动了一下,惊呼在嗓子眼堵着,没有发出来。她撑起身子,探出头去看下铺的景兰,景兰胆子很小,这样的雷声肯定会吓到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只能模糊看到毛线帽子的轮廓。景兰不在。韩霁月默默躺下。景兰不在了。韩霁月望着屋顶,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景兰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呢?韩霁月的记忆有些模糊,她记得林香还未离开时,景兰的铺位就空着。那时,林香总是在韩霁月望着景兰的铺位发呆时,抱住她的肩膀,说:“月姐,小兰已经搬走很久了?!痹偻?,是景兰的爸妈来帮景兰拿东西,那是春天,高二下刚开学,他们拿走了床上的一切,只有那顶浅蓝色的毛线帽子,从裹着的被褥里滑落而出,孤零零地落在床上,而景兰一直没有出现。
其实,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景兰就很少出现在教室里了。韩霁月记得,景兰第一次晕倒是在高一军训。她没有告知老师身体状况,强撑着参加军训,她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去体验学生时代不能错过的难忘经历,却不成想在第一个项目——站军姿,就倒下了。她只能坐在操场看台上看着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眼神,她又何尝不羡慕他们呢。也是从那时起,景兰有了一个外号叫娇弱兰,特别是一些男生,总爱拦在景兰面前,吹着口哨喊:“娇弱兰,娇弱兰,风吹就倒起不来。”景兰也不气恼,仍然温柔地笑着,绕过他们继续前行。这时如果邱云在,就会挥舞着手上的书赶跑他们。林香在,只需要凌厉的眼神扫过,他们便落荒而逃。而韩霁月在,那些男生根本就不敢靠近。
起初,景兰只是偶尔请假,病歪歪地躺在宿舍床上,后来住了几次院,做了一堆检查,也没有确切的诊断结果,只说是一种免疫系统类型的疾病,找不到病因,也没有特效药,只要仔细调理保养,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也是从那之后,再没有人喊景兰娇弱兰,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像保护一株珍贵而易碎的兰花。景兰接受着这样的?;?,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淡淡的笑意。但是,景兰的身体眼看着越来越差,她割舍不下同学,想要努力坚持学习,却不得不向命运屈服,在高一快结束时,被父母接回了家。
韩霁月和景兰是同桌,俩人关系也最亲密,因此徐老师让韩霁月跟她一起把捐款送到景兰家里去。景兰家在一个很破的小区里,房子很小,只有一个卧室,而她的小床在一个堆着各种杂物的角落里。徐老师把捐款交到景兰爸爸手上,那个佝偻着腰的矮个子男人,伸出黑乎乎的手接过了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谢谢。旁边一个7、8岁胖乎乎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妈妈的身后。
韩霁月复印了景兰离开学校后的学习资料和邱云做的课堂笔记,一心想着她能好起来,能参加高考。她们四个人说好要一起考到那座沿海的大学的,而景兰的成绩一直那么好,肯定没问题。景兰靠在翻身都困难的小床上,露出了如往常一样温柔的笑容,只是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得人心酸。景兰用枯瘦的手接过资料和笔记,静静地翻阅起来,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眷恋和不舍,她是很想再回到学校的吧?
04
进入高二,学业加重,学校一个月才放一次假。韩霁月每个星期会把学习资料寄给景兰,每次放月假会第一时间去景兰家。其实一开始是宿舍三人一起去的,后来就只剩下韩霁月一人。林香只去了一次,第二次放月假,韩霁月说去看景兰时,林香嗫嚅着,纠结了半天,最后说有事去不了,邱云在旁边冷嘲热讽:“这是忙着和方弘谈情说爱呢,哪有时间去看病重的舍友!”林香满脸怒气,双眼通红地瞪着邱云,眼泪就快要掉出来,韩霁月赶紧打圆场。再后来,邱云也去得少了,她明明白白地对韩霁月说:“我要学习,不能浪费时间,我不像你们,轻轻松松就能考前几名,我这么努力也追不上你们?!焙轮烂环ㄇ壳?,于是一个人去看望景兰,她知道景兰在期待着她的到来。而景兰的状况越来越不好,韩霁月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生命在流失,那种流失肉眼可见又无能为力。
直到景兰的爸妈来宿舍搬东西,其他人才知道景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韩霁月请假去到景兰家,想问问景兰葬在哪去祭奠她。景兰妈妈开的门,看到是韩霁月,愣了一下,还是侧身把韩霁月让进屋。韩霁月看着角落里景兰曾经睡过的小床,跪坐在床边,泪无声地流着。哭过之后,她说明来由,起身时,看到床褥下露出一叠白色的纸张,拿出来一看,是之前寄给景兰的资料,里面的题她都很认真地做完了,字?;故悄敲垂ふ?,只是这工整的背后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辛。韩霁月问景兰妈妈能不能拿走这些资料当做纪念,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挥了挥手。
韩霁月买了一束景兰最喜欢的向日葵放在墓前,望着墓碑上景兰的照片发了一会呆,那样子和妈妈真像。韩霁月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景兰了,从进宿舍第一天她就对景兰特别有好感,因为景兰带给她的感觉和记忆中的妈妈一样,温柔,单纯,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只是这话韩霁月再也没有机会对景兰说了。妈妈是她心里的禁忌,而宿舍四人都没说过任何关于妈妈的话题,她的秘密也就可以一直藏在心底。
韩霁月回过神,坐在台阶上,翻阅起景兰做的题,跟她诉说老师在评讲这些题时发生的趣事。一阵风吹来,吹迷了韩霁月的眼睛,吹走了没有拿稳的纸张。韩霁月噙着泪一张张捡起来,发现背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景兰写的日记,写在资料背后是不想被人发现吗?韩霁月带着好奇读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纸张快被揉碎了。景兰的生活怎么会如此黑暗呢?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在送捐款过去的第二天,景兰写道:“今天,妈妈拿老师同学们的捐款去买了一只大母鸡,炖了一大锅鸡汤,满屋都飘着香味,我闻着直吞口水。到吃饭时,弟弟却只给我端来了一碗粥,他告诉我,爸爸说我生病了,不能吃太油腻的,只能喝粥。是呀,我这个病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吃什么都没有用,喝粥好,对胃好呢。”
某一天,天气很热,景兰写道:“夏天到了,这个角落风扇也吹不到,浑身都被汗湿了??墒俏疑硖逶嚼丛矫痪?,想自己起床去洗个澡都做不到,我好像快一周没有洗澡了吧。弟弟放学回来了,拿着冰棒吃得好开心,妈妈还抱着半个西瓜,放到了冰箱里。我对妈妈说,太热了我也想吃冰棒??墒锹杪杷?,我这个病不能吃太凉的东西。我望了望放在床边地上从来只有凉水的水壶,发了会呆?!?/p>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难以想象,景兰最后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她有吃饱过吗?她有得到一点点贴心的照顾吗?也许,死对景兰来说是真正的解脱。如果有来生,希望她能找到真正疼爱她的父母。
05
如果有来生……林香会希望有来生吗?韩霁月不确定。都说被水鬼带走的人,灵魂会被永远束缚住,只能在溺亡水域徘徊,永远承受水中的寒冷与潮湿,除非通过替身来解脱自己。林香那么善良的人,肯定不愿有人去替她。她选择在北山的春风湖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是不想要有来生吧,这一生她已经太凄苦,以至于不再有任何期待。韩霁月只希望,那些她们在湖畔留下的欢声笑语,能一直伴着林香的灵魂,那一池碧波荡漾的湖水,能洗净她所承受的所有污秽,希望哪怕在漆黑冰冷的湖底,她也能让自己舒心一点。
想到此,韩霁月转过头,久久地看着林香的紫色蚊帐,泪眼模糊。对于林香的死,她一直难以释怀,她总是想,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林香的异常,及时去干预,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结果?如果那天林香说要去北山散心,她能够形影不离,不让林香离开自己的视线,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悲剧上演?
如果,又是如果,可是,这世上有多少如果是真的能够实现的呢?每个人的命运,其实从出生那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也早已写好,再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就像今天老师在课上应景讲的那首诗,《立冬前后大雷电震者数日》,韩霁月深刻地记住了那一句:“雨下如注翻四溟,黑风吹落鱼鲔腥?!泵扛鋈硕际钦獗┯曛斜淮德涞挠泠?,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命运的安排,是生是死,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景兰的命运如此,林香的命运也逃不掉。
一起住了快两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无法言说的痛楚,在可能会被碰触时刻意躲开,也因此,大家从不深聊,也无意去探究那些掩藏的秘密。直到景兰去世后,韩霁月发现那些日记,第一次窥探到了景兰凄凉的处境。而林香的秘密,是被邱云无意间撞破的。
那是高二下的一次月假。邱云没回家。她家在很远的大山里,每次回家要坐公交车转汽车转摩托车再步行二十里,太麻烦,所以她只在放长假时才会回家。林香也没有回家。她很少放月假不回家,每次回家后也总是很晚才到校,所以其他人都觉得她很恋家。这一异常举动,韩霁月并没有察觉到,那时,她正心乱如麻,爸爸韩淞打电话说五一要回来,还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去哪他没说,但是韩霁月猜得到。五岁那年,爸爸一声不吭把韩霁月送到爷爷奶奶家,十三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韩霁月只能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又破获了什么大案获得了什么表彰。这次突然说要回,肯定是那件事有了进展。韩淞一直刻意瞒着韩霁月那件事,但是怎么可能瞒得住,风言风语早就传遍了左邻右舍,甚至连那些细节都被描述过一遍又一遍。韩霁月从小就聪慧,早已从那些只言片语中还原了部分事件的真相,而全部的真相她一直等着韩淞亲口告诉她。
放假那天,韩淞开车到校门口接上韩霁月,直接去了南山陵园。韩霁月在门口买了一束花,抱着走向柏树掩映着的墓地,这一段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遍。韩霁月把花放在墓前,捡起一桠柏树枝扫除墓碑上的尘土和蜘蛛网。墓碑上刻着“爱妻顾筱莜之墓”,当中一张黑白照片,是韩霁月唯一有的妈妈的影像,照片里,妈妈温柔地浅笑着,露出两个小虎牙,唇上一颗小痣,眉眼弯弯。
等了许久,韩淞终于开了口:“杀害你妈妈的人死了,被人杀的,杀他的人也自杀了。我还是没能亲手将那个禽兽绳之以法,我用尽手段调查事情的真相,十三年过去了,最终审判他的也不是法律,因为法律审判不了他?!倍倭艘幌?,韩淞接着说,“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没有尽到爸爸的责任,以后我会努力补救的,我已经申请从市刑警队调离。我想明白了,好好陪伴你才是对你妈妈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你能原谅爸爸这些年的缺席吗?”
韩霁月望着墓碑上妈妈的照片,没有回答。韩淞多年来追查凶手宁大锤的下落,是想亲手将杀害顾筱莜的凶手绳之以法。宁大锤死了,韩淞会是什么心情,韩霁月体会不到,至少她心里没有解脱和释然。宁大锤死了,妈妈也没法回来,她十五年没有父母的生活无法改变重来,她这些年承受的心理创伤也无法弥补。
收假后,韩霁月心情有些沉重地回到学校。到宿舍门口时,她努力深呼吸,平复好心情,微笑着推开门,发现林香正躲在被子里哭,而邱云不在。韩霁月扒在床沿上询问,林香只是哭不说话,之后也没去上晚自习。韩霁月到教室问邱云,邱云支支吾吾地什么也没说。下了晚自习,韩霁月和邱云回到宿舍,林香已经睡着了,也或许是假装睡着了。也是从那天起,林香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的忧郁渐深,成绩也一落千丈,邱云则想方设法避开林香,非必要不跟林香说话。韩霁月知道她们俩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但她们都不肯说,她想调和也无济于事。直到高三开学,助学金事件爆发,韩霁月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久后,林香便投了湖。
06
每学期的助学金名额有限。131号宿舍除了韩霁月,其他人都符合基本条件。以往,景兰总是主动退出,她一直是不争不抢的性格,于是名额便在林香和邱云之间轮替,也一直相安无事。按理说,这学期应该给林香,但在最终名单出来之前,有人在学校传播了一个消息:林香是破鞋,还罗列了很多人证物证,说得有板有眼的,于是很快便人尽皆知。本来林香就生得美,那些求而不得的男生,那些嫉妒心强的女生,终于逮着机会落井下石,于是添油加醋一番,内容也越来越下流。班主任找林香谈话,林香哭着从办公室出来,直接往宿舍方向跑,韩霁月赶紧追上去,邱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到宿舍,林香红着眼瞪着邱云,恨恨地说:“邱云,你想要助学金,跟我说,我让给你,没必要背后捅人刀子!你答应了我不说出去的!”
邱云羞红了脸,嗫嚅道:“不是我说的,真的不是我说的,是……”
林香逼近邱云,抓住她的衣领,打断她:“不是你还会有谁?那天就只有你在场,你不是还跟方弘说了吗?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方弘在操场散步,第二天他就来问我,还跟我大吵了一架。你怎么什么都要抢?。课抑滥阋恢毕不斗胶?,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子配不配!就算我跟方弘分手了,他也不会要你!”
邱云被林香的话激怒了,一把推开她,说:“就是我说的又怎么了!你就是破鞋,你才不配得到方弘的爱。被强奸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啪!”韩霁月一巴掌扇到邱云脸上,扇完后自己都愣住了,扬起的手臂迟迟没有落下。邱云最后那句话是韩霁月的逆鳞,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痕。邱云摸着发烫的脸,怒视着韩霁月,又望了一眼林香,转身出了宿舍。
林香哭着坐倒在地上,韩霁月陪她一起坐着,这个时候,静静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林香哭够了,絮絮叨叨跟韩霁月说了很多很多话。
林香是孤儿。她刚出生便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一个单身汉。都知道,单身汉买的不是女儿,林香也没法摆脱既定的命运,她刚上初中,便被那个她一直喊着“爸爸”的人强奸了。上高中后,可以一个月不回家,林香可高兴了,如果可以,她肯定一学期、一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回那个地方,但是不可以。她如果放假没回家,哪怕回去晚了一点,迎接她的便是更恐怖的折磨。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绝不允许林香逃出她的掌心。林香难以承受那个禽兽越来越变态的要求,想要反抗。她以学业太重为由放假没有回家,但那个男人蹲在校门口等她,把她拉进了小巷子。
“月姐,你知道吗,当我看着他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拉走时,我的世界一下子就黑了。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来扯我的衣服,我哭着跪下,哀求道:‘爸,你饶我了吧,求求你,不要在这里,下个月我一定回家,回家后,回家后你想怎样都行?!宜盗撕枚嗪枚唷笄竽悖牧宋摇?,就像他每次在我身上发泄时一样。他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松开我,恶狠狠地说:‘别以为你躲在学校里我就没办法,你永远也别想逃。还有,别让我知道你在学校谈恋爱,我随时可以让你退学,把你关在家里。对,把你关在家里,就属于我一个人?!低晁锍ざ?,我整理好衣服走出巷子时,看到邱云从巷口离开?;氐剿奚幔裆蛔匀坏乇芸?,就知道她看见了,也听见了,我请求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她答应了。可是,她还是跟方弘说了,方弘来找我,问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还提很过分的要求,说我反正已经不是处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一直向他隐瞒着这件事,害怕他知道真相就不会跟我在一起了,也抱有一点幻想,也许,他爱我,会接受我的。果然,只是我的幻想。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该怎么办?”
韩霁月安慰着林香,第一次向他人吐露了心事。她说着这些年怎样在妈妈被强奸致死的阴影下生活,怎样去面对那些不实的流言蜚语,怎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流泪难过,怎样用面具伪装真实的自我。“他们说,是因为我妈妈长得太漂亮,被……也是活该,说我妈妈非要一个人去鱼塘买鱼,给了那人可乘之机,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每次看见我经过,他们都会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等我走远了,那些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地响起。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说要吃红烧鲤鱼就好了。我再也不喜欢吃红烧鲤鱼了……”说到最后,俩人抱在一起痛哭。
那晚之后,韩霁月和林香的关系更加亲密起来,而邱云每天走得更早回得更晚,几乎不和其他人在宿舍里有照面。林香表现得很平静,对于其他人的奚落和嘲讽一笑置之。韩霁月知道林香只是强颜欢笑,不敢掉以轻心,一直陪伴左右。但是,一个生了坚定死志的人,总有办法去求死。
没过几天,放月假了,林香说想去北山散散心,韩霁月欣然应允,陪着她去了北山。林香也像往常一样摘了一束美丽的花,说要拿回宿舍,换掉瓶子里干枯了好久的花束。那时,林香的眼神里有光。因着经常采花,林香对北山特别熟悉,知道哪里可以藏人而不被发现,她找机会藏了起来,一直藏到韩霁月呼唤许久找不到人慌张跑下山,藏到徐老师带着一帮学生搜山无果离开,藏到夜深人静满天繁星。她踩着星光,投入了春风湖。
林香死后,那个男人到学校大吵大闹,讨要赔偿。韩霁月质问他对林香做了什么,男人不承认,邱云含泪说出了那天看到的场景。男人恼怒地把林香的课桌掀翻,书本撒落一地,他踩上去,狠狠跺了几脚,发泄着对林香永远逃离的不满。方弘从人群后面怒吼着冲出,想要上前去揍男人,被其他同学紧紧抱住,他夸张地挥舞着四肢,嘴里骂骂咧咧,到底是没碰到男人一根毫毛。最后,男人到宿舍把林香的东西随意一裹带走了,那床紫色的蚊帐他嫌取下来麻烦,扯掉一个角放弃了。韩霁月小心地把蚊帐修补好挂起来,那是林香特别喜欢的东西。
131号宿舍接连死了两个人,又在最深处,大家都说这个宿舍被诅咒了,闹鬼,剩下的两个人说不定也会因为什么原因死去。林香的死邱云很自责,加上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她每晚做噩梦,一次次惊呼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醒来,韩霁月宽慰过邱云,林香那么善良,不会纠缠她不放的,但邱云还是搬走了。从此,131号宿舍便只剩下了韩霁月一个人,和那些她不愿遗忘的记忆。
07
韩霁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天亮时,雨已经停了,有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正好照在那束枯萎的花上。又是一天到来了。
韩霁月洗漱好走出宿舍,看见邱云正在操场大门等着她。邱云说:“林香的死我有一定的责任,但真不是我说出去的。那天在巷口,方弘也在,他先溜走了。后来我去找他,是警告他不要说出去,但他还是说出去了,而且增加了很多他想象的情节。事情传播后,我去质问过他,他说,他得不到的就要毁掉。本来我想把真相告诉你们,但林香咬定是我说的,你还扇了我一巴掌……”
“对不起……”这句话韩霁月很早就想说了。
邱云顿了一下,说:“我也要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句气话。韩霁月,你们都知道我来自很偏远的大山,家里很穷。但还有一些事你们不知道。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妈妈在生第五个孩子时死了,据说是个男孩。我两个姐姐早早嫁了人,妹妹也订了婚,但是我不想过她们的生活,然后像我妈妈一样过完一生。所以,我要去争去抢,去和老天斗一斗,去冲破既定的命运。景云和林香已经走了,但我们的约定还在,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看海的。我在努力去赴约,韩霁月,你不要失约。”
说完,邱云大步离开了。韩霁月望着远去的邱云,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熠熠生辉。韩霁月知道,她要振作起来,带着景兰和林香的心愿,去过好每一天。她一大步跨出大门,抬起头 ,暴雨过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