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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颜真卿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正要入内室歇息,一个老仆入报:“主人,一个自称贺兰进明的老儿要见您?!?/p>
颜真卿猛然转身,怒上眉头,逼视着老仆:“滚!”
老仆诚惶诚恐:“主人让我滚还是让他滚?”
颜真卿歉疚地伸手搭在老仆肩上,却半晌无语。
这是一个令他不齿的名字!
几年前,他在河北平原郡任太守,安史之乱爆发,河北二十四郡几乎一夜沦陷。他联络兵民,组织义军,日夜操练,高举起反抗安禄山叛军的大旗。河北军民推举他为“义军盟主”,在他的号令之下,义军大战堂邑,旗开得胜,趁势反攻,势不可挡。
但安禄山缓过神来,派遣强悍精兵迅猛反扑,河北义军招架不住,形势岌岌可危。而时任北海太守的贺兰进明却始终龟缩于北海城中,坐观叛军攻城略地,不肯发一兵一卒施以援手。唐玄宗忍无可忍,派遣使者,携带金刀,严命他通力协助颜真卿收复失地,否则,直取他项上人头。
贺兰进明率兵来见他老颜,哭哭啼啼,哀叹不已,抱怨皇帝“金刀悬顶”,埋怨朝廷不恤下情。颜真卿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振作他的精神,竟然不顾河北军民的反对,把“堂邑大战”的功劳全部让给贺兰进明,让他上报朝廷,换取嘉奖。
可是后来,颜真卿还是无力支撑河北大局,最终撤出河北。他贺兰进明虽然滞留战场,却在张巡守睢阳的严酷的战斗中,作壁上观,不肯救援。
张巡部将南霁云向他求救,他却一再推脱延宕。南霁云拔出佩刀自断中指。然而贺兰进明仍不肯允诺出兵。南霁云上马而辞。临出城拔弓怒射佛塔,箭入半尺。发毒誓曰:“叛军平定后,必杀进明,此箭乃我志也!”
颜真卿对这个名字有几分痛恨,但还有有几分怜悯。在河北的战事中,他有无数个亲人血洒战场,尸骨无寻,他的堂兄颜杲卿,侄子颜季明,他的儿子颜颇……他还有好多战友,依然拼搏沙场,茹毛饮血,像李光弼、像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县令、参军、猎户平民……每一个名字都血泪斑斑,每一个生命,都写满传奇。
这个名字虽然令他不齿,但他和自己一样,经历过河北的风雨,浸染过河北的血泪。刀枪丛中舐血,鼙鼓声里枕戈,那些日子,那些场景,朝朝暮暮入梦来,梦里的面孔,大都再也回不到眼前。
贺兰进明,几乎是唯一的一个真真实实地回到眼前的梦里人!
满朝的文武,也许只有他能够理解彼此血腥的梦。
颜真卿思绪滚滚,但最终把手从老仆肩上移开,长叹一声:“让他进来吧?!?/p>
贺兰进明进入厅堂,烛光之下,颜真卿发现,几年不见,贺兰的腰杆佝偻了,脸上的皱纹更密更深了,两鬓的霜花变成了厚厚的冰雪。
颜真卿叹了一声:“老了。”
贺兰:“都老了。”
颜真卿有些悲怆,贺兰已经热泪滚滚。
颜真卿尽量不去看他的脸,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他向自己哭诉“金刀悬顶”的情景。
贺兰抽抽嗒嗒地道:“我老了,只想平安度过余生,可是可是……”
颜真卿立即阻止他:“你从河北归来,授你南海太守,充岭南节度使,这是圣上的旨意,并非房琯故意将你赶出朝廷。你不该添枝加叶,对圣上胡说说什么当初房琯为应对安史之乱,提出分封诸王的建议,是对陛下不忠,是离间皇上父兄之情之类的鸟话!以至于皇上和宰相心生嫌隙!”
贺兰进明激愤不已:“他房琯自诩清流,根本不把我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勋臣放在眼里!朝廷乌烟瘴气,何曾顾念过我辈!”
“无凭无据,勿捕风捉影。”
“什么捕风捉影?他房琯自诩大儒,只会空谈黄老玄学,摇唇鼓舌,就凭名相之后,几句浮夸之词,便位居宰相。陈陶斜之战,套用古战法,六万大军,全军覆没。朝廷不仅不加惩治,却还劝慰一番,让他继续做逍遥宰相?!?/p>
颜真卿心有所动,沉吟不语。
贺兰瞥见颜真卿的神情,更来精神:“可是房琯却不思悔悟,与几个佞臣拉扯在一起,相互吹吹拍拍。招来一个琴师,弹奏些凄凄怨怨的曲子。当年我们……在河北,群狼环伺,朝不保夕,刀锋舐血,马革裹尸,却仍然动辄金刀悬顶!公理何在?”
颜真卿忍无可忍,他觉得此人简直在糟蹋这些煌煌语词。便不耐烦地问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搬倒房琯!”
颜真卿冷笑道:“怎么搬倒房琯?”
“颜兄身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既掌管法司,又兼纠劾百官之职。一本奏章上达天庭,尽数房琯毁师败绩、排挤大臣、宠幸群小之罪!他房琯纵有三头六臂……”
颜真卿淡淡地说:“国家多事,正需臣民同心之时。颜某不会无事生非!”
贺兰进明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嚯地起身,撂下一句“我自己干”,便愤然离去。
颜真卿冲他的后背低喝:“房琯若是亵渎法度,颜某人也不会袖手旁观!”
就在这一天,房琯宅邸也来了一个人。
后院厅堂里,几案上摆着古琴,弹奏者换成了房琯。董庭兰斜坐在厅堂的一角,似是闭目养神。
琴声时而如铁骑刀枪,破空而来,惊心动魄,时而似愁云惨淡,疏风凛冽,孤鸿哀鸣。
董庭兰虽然看似意态超然,但房琯从他下颚的战栗和指尖的抖动上,已经感觉到,这个人在燃烧。
这时,门公进来禀报:“相公,一个叫李湘灵的刺史求见!”
房琯腾出一只手向门公一挥:“忙!”
董庭兰却猛然周身颤抖,一只独眼寒光爆射,仿佛幽暗的洞穴里一条被激怒的蟒蛇,倏忽之间就会轰然出击。
房琯忙问:“董先生,你认识他?”
董庭兰微微合上独眼,又归于寂然宁静。淡淡地说:“相公,您能不能让老朽独自见见此人?”
房琯向外面的厅堂一指:“先生请便?!?/p>
门公搀起董庭兰,移步到外厅。
董庭兰坐定,门公引李湘灵进来。他对着董庭兰深施一礼:“凤州刺史李湘灵见过宰相?!?/p>
董庭兰睁圆独眼,细细地打量着来人,见他脊背微微佝偻,乌纱下面银丝凌乱,一脸风尘,满眼沧桑。但那瘦削凹陷的两腮,以及两腮上稀疏泛黄的胡须,突然掀开了董庭兰心口尘封了多年的伤痕,三十年前的一幕幕,历历浮现眼前。